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凄惻的逃離

2014-11-21 05:26趙鈞海
歲月 2014年11期
關鍵詞:母親

趙鈞海

霧霾成了整個冬季喋喋不休的話題。耳邊鼓噪著PM2.5和看不清本質(zhì)的顆粒物,驚悚中時髦地躥出核霧霾的流言,天空霎時如人間魔界。冀中平原似乎更盛,溷濁排名極為靠前。我想,母親就像泡在毒氣里生活一樣,擔心日重。

父親去世七年了。從七十二歲開始,母親就自己單過。一棵老樹,枝椏枯槁,面目蒼夷。一角空巢世界,一抹寂寥天空。一個近八十歲的老太太,無所事事,每天沿塵土飛揚的馬路,小販擁擠的街面,漫無目標游蕩,形單影只,倍覺孤獨。

生活披荊斬棘前行著,瘋狂發(fā)展或抓機遇的背后,漸漸凸顯出暗影里的散亂不堪和隱隱的傷痛。但人們還是習慣性地頌歌每一次勝利,推演出勝利帶來的甜美和幸福,卻忽視了那些污泥濁水的存在,抑或是它們過于渺小,以至于不足掛齒。

空巢老人,已然成為了社會的棘手問題。

悲憫地在四千公里外的準噶爾荒野向母親張望,所有的憂慮都幻化為一紙空談。望梅止渴,臨風興嘆。常常想象母親的樣子,朦朧,蒼老,孱弱,霧霾深處淚眼婆娑,弓著腰,一縷白發(fā)在寒風中搖曳,顫巍巍,攙扶一株枯枝,遙望西方,希冀兒子早日回家。

我常常像熒屏上記者一樣問自己,母親幸福嗎?我幸福嗎?

母親來電話說:去聽課了,健康講座,人很多。

頓時警覺起來。聽課?就是那種被弄到舊俱樂部、電影院或禮堂講保健,推銷假藥的騙子嗎?腦海里迅速堆積出一組齜牙咧嘴張牙舞爪狂躁喧囂的不良畫面。

被街坊鄰居拉去聽的,一個人呆在家里也不是辦法,會呆出病。我說,那種講座騙子很多,專門騙老年人錢財。母親說,人家對老人好,不要錢,還發(fā)東西,發(fā)藥,是北京來的大教授。

嗚呼,正是那種騙子講座。以健康治病為名,蠱惑老頭老太太。——洗腦,現(xiàn)場推拿,幫你放松筋骨,幫你操控用品,弄得你骨架舒服,醉意微醺。還聲稱是中央領導用的,科學家用的,美國議員用的,專治疑難雜癥,尤其對老年人高血壓、糖尿病、心腦血管病療效奇特,關鍵還免費吃,不好不要錢。

我傻眼了,手指冰涼。

無話可說。四千公里之外,我憑什么不讓母親健康,不讓母親充實,不讓母親享受快樂?!母親健康,就是孩子的最大福氣。

茫茫華夏,霧靄深處,總有一些不法之徒披著羊皮,在塵霾中行騙。堂而皇之地占領舊俱樂部、會議室,用溫馨的布局,體面優(yōu)雅的談吐,厚顏無恥地標榜著自己是著名專家。而政府機構就常常在對面,卻視而不見。他們真看不見,還是故意不看見?多年來,這些寶地就總是聚集著一群群白發(fā)老人和扭曲的殘弱病人。騙子們燦爛地笑著,喊著老媽媽、爺爺奶奶,笑容可掬,卻隱匿有深度欺詐與陰謀。

母親上了賊船。面對問寒噓暖,百般誘惑、母親沒法不上當。母親只是一個淳樸、寬厚,善懷的老人。她不愿意給孩子們增加負擔。她想,自己健康了,就不會連累孩子。

母親天天準時提小板凳去聽講。

母親說,人家給中南海領導看過病,還在電視上講座,能在網(wǎng)上查到地址和藥名哩。我再次驚訝。一個不識字的老太太,沒上過學,沒受過計算機培訓,更不知網(wǎng)絡為何物,居然也學舌出網(wǎng)上查找的細節(jié)。

再多嘴就是強詞奪理。

放下電話,悵然若失。必須回去看看。

春節(jié)前,終于請了探親假。回家過年,也試圖阻止母親上當。細算一下,我竟然三十八年沒有與母親一起過春節(jié)了?!粋€蝸居準噶爾荒野的不肖之子。

但回到母親身邊,才發(fā)現(xiàn),霧霾、假藥其實只是一個小困惑,隱匿在母親起居中的疾苦,遠遠不止這些。

進門的一瞬,我看見了堆放在墻角的物品。——頭部按摩機、腳部按摩機、飲水機,冬蟲夏草(不能確定真?zhèn)危€有一紙箱保健藥品。

憤憤然了。為了給母親面子,我沒有發(fā)作。

但,不一會兒我就感到了異樣。冷,房間里刺骨寒冷。

母親穿著棉衣棉褲,頭戴毛線帽子,腳穿老式棉鞋,瘦弱、矮小,皺紋密布,愈發(fā)顯得蒼老。我有一種莫名的凄涼。

母親似乎并不冷,流露出見到兒子的喜悅。她直勾勾地盯住我的臉頰,雙眸久久也不離開,丟了魂一般,直看得我不好意思。我說,媽!母親才反應過來:休息休息,辛苦了,那么老遠的路。說完,就進廚房,不一會兒就端來熱騰騰的水餃。母親已經(jīng)包好餃子等我呢。——水餃是我自小的最愛。小時為了吃頓餃子,我們兄弟三人沒少在母親跟前吵鬧。那時條件差,吃一頓餃子,仿佛要等到過年?!易哌M廚房拿碟、碗、筷子,雖然回家少,但曾經(jīng)的熟悉還是有的??梢蛔哌M廚房,又著實驚了我一跳。

冷啊,剛剛煮過水餃的廚房,竟然冰窖一般。母親說,不要進來了,這里太冷,平常都沒法做飯。

直到這時我才回過神來。暖氣呢?房間里應該有暖氣?。课覇??!咽桥D月,室外早已零下十多度,室內(nèi)若沒有暖氣可怎么住人?

母親無奈地嘆口氣,吃飯吧。母親給我披上棉衣說,按規(guī)定去年十一月就該通暖氣供熱,可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大年三十了,還沒有供過一天暖,眼看一個冬天要熬過來了。

震驚,憤怒。一冬天不供暖?!囅耄街衅皆彩潜狈?,雖比我居住的準噶爾荒野要暖和些,但也早已冰天雪地,滴水成冰。

驚愕地問母親,房間多少度?母親回答,可能一二度吧,如果不用電暖氣,早就零下了,你看,都結著冰。廚房里水管下,窗戶邊沿,儲物間地下都結著冰,幾棵大蔥、白菜也都凍了,冰碴子隱隱閃著幽光。

崩潰了。泱泱華夏已進入以人為本的時代,政府天天喊抓民生,關愛弱勢群體,可到了下面就變味,竟然還有不供暖的死角。為啥不供暖?為啥沒人管?為啥不找政府?我天真地問了一連串為什么。

前不久,我還在電視里看到一則新聞,說冀中平原一城市有小區(qū)居民聯(lián)名上告,找媒體呼吁,說房間太冷,僅有零上十四五度,已經(jīng)無法忍受。瞬間,我就想到了母親,母親曾在電話里說,房間有點冷,穿上了棉衣。我遲鈍,沒想那么多?!锹?lián)名上告的小區(qū),很快得到解決,政府應急能力很強。政府最苦惱的就是集體上訪。穩(wěn)定壓倒一切。于是溫暖沿承載民眾希冀的管道,流淌,穿過凍土,流向市民的家。媒體報道事件后續(xù)。市民笑著,滿嘴我熟悉的老家方言,喜上眉梢。endprint

母親不慌不忙回答:我去了幾次了,也沒人管。

母親說,這一幢樓都這樣過哩,我再去就是瞎胡鬧?!习傩?,這就是善良樸實的老百姓?。?/p>

我義憤填膺地罵道,什么狗屁政府,狗屁公仆!這么嚴重的事件,居然沒人管,一幢樓住著幾十戶老百姓,眼睜睜就這樣“冷熬”著。真該罵??!但罵歸罵,我還得理性面對現(xiàn)實。我說要投訴。母親堅決反對:大年三十,人家都過年呢,一時半會也解決不了。

只好依母親。

強壓著怒火,坐在老舊沙發(fā)上,心中憋屈得厲害。就與母親一起在冰冷的房間里看春晚。春晚總是要看的。調(diào)整心態(tài),老老實實坐了下來?;叵胍幌?,這居然是我第一次與母親一起看春晚。心寒。酸澀與溫馨交織。仿佛又回到了童年,依偎在母親的懷抱。細細品味,慢慢咀嚼著那些曾經(jīng)的記憶。

開場舞蹈,老一套。早幾天有人爆料,趙本山小品幾經(jīng)折騰還是退出了春晚,澀澀的。曾經(jīng)有許多年,春晚好像只有趙本山。

坐著坐著就沒法支撐了,有一股被抽絲的空洞。在暖氣房間呆慣了,習慣換睡衣睡褲??涩F(xiàn)在穿著毛衣毛褲就如同一張薄紙。

母親說,毛衣毛褲不行,要把棉衣外套穿上,不然一會兒更受不了。

破天荒的怪事。我套上羽絨外套。母親從里屋搬出家里唯一的風扇式電暖氣放在我面前吹。頓時,暖流吹到臉上,癢癢的,舒適許多。但并沒過多久,腿腳又感覺冷颼颼的。——冷氣從腳跟一點一點往上竄,彌漫,侵蝕,直至小腿,膝蓋,大腿,最后是頭顱。我活動四肢,不停地敲打雙腿。

母親在房間轉(zhuǎn)圈,尋找解決辦法,內(nèi)疚著。我強裝沒事說:沒關系,可以堅持。母親想出了點子:有了,還有一件你爸在新疆當兵時的大衣哩,給你找出來。

須臾,母親就抱一件草綠色老式軍大衣出來了?!鞘且患涎蚱だ镒榆姶笠?。當年,野戰(zhàn)部隊子女要到二百公里外的師部子弟學校上學,一到冬天,氣溫刺骨寒冷,我們就穿這種大衣?lián)頂D在敞篷卡車上,一次次躲過奇寒的襲擾。那時天山北坡荒野常常零下二三十度。一幫八九歲的孩子,就擠在車廂內(nèi),顛顛簸簸搖晃一天,待下車時雙腿都麻木,僵硬了,全車孩子們一起哭,嗚哇聲連成一片。我們都是被大人一個一個抱下車的。我曾凍壞了腳和耳朵。此后每年冬天,我的腳和耳朵都會重復凍傷。

壓箱底三十多年了,母親說。1982年,父親從準噶爾野戰(zhàn)部隊轉(zhuǎn)業(yè)回冀中平原老家,帶回的物品中,最能見證他三十多年爬冰臥雪歷練的,就這件大衣。如今,它卻被我特殊使用了,一陣苦澀。

母親說,早兩年,這件大衣差點給了收破爛的,人家說,值兩元錢,我想了想,還是留下吧,留個念想,你爸曾經(jīng)穿它帶兵訓練,后來還在一個叫巴爾魯克山的地方守邊防。母親的話,勾出我童年的許多記憶。當年在巴爾魯克山曾發(fā)生過前蘇聯(lián)軍人打死我方民兵的事件,牧民們用木棍、羊鞭回擊蘇聯(lián)的直升機。那位犧牲的民兵叫孫龍珍。

母親幫我拽衣袖,系扣子,折騰了好一陣才套在我的羽絨服上,我變得臃腫而笨拙。母親站著,輕輕地摩挲著,就仿佛回到了三十多年前一樣,繾綣,溫馨。但,母親老了,瘦弱了,矮小了,雙手還顫顫巍巍。我眼睛模糊了,似嗅到了那熟悉的氣味。那氣味游絲狀地通過大衣傳入我的軀體,我的骨髓,我的血脈,騰躍起陣陣漣漪。

任憑母親擺布,我享受著,如童孩般天真爛漫。

即便穿上老羊皮大衣,還是沒法抵御寒冷?!鶝龅目臻g,冰涼的沙發(fā),冰涼的水泥地面。很快我雙腿又開始透風。皮大衣只蓋住膝蓋以上,下半身依然冷風嗖嗖。

母親又進里屋翻出一床棉被,蓋在我雙腿上,把我裹了個嚴嚴實實。母親說,這回該暖和了。

凝望著母親,我的眼淚終于溢了出來。

無心再看春晚。

就與母親說話。母親其實也只想與兒子說話。母親說,你小弟患股骨頭壞死多年,腿走路不方便,不能老麻煩他們,他們上班也不容易。我現(xiàn)在還能自理,只有到我走不動路了,再向你們求援吧,生活到了這一步,什么也不缺,就像電視里說的,幸福哩!

我震驚了。

母親語氣平和,話語中時時閃爍出人格的微光,讓我感動,但我還是隱隱聽出了另一種苦澀,另一種埋怨,另一種弦外之音。作為長子,我?guī)资甓紱]有盡到長子的責任??傄跃嚯x遠來說事。推諉,解脫,狡辯。如若我這長子能給母親更多的關愛,母親就不會孤寂,就不會在索索抖動中去聽講座,去篤信騙子的謊言和咒語。罪過歸咎于我啊。

凄涼無比。

對話漫長溫潤又毫無頭緒,但溫潤中又夾雜著憂郁和淡淡的傷感。不知過了多久,母親困乏了,打起了盹。我才意識到,母親已經(jīng)一天一夜沒合眼了。為迎我回家,她激動得一夜沒睡,清晨又去車站接我,一趟又一趟,直到接到兒子為止。

看著疲倦的母親,我內(nèi)疚地說:睡吧,明天一早我還要給我爸上墳呢。

老家的風俗是大年初一給親人上墳,掃墓。

母親又弓腰為我忙碌了,拿被子,鋪床。墊一層棉被,一層毛毯,蓋兩床棉被,囑咐我不要脫毛衣毛褲,還為我準備了一頂毛線帽子——讓戴帽子睡覺。磨嘰半天,最終我還是戴上了毛線帽。

瑟縮在被窩里,捫心自問:母親難道不冷嗎?一個個漫長的寒夜,母親就這樣煎熬著過來了。如此殘酷的現(xiàn)實,為什么我全然不知?還總是埋怨,總是不問青紅皂白地指責?凄切,懺悔,無言。我真不知道該用什么方式來解鎖,來彌補過失。

迷迷瞪瞪,似乎一夜未眠。

早晨起床,先看溫度計,零上四度。經(jīng)過電暖器一夜吹拂,勉強增加了兩度。而母親房間仍然像冰窖,僅有零度。

母親已準備好了早餐。熱氣騰騰的水餃、油條、小米稀飯,香氣襲人。我問母親睡得如何,母親開朗地說:好哩,高興,哪能睡不好呢?母親嘴邊噴著一團哈氣?!諒鸵蝗?,在這樣的哈氣中,母親習慣了,就像一棵峭拔的松柏,佇立著,任憑狂風暴雪肆虐,她自巋然不動!

給父親上墳,按家鄉(xiāng)風俗母親不能去。——所謂上墳,就是去田野看看,那里有父親的骨灰埋葬地。冀中平原地少,多年前就沒有墳地了,逝去的人一律火化。但老百姓已有幾千年風俗,寧肯在自家田間地頭,擠一小塊地,埋下骨灰,以示入土為安。這也是我見過的最為凄愴的墓園。竟然沒有墓碑,沒有墳頭。大片大片的麥地被白色積雪覆蓋著,四野迷霧茫茫。其實父親的墳址,只是記憶中的一個方位,無任何標記。小弟與侄子過來接我,帶我七扭八拐,深一腳,淺一腳,終于找到墳址。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霧靄彌漫的田野上早已黑影憧憧聚集了許多人。他們都是給家人上墳燒紙的,晃動著,如晦暗幽冥的影子,吊詭,神秘。他們都在燒紙,一堆一堆明火在煙霧中升騰,煙柱林立,霧靄煙靄混為了一體。然后是鞭炮聲,二踢腳聲,咚——叭,咚——叭,清脆的響聲,在白霧的空中炸開,此起彼伏,又像在舉行盛大的慶典。我是第一次見到這種祭奠場面,目瞪口呆地張望,心情復雜而憂戚?!b絆,樊籬,靈魂;逝者,生者;冥界,陽界,一切都交織著,焦灼著,雜糅著?;秀遍g,仿佛陰陽兩界在一起在過年了,一起慶典了。爆竹聲中,去舊迎新的日子即將到來,大地蒼茫,四野恢宏,生者與死者相逢了,對話,呢喃,喁喁溫存。氤氳中,一個云蒸霞蔚的清晨款款走來,是涅槃,是掙扎,是沖撞,是千回百轉(zhuǎn)后的重生。我隱約感到,我也步入了一種全新的境界,涅槃著,重生著……

上墳回來,母親做出一個重大決定。

母親居然去汽車站給我買了返程車票,還為我預訂了返回烏魯木齊的飛機票。我問,機票你咋訂的?母親說,報你的身份證號啊,一報人家就說可以訂票。

我又一次無言。

家里冷,待來年有暖氣了再回來吧。這次過了年三十,又給你爸上了墳,夠了。母親說??跉鈭砸愣麛?。

握著母親遞過的車票,我心潮起伏,涌浪一波一波翻滾著,隆起,上升,消退,再隆起,再上升,再消退?!囊靶D(zhuǎn),大地呼嘯。甬道荊棘密布,山崖巉巖陡峭,歲月風云際會。歷史不過一葉小舟,在涌動與浩蕩之中飄忽不定,但浪尖之巔,總會有點點秀麗畢現(xiàn)。我眼前空闊起來,熠亮,通透,有紅日噴薄欲出,有火燒云在暖陽四周輕盈地涌動。明媚的陽光下,一切污泥濁水都太過渺小,都微不足道。

不再磨唧,也不再糾結。望著母親,我許久也沒有說話。鼻孔里似有失控的青澀液體流出。是感冒了。

大年初一清晨,我逃離了母親。我無法訴說我的悲哀與可恥。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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