李顯坤
不期而遇先賢祠。那時我的表情,一準就像突然見到了久聞其名,內(nèi)心仰慕,無緣得見的一位名人。這樣的場所,相對于一般的游客,因為時間緊,景點多,購物忙,想必會感覺與己無關(guān)緊要。當然,社會制度的不同、文化背景的差異,也會在判斷中起一定的作用。
可它在法蘭西人的心中,的確是一個民族的歷史和精神的象征。
巴黎市中心塞納河左岸,名聞遐邇,享譽世界,藝術(shù)家和文化人都愛聚集在這個精神家園里,所以這里一向有“法國文化搖籃”之稱。然而,在全球商業(yè)大潮的席卷下,似乎文化終將抵擋不住金錢的侵襲了,許多書店、畫廊、咖啡館都因此而無法生存。為了捍衛(wèi)左岸,抗拒服裝名店、香水名店等的入侵,原有的店主們不惜發(fā)動了一起“左岸抗爭”行動,自覺保衛(wèi)這個人文薈萃的心臟地帶。巴黎市政廳不忍這道靚麗的人文風景線受損,也積極加入了拯救行動,投入了大量資金,效果雖不能徹底改觀,作用一時也還不可小覷。這樣的地方是不能不前往一看的,昨晚乘船在塞納河上觀巴黎夜景,導游就刻意多介紹了幾句。我們就是在這種急迫的心態(tài)下進入塞納河左岸的拉丁區(qū)的。
下午,我們幾位相得之人結(jié)伴,過得一座百年大橋后,一路緩行,四處瀏覽,純是在不經(jīng)意之間走到了先賢祠(le Pantheon)的門前。這絕非是對盧浮宮、巴黎圣母院、凱旋門、埃佛爾鐵塔等處一樣的刻意安排。遇見雖有偶然性,但卻歡心地來到了內(nèi)心里早已占有神圣一隅的處所。畢竟思想準備不充分,最初的感覺,難免有些許的失落。體量和壯觀程度上,先賢祠無法與巴黎圣母院相比,西斜的陽光下,淡灰色的身軀孤零零的棲身于一個狹小的廣場里。在近旁古老的巴黎大學襯托下,空氣中彌漫著一縷靜穆的氣氛。周圍是稀稀落落的行人,門前無人扎堆,想進去的人,徑直就進去了。
這個“祠”字,是中國人根據(jù)其功能性以及便于理解,在翻譯時專門賦予的。杭州西湖小瀛洲上也有先賢祠,國內(nèi)其它名勝之處,也常見其名,但在規(guī)模和彰顯的對象方面,都不能與巴黎的先賢祠等量齊觀。更多的時候,面對著巴黎的先賢祠,我們的內(nèi)心里難免會與唐代凌煙閣、清代紫光閣做一番比較,也是大為不同的。我國古代這類建筑里,通常懸掛著畫像,大多只與軍功相關(guān)聯(lián)。自漢代起,中國的皇帝們就遵奉著無軍功不封侯的通例。兩千多年下來,“馮唐易老李廣難封”的遺憾,使多少“生當作人杰,死亦為鬼雄”者仰天長嘆。試舉一例,早于先賢祠建設(shè)的1100年前,時在我國唐代貞觀十七年(643年)二月二十八日,還有六年就將辭世的唐太宗,出于“為人君者,驅(qū)駕英材,推心待士”的目的,兼之懷念當初一同打天下的諸多功臣,命閻立本在凌煙閣內(nèi)描繪了二十四位功臣的畫像,比例皆真人大小,畫像均面北而立,太宗時常前往緬懷。講究之處就在于閣中分為三層:最內(nèi)一層所畫為功勛最高的宰輔之臣;中間一層所畫為功高王侯之臣;最外一層所畫則為其他功臣。在這樣的誘惑下,連體弱多病的一介書生李賀的心目中,所思所嘆的也只能是“男兒何不帶吳鉤?收取關(guān)山五十州。請君暫上凌煙閣,若個書生萬戶侯?”
先賢祠建成于1791年,這是一所永久紀念法國歷史名人的圣殿。
十八世紀中葉,法國國王路易十五(1715--1774年)窮奢極欲,揮霍無度,面對人們的規(guī)勸,他卻說了一句混賬透頂卻又舉世無雙的話:“我死后,哪管它洪水滔天!”1744年,在梅斯的路易十五染上了一場重疾。病中,內(nèi)心十分懼怕而不是為此前所作所為表示懺悔的他許了一個愿,如果此番能夠痊愈,一定新建一座教堂。大病初愈后,益發(fā)深信這依靠巴黎的保護神圣吉納維夫庇佑的他,開始著手在首都巴黎塞納河南岸的圣·吉妮雄耶高地上,為這位圣女建造一座雄偉的神殿。
但此項工程注定了不能一帆風順。1758奠基后,首先便遭遇了極大的財政困難,不得不停工,延至1789年才徹底完成。竣工一年后便恰逢法國大革命(1789—1794年)爆發(fā),在如火如荼的形勢下,不管洪水滔天的前人真給后人蓄積了滔天洪水,路易十六全家很快就被殺了頭,舊制度也被無情滌蕩。一時間,在失控了的慣性作用下,亢奮而失去節(jié)制的人們,更是到處殺教士、毀教堂,甚至連感念無數(shù)代的圣吉納維夫的骨灰都一股腦兒地拋進了塞納河。幸運的是,這座還未成為教堂的宏偉建筑,卻并未被搗毀。制憲會議于1791年,將其收歸為國有,宣布脫離宗教,改為了埋葬“偉大的法國人”的祠堂——先賢祠。莊嚴地安葬了伏爾泰、盧梭以及其他革命先賢偉人,以鼓舞民眾,集聚民氣。一座宗教建筑,就這樣頓然成為了新時代的革命圣地。后來隨著政權(quán)的更迭,又不可避免地經(jīng)歷了幾次反復(fù),1814年到1830年間,又歸還于教會。直到第三共和國時期(1870--1940年),從安葬大文豪雨果開始,再度成為國家名人祠堂,保持至今。
這在我們中國人眼中也許有些怪異。歐洲的教堂本來就建有地下室,這是可以作為安葬圣人的墓室兼用的。中國沒有這樣的傳統(tǒng),我去過的明十三陵之一的定陵地宮,墓室由五個極其高大寬敞的石筑殿堂聯(lián)結(jié)組成,從進口到后墻長87米,前、中、后三殿和左右配殿有五重雕刻精美的石門。但這是單一的陵墓,是帝王“事死如事生”的生死觀的體現(xiàn)。在法國,教堂之下建墓室的傳統(tǒng),可追溯到公元507年國王克洛維斯皈依基督教之時,克洛維斯國王在修建教堂之初,就曾預(yù)留了將來安葬自己和王后的墓室。
為了體現(xiàn)莊嚴肅穆,先賢祠完全模仿了羅馬萬神殿的建筑風格,所以亦被稱之為“巴黎萬神殿”。整體設(shè)計為等臂十字架式,使之有了種回歸古典莊嚴神圣的美感。帶有科林斯式支柱的雄偉門廊,更助其神威。正面門廊由22根大圓柱構(gòu)成。主建筑長110米,寬84米,高83米,還有一個大致同樣大小的地下室。
與國內(nèi)常見紀念性建筑最為不同之處在于,先賢祠的門楣上并未寫著永垂不朽等字樣,而是鐫刻著:“偉人們,祖國感謝你們”。雖然感謝祖國是必須的,祖國何嘗不應(yīng)感謝這些使國家屹立于世界之林的偉人們呢?我感覺,這絕對是句不朽之言,而非空洞的說教,因此才最能打動人心,也最能凝聚人心,激發(fā)起國民們對祖國的忠誠。在這句不朽之言的上方,站立著代表“祖國”的女神,正把花冠分贈(也可視為加冕)給左右的偉人?!白杂伞焙汀皻v史”分坐兩邊。法國人在篤信天賦人權(quán)的前提下,就這樣自然而然地寧可把一些權(quán)力交付于非具象的神,也不賦予世俗的權(quán)力機構(gòu),又一次形象地詮釋了立國理念。
歷史不能隨意取舍,精神無法刻意發(fā)揚。
本堂與側(cè)廊之間的上部設(shè)計一反傳統(tǒng)基督教教堂的作法,不用拱頂,而用帶帆拱的扁平穹頂。中央穹頂最為突出,有三重結(jié)構(gòu)。內(nèi)層穹頂上開圓洞,空間直達中層穹窿,其頂離地近70米。1849年,物理學家傅科利用從穹頂上懸下的擺錘,完成了著名的證明地球自轉(zhuǎn)的實驗。
先賢祠中的藝術(shù)裝飾非常美觀,穹頂上的大型壁畫是名畫家安托萬·格羅特創(chuàng)作的。1830年“七月革命”之后,繪畫的主題改變,先賢祠彰顯了“純粹的愛國與民族”特征,凸顯了表里如一的韌性。
從圣潔納維夫背后的階梯可下到地下室,那里就是葬著眾多的偉人們之處。分有幾條巷道,巷道的兩側(cè),鐵柵欄門緊鎖著間間墓室。墓室均不大,約有一間車庫大小,正面靠墻長度可以安放一具棺木,左右兩側(cè)各有安放三具棺木的長度。由于棺木重疊安放,每間墓室可以安葬多位偉人,多是二人一室、四人一室。有一間墓室竟安葬了十三位偉人。但有些墓室是空著的,留待今后的入葬者。
我們所熟知的居里夫婦的墓室,由于他們的石棺重疊安放,雖還有另外一位先賢在內(nèi),但整個墓室仍然顯得空空蕩蕩的。
看來,法國人對于入葬者的選擇非常嚴格,甚至于苛刻,真正是寧缺毋濫。否則,必將會失之于寬,那還了得,再多建幾座先賢祠也還是不夠用的。
至今,只有伏爾泰、盧梭、維克多·雨果、愛彌爾·左拉、柏遼茲、居里夫婦和大仲馬等72位對法蘭西做出非凡貢獻的人才享有這一殊榮,其中僅有11位政治家。這里,可沒人給你講什么行政級別,擁有的財富,五花八門的虛頭銜。
這就導致中國人一時不能理解的現(xiàn)象出現(xiàn)了。許多人亦是偉人和有重大成就者,諸如巴爾扎克、莫泊桑、笛卡爾等輩,都享譽于世界,至今仍不得入其門??梢矂e妄自尊大,即便有幸入室的偉人,通常也很難占據(jù)一個寬敞的位置。
在這方面,伏爾泰與盧梭可謂備極殊榮。
這兩位思想家不但安葬在整個地宮的最中心、最顯赫的位置,而且還各自享有一個偌大的墓室,棺木高大、精美。在當時的革命年代,法蘭西人對啟蒙思想巨匠的尊崇無以復(fù)加,因此兩人享此殊榮,并不令人感覺奇怪。但盧梭恰巧與伏爾泰面對面,倒真像是一個歷史的玩笑:兩個生前的論敵,死后依然近距離地長相對視。置身于這般的場景,想象著左翼、平等、革命與右翼、自由、漸進,卻永日相對,一時仿佛觸摸到了法蘭西民族最深處矛盾又和諧的靈魂。
伏爾泰的棺木前面聳立著他的全身雕像,右手捏著鵝毛筆,左手拿著一卷紙,昂首目視星光燦爛的夜空,似乎是在寫作的間隙中做著深邃之思。棺木上鐫刻著金字:“詩人、歷史學家、哲學家,他拓展了人類精神,他使人類懂得,精神應(yīng)該是自由的。”伏爾泰因諷刺封建專制而兩度被投巴士底獄。他說天主教是“一些狡猾的人布置的一個最可恥的騙人羅網(wǎng)”。但同時又強調(diào)宗教對統(tǒng)治人民的不可或缺,極端地號召:“即使沒有上帝,也應(yīng)該造一個”。出生自貴族的伏爾泰對平民又十分鄙視,認為他們只能干粗活,不能思考,“當庶民都思考時,那一切都完了”。這些都是不可取的,應(yīng)批判地繼承。人們?nèi)绱烁哒{(diào)地紀念他是因為他在反封建的啟蒙運動中作出的巨大貢獻。他所強調(diào)的精神應(yīng)該是自由的,點燃了法國這柄偉大的火炬。正是基于這樣的理想,經(jīng)他所號召的人們,一舉沖破了中世紀的宗教桎梏。也正是因為有了這樣的理想,適時催生了法國大革命。更是秉承這樣的理想,帶動人類進入了一個嶄新的時代。
盧梭一切思想的理論基礎(chǔ)是他的自然法則理論。為師法自然,他的棺木外形被設(shè)計成為鄉(xiāng)村小寺廟模樣。從正面看,盧梭在政治民主方面的著述,成為了法國大革命中激進的雅各賓派的理論向?qū)?。廟門微微開啟,從門縫里伸出一只手來,手中同樣擎著一支熊熊燃燒的火炬,象征著盧梭的思想同樣點燃了革命的燎原烈火。盧梭是文學家、音樂家、教育學家、哲學家、思想家,但人們今天所熟知的,主要還是他的社會契約和主權(quán)在民思想,這些思想成為了法蘭西共和國的立國思想,也已經(jīng)成為了當今世界上大多數(shù)國家的立國思想。大革命時期重要的領(lǐng)袖羅伯斯庇爾不能自抑,滿腔熱情地推崇他為大革命的導師,為此,專門下令將他的遺體,以隆重儀式移葬先賢祠。
但盧梭有著過于豐富而略顯病態(tài)的愛情生活,晚年時在巴黎離群索居,《懺悔錄》即完稿于此。但這些統(tǒng)統(tǒng)不能妨礙人們,甚至是人中之杰對他的崇拜。歌德和席勒都是他忠實的崇拜者??档乱蜃x他的作品而為之神往,說他“使我的雙目重見光明”。托爾斯泰自少年時,便在頸項間懸掛著他的肖像紀念章。
離這二人不遠處,便安息著維克多·雨果,十九世紀法蘭西最負盛名的文豪,一個曾因反抗專制而流落他鄉(xiāng)的斗士。辭世后,法蘭西人民為他舉行了國葬。入葬先賢祠的前一天,他的遺體專門在凱旋門下停靈一夜。種種一切均像極了他的室友,恰巧也是一位作家的左拉。不知這是否就是法蘭西人眼中雨果、左拉與巴爾扎克、莫泊桑的不同。
1964年12月16日,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時期法蘭西抵抗運動的杰出領(lǐng)導人讓·穆蘭的遺體遷入先賢祠,法國政府為此舉行了隆重的遷葬儀式。時任文化部長的著名作家馬爾羅主持了這一儀式,并發(fā)表了感人肺腑的演說。32年后的1996年12月,馬爾羅本人的遺體也進入了先賢祠,有幸成為繼雨果和左拉之后,安臥在這座圣殿之中的第三位文學家。
其后就是中國讀者非常熟悉的歷史小說家大仲馬,其骨骸2002年從老家的墳塋中遷出,遷葬第二十四號墓室,與雨果和左拉同處。這時距他去世已經(jīng)一百三十年了??稍S多人還是對他的遷入不滿。因為大仲馬的文學地位雖然較為崇高,卻屬于通俗文學,加之大仲馬的私生活也不太檢點——小仲馬被他稱之為自己平生最杰出的作品,也只不過是他的三個非婚生子之一。雖然如此,主持儀式的希拉克總統(tǒng)依然動情地說:“今天,亞歷山大·大仲馬將不再孤單,人民大眾的美好記憶和幻想將永遠伴隨著他”。
當然,這般神圣的地方,科學家也理當有一席之地。居里夫婦之外,還有數(shù)學家拉格朗日等人。一樣儉樸的墓室、簡單的介紹,一如他們平實無華的品質(zhì)。
居里夫人這位波蘭籍法國科學家,是歷史上第一個獲得兩項諾貝爾獎的人,而且是在兩個不同的領(lǐng)域獲得諾貝爾獎。她一生共獲得10項獎金,16種獎?wù)拢?07個榮譽頭銜,生前已聞名天下。但她既不求名也不求利。有這樣一個經(jīng)典的故事。有一天,她的一位朋友來到她家做客,忽然看見她的小女兒正在玩英國皇家學會剛剛頒發(fā)給她的金質(zhì)獎?wù)拢谑求@訝地說:“居里夫人,得到一枚英國皇家學會的獎?wù)?,是極高的榮譽,你怎么能給孩子玩呢?”居里夫人笑了笑說:“我是想讓孩子從小就知道,榮譽就像玩具,只能玩玩而已,絕不能看得太重,否則就將一事無成。”對榮譽有著這樣清醒認識的居里夫人,辭世61年后得入先賢祠,完全是法蘭西人民對其卓越貢獻及高尚品格肯定。
似乎是一種定例,這些偉人們,往往都是逝世幾十年,甚至上百年后才能得以遷葬先賢祠。這就等于明確地布告于天下了,只有那些真正經(jīng)得起歷史反復(fù)檢驗的人,才有資格長眠于此。如此的嚴格和慎重就是要告訴法國的下一代,應(yīng)該提倡何種精神,尊崇什么樣的人。
是的,歷史需要時間,才能有更為公正的評價。中國先賢掛在嘴邊的“隔代史,當代志”,其實就是對這一問題有尺度的把握。
先賢祠在建立之始,還立有這樣一條鐵律,凡經(jīng)不住歷史檢驗者,一旦發(fā)現(xiàn)問題,便不能在此入土為安,會被毫不寬容地“請出去”。法國大革命中第一個匆匆入葬先賢祠的革命黨人奧諾雷·米拉博,人們在1793年時發(fā)現(xiàn),他曾經(jīng)從國王那里收受過巨額錢財,他的靈柩便很快被移走了。
法蘭西有著輝煌的歷史,燦爛的文化,而能夠代表著這樣歷史文化的偉人,自然是群星璀璨。誰能說這已入葬的七十二人,便是最耀眼光燦的明星呢?但他卻能夠把不夠偉大的人拒之門外,先賢祠獨一無二的魅力,或許就在這里。
始建于法國大革命期間的先賢祠里,真正與之有關(guān)的偉人,至今就只剩下伏爾泰和盧梭了,而且嚴格意義上講,他們兩人跟法國大革命的關(guān)系,也只是精神上思想上的關(guān)系,在大革命爆發(fā)前,兩人均已離世。
法國偉人的標準,不僅僅是有卓越的藝術(shù)建樹,更重要的是他對國家民族的思想貢獻。雨果和左拉墓室前的文字介紹,主要講的也是他們反對專制、爭取自由的斗爭,而不是他們的文學建樹。巴爾扎克之外,還有許許多多我們熟悉的名人,包括那些獲得諾貝爾獎?wù)?,名字也沒有鐫刻到這里,而一些在文學藝術(shù)上建樹不算很大的作家、藝術(shù)家卻又入葬這里,只因為他們是思想和精神的巨人。就像魯迅先生和徐志摩相比,在讀者的心目中也許知名度不相上下,但就思想和精神而言,重量絕對不可同日而語。
但學者和軍人似乎更多一些。但若在中國,似乎應(yīng)該是個問題,自古至今,中國的文武官員們一般都兼有文化和官場身份。秦代大將蒙恬,名下有發(fā)明毛筆一筆賬,不期然成為一種文化符號了;立志直搗黃龍府的岳飛,一曲《滿江紅》激勵了無數(shù)書生投筆從戎。
而且值得注意的是,法國當代歷屆政府的主要領(lǐng)導人,身后沒有一個葬入先賢祠。戴高樂將軍可以說是法國歷史上一位偉大的政治家,2005年,法國國家兩次舉行了“法國十大偉人榜”的評選,戴高樂以極高的票數(shù)當選為法國歷史上最偉大的人。在許多人看來,戴高樂是當之無愧應(yīng)該入葬先賢祠的??纱鞲邩繁救撕茉缇蛯笫伦隽税才?,表示身后要與他的那位因患病而不幸早亡的愛女安娜葬在一起,而且他還明確表示身后拒絕任何榮譽稱號和勛章。所以在他去世之后,出于對其本人意愿的尊重,至今也未有人提議把他的遺骨遷入先賢祠。備受國人尊崇的戴高樂將軍,依然長眠在鄉(xiāng)間,那是一座簡樸的墓穴,墓前也僅有一塊石碑而已。
還可舉一位舉世無雙的拿破侖,他曾為法蘭西共和國帶來了無尚榮耀,法蘭西共和國人民也始終愛戴這位法蘭西戰(zhàn)士。因諸多原因,他也未歸葬先賢祠。1840年12月他的遺體運抵巴黎后,靈柩通過凱旋門,安葬在與先賢祠同在塞納河南岸的榮軍院里。這是遵循了他曾留下的遺囑:“我愿我的身體躺在塞納河畔,躺在我如此熱愛過的法國人民中間”。90萬巴黎市民冒著嚴寒迎接他。而在多年后,拿破侖也贏得了對手的尊敬。1855年大不列顛及北愛爾蘭聯(lián)合王國的維多利亞女王攜王儲(即后來的愛德華七世)到了榮軍院,女王讓王子在“偉大的拿破侖”墓前下跪。
今年2月19日,法國《費加羅報》網(wǎng)站發(fā)布了一則報道, 奧朗德總統(tǒng)將于21日宣布四名二戰(zhàn)時期的國家英雄入葬先賢祠。他們是日耳曼妮·提永、熱內(nèi)維爾瓦·安東尼奧·戴高樂、皮埃爾·布羅索賴特和讓·在。這個決定突然的令人愕然,卻讓全法國都感滿意,尤其是左派的政黨。前三位都是二戰(zhàn)時法國抵抗組織的領(lǐng)導人。日耳曼妮·提永2008年去世,享年100歲,是一名人種學家,參與了20世紀各種各樣的社會抗爭活動,從二戰(zhàn)時期的抵抗組織,到后來的阿爾及利亞戰(zhàn)爭,都有她的身影。二戰(zhàn)時期,在巴黎人類博物館工作的她創(chuàng)建了巴黎第一個反納粹德國地下組織,在戰(zhàn)爭中,他們幫助許多法國戰(zhàn)俘逃脫法西斯魔掌。1942年,因被告發(fā)而遭逮捕,和她的母親一起押送至德國的拉文斯布呂克婦女集中營,直至1945年解放后才重獲自由。在被俘期間,用筆記錄了集中營的生活,她寫到:微笑是抗爭的一種方式。她的書在1946年出版,取名為《拉文斯布呂克》。熱內(nèi)維爾瓦·安東尼奧·戴高樂是法國前總統(tǒng)戴高樂的侄女,在1944年曾因參與抵抗活動被納粹德國逮捕,于2002年2月14日去世。皮埃爾·布羅索賴特,是一名法國共產(chǎn)黨記者,曾參與抵抗納粹活動,在1944年去世。而最后一位讓·在是當年法國共產(chǎn)黨的領(lǐng)導人之一,曾擔任法國教育部部長,于1944年6月20日被民兵刺殺。
雖然又過了數(shù)月,至今仍未見宣布,我寧愿相信,這應(yīng)該是在反復(fù)檢驗的程序中。
即將跨出地宮的那一刻,我突然體悟到,先賢祠中這樣的安排,營造了肅穆的氛圍,卻并未使人有進入明十三陵后周身絲絲寒意的感覺。在這里,并不會使人對墓室、棺柩感覺些許可怖。眼望著名人照片,熟悉得猶如相隔數(shù)日的朋友,讓人有不由自主地親近的萌動。
先賢祠的一面墻壁上,也兼有美國越戰(zhàn)紀念碑的部分功能,其上還鐫刻著很多無名愛國者的名字,也不乏一戰(zhàn)、二戰(zhàn)中為國捐軀的烈士的英名。其中一戰(zhàn)共560名,二戰(zhàn)共197名。毫無例外,這些都是在戰(zhàn)爭中為國捐軀的作家的名單?!缎⊥踝印返淖髡呤ァぐ?颂K佩里當然就在其中。兩次世界大戰(zhàn)中為國捐軀的英雄何止成千上萬,為什么這里只有作家呢?而且他們大多數(shù)人的事跡,或者作品并不為世人所知,故而簡單到既沒有華麗的言詞,也沒有傳奇的經(jīng)歷,只有描了金的姓名。大概法國人一直把作家看作是“個體的思想者”,這樣更能夠象征一種對個人思想實踐的尊重吧!一切推動了歷史進步的人們,都值得世人的崇敬,所以他們的整體精神才會被后人鐫刻在這民族的圣殿中了。而許多同時代的權(quán)貴富豪,富則富矣,貴則貴矣,最終也不過是一抔黃土,杳無聽聞。
尊重先賢,是一個民族所應(yīng)有的高貴品質(zhì)。法蘭西人因這些先賢而光榮,而這些先賢又何嘗不自豪生于斯葬于斯,在這片崇尚感謝偉人的偉大國度的土地上呢?
2006年,正是我于深秋走進先賢祠的前后,中央電視臺拍攝了第一部以世界性大國的強國歷史為題材,并跨國攝制的大型電視紀錄片《大國崛起》,關(guān)于法國的歷史,做如此評價:“法國對思想、文化的尊崇早已浸潤了人們的靈魂,一個懂得尊重思想的民族,才會誕生偉大的思想。一個擁有偉大思想的國家,才能擁有不斷前行的力量?!毕荣t祠便是這樣一顆法蘭西文化和精神的心臟。只有來過這里之后,你也才能受此強烈的感染,使心靈震顫,深刻體會到郁達夫在悼念魯迅先生時所說的:“沒有英雄人物出現(xiàn)的民族是一群可憐的生物群體,而有了英雄人物卻不知道崇拜和愛戴的民族則是一個沒有希望的奴隸之邦”的全部含義。
這樣的先賢祠,矗立于藍天白云之下,有千秋凜然的氣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