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慧貞
大約是1984年秋天,我們村糧食蔬菜大豐收。村長尹玉和村書記張旺財三天兩頭來我們家游說,希望我爹組織個劇團,幫助村里頭買些行頭,把附近前十來年零流在民間的演員搜羅起來,正正經經唱幾天大戲。
剛開始我爹沒打個意思,以為村長他們也就閑扯幾句,不必當真,所以也就順著他們瞎應付。他們走了,我爹對我媽說:“嗨,他們哪是個辦劇團的,盡是外行。以為那劇團是好玩兒的?把我那幫朋友抬將來,再不成個氣象,對不起我那些弟兄們。我也丟不起那人!”我媽也喜歡戲,喜歡歸喜歡,要說叫我爹去組劇團,著實地不愿意。我爹在外面說書游蕩了好幾年,好不容易收下心回家來和她種地,安穩(wěn)了沒幾天。但村長尹玉頗有點鍥而不舍,幾天下來,說著說著大概我爹放松了警惕,有點賣弄開了,給村長數算他外出這幾年結交下的會唱戲能組團的藝人。聽得尹玉兩眼放光,再三央求我爹盡快聯系這些人。他走后,我爹問我媽:“你看這尹玉是不是真的愛戲呢?”我媽說:“那可不?那幾年唱樣板戲,我們村劇團還成天出去唱呢,《沙家浜》,尹玉的沙四龍,張旺財的郭建剛?!?/p>
我爹這才認了真。這一天,他端坐在我家的炕頭上,面前的小方桌上攤開一沓子信紙,提筆寫下了信的抬頭:“占魁賢弟……”如此這般的信給呼和浩特大同臨河發(fā)出去五六封,他才動身去了薩拉齊。在薩拉齊,我爹帶著村長找到了侯家,從侯家班班主侯大九手里收購了他的班底,半新不舊的戲箱十七個,同時聘請侯大九來和我爹同任古城灣晉劇團團長,侯大九的老婆周蘭英任掌班劇務,操持劇團的管理工作?;貋砗笥竹R不停蹄地四處購置所需幕布、道具、服裝頭戴等,購買了幾雙戲靴,舊戲靴的厚底用白粉刷過,算是翻新。當時的一件蟒袍要500元,買回來,大家翻看戲裝,我爹手撫著黑蟒袍說:“還是這平金繡的好,氣派!”退下的舊戲裝用舊幕布包裹了堆在我家涼房,我樂壞了。每每打開包裹,挑出一件彩衣穿在身上,擺弄擺弄水袖,在涼房狹窄的空間里模仿戲子的動作。舊蟒袍的綢緞已經化得幾處露著里子,從上面剪下一塊兒沒有爛的緞子,墊在了我的“百寶盒”的底層。一個塑料袋掛在房梁上,取下來打開,我驚喜萬分,一包“珍珠”,我用線把“珍珠”穿成“項鏈”。我爹發(fā)現后,嚴厲訓斥:“那是鳳冠上的備用蠟珠,甚也敢瞎害!”整理好戲箱后,發(fā)現彩褲最缺,我爹就上東河扯回大紅、淺粉、豆青三種綿綢,叫我媽和村里一個裁縫連明趕晝夜地做彩褲。從薩拉齊聘請來的大衣箱叫來不走,他見了我爹扯回的綿綢,直樹大拇指:“還是培旗兄弟,這幾個色兒做彩褲真是絕了!”彩褲裁完剩下的邊角料,裁縫和我媽合計著一人拼了一塊被面,算是加班趕工的報酬。村里還安排了兩個木匠,打造了兩面活動屏風,一面是最普通的方形,一面仿照故宮太和殿金交椅背后的蟠龍屏風樣式,請了村里有名的畫家張喜繪制。方形屏風兩面分別畫著“猛虎下山”、“松鶴延年”獨幅圖畫,這樣一物兩用,武將之家擺“猛虎”,文官之府擺“仙鶴”。蟠龍屏風張喜花了大力氣,我跟著我爹去看他畫龍,晚上大隊的會議室燈火通明,那些屏風靠墻立著。他細細描畫著龍鱗甲,金黃的油漆被燈光一打,反射出油油的光澤,燦爛輝煌。那一刻,張喜的筆底乾坤激起了我對繪畫的向往。
轉眼進入冬季,人馬就從四面八方趕來了。演員一到就派住處、派飯,但好些演員不去安排的村民家吃飯,攢在我家,濟濟一堂,頭臉大的炕上安坐,頭臉小的地下坐著,還有的立在門口。不斷有人進門,大家寒暄一番。屋子里火爐上的鋁壺騰出的水霧,還有人們抽煙吐出的煙霧,將我家不大的空間彌漫成灰藍色。我爹和侯大九周蘭英合計好戲碼,由我爹用毛筆寫在半開的粉紙上。沒有預演磨合,整頓好演員就開了戲。
第一場戲賀新臺,叫“打臺戲”。村里原來的戲臺多年不用了,破舊狹小,吃“大鍋飯”時期,改為大食堂。這年秋天,眾村民合力把大食堂推倒重新蓋了大禮堂,戲臺大了許多。打臺戲的準備神神秘秘。戲碼定了《五鬼鬧判》和《鐘馗嫁妹》,選演員還問人家生辰八字,村里給選上那幾個演員一人一身大紅的秋衣秋褲。演出時,鑼鼓點打的“急急風”,由唱花臉的演員扮判官。開戲便殺一只大公雞,判官提著公雞,把雞血滴流在戲臺上,甩灑在頂棚上、墻壁上。四處都見了血,才把雞頭用彩綢裹了,和破臺符一起釘在戲臺正中,同時要放鞭炮、撒五谷。然后,把戲臺掃掃,帶著掃帚、簸箕把掃下的塵土送到村外。演員就在村外卸了妝,換了衣裳?;貋頃r誰也不準回頭看,也不能說話,回戲臺轉一圈。儀式結束,村里殺羊。羊角系著紅綢,用一盆冰冷的水往羊頭上一潑,羊一打激靈,就引刀向其脖頸。打臺戲的演員一人領一塊羊肉,稱之為“領牲”。剩下的羊肉,燉了給這幾個演員吃。據說,打臺戲唱過后,就驅走了一切邪祟的東西,戲臺會堅固無憂,戲班也會繁榮紅火,如果不唱打臺戲,會有兇事。
我總埋怨我爹不帶我去后臺,一點兒也感受不到團長女兒的“特權”。好在我和小演員美玲很要好,她就想法瞞著我爹偷偷帶我進去。演員們都認得我,任由我各處走走看看。美玲當時才只是個扮演丫鬟侍女的小演員,但化起妝來也是一絲不茍,毫不含糊。她坐在木桌拼成的化妝臺前,對著鏡子,把頭發(fā)一律捋向腦后。用白色的發(fā)帶固定住,露出飽滿的額頭和標致的鴨蛋臉。先勻勻地打上肉色的油彩,又在眉窩下眼皮上涂抹上大紅,用手指點點揉揉,把紅色由上至下勻染開來,到了下眼瞼的位置,紅色是輕輕薄薄的淡紅。輕輕地沾上一點粉,撲在油彩臉上,輕輕按壓,紅色變得淺嫩了許多。她對著鏡子描畫眉毛和眼線,故意把內眼角眼線往里探一點,因為她兩眼的距離有點大。粉白的臉上被燈光照著,睫毛上也沾染上了油彩和粉,眼睛一眨,睫毛的抖動十分明顯,睫毛也比平時看上去厚了,多了,毛茸茸的??诩t是盛在一個小圓鐵盒里。她先抹在手心一點,挑了一點點黑油彩進去,口紅就深了許多。我忍不住說:“還是不和黑的好看?!彼贿厡⒖诩t點在嘴唇上,一邊說:“我?guī)煾刚f,口紅深一點,顯得牙白。”我一看,她笑起來,果然牙齒又齊又白。她總在一個碗中泡著些榆樹皮,用泡出來的榆樹膠貼頭發(fā)片子,貼好后她總用手把膠在一塊的發(fā)片往開刮刮,顯得頭發(fā)薄一點。發(fā)片黑黑的,襯得臉兒很白,美極了。她打開自己的頭戴箱,里面東西不多,但樣樣精致。把一個個水鉆發(fā)飾插入發(fā)間,耳邊附一兩朵紗質的花兒。她轉過臉兒來瞧我,眼光一轉,我已不認得她,恍若仙女下凡,看得我怔怔的了?;剡^神來,看著她滿頭水鉆反射著的七彩光芒,我心想:“要是能有一朵別在我辮子上就好了?!睙o意中看到我爹放證件的紙盒子里有一副演員前額用的明星泡子,我屢次拿出來在自己辮子上比劃比劃,始終不敢偷偷拿走。因為知道那是一副,正好七個,中間一個主泡,旁邊各三個側泡,要是因為我少一個,哪天有人要用時,耽誤了演出,后果不堪設想。在一系列心理活動之后,我硬是忍住了自己的貪欲。但這副泡子住在了我的心里。每隔一段時間,我就偷偷看看,一直到劇團散了,那副泡子還躺在盒子里。水鉆還亮晶晶的,但托底的銀子卻狠狠地發(fā)了黃。endprint
可以說,團里的演員都是地地道道的好演員,那都是我爹經過篩選請來的,文武場伴奏的師傅都是我爹看過多少次演出踅摸下的。
刀馬旦高俊仙,扮相漂亮,尤其是頭上佩戴雉雞翎子的時候,簡直神采飛揚。有回在臺上演出,回身下場時,作仰頭而去之勢,雉雞翎子回旋掠過,腰間宮裝飄帶蝶飛,水袖拂過趴在戲臺邊上聚精會神看戲的“大包圍”鼻尖,“大包圍”眼睛就直了。從此天天追攆著俊仙不放。“大包圍”是我們村有名的智障,刀條臉上大大的下巴,像是下巴包圍了上嘴唇一樣??∠勺咴谀膬?,他就跟在哪兒,好叫俊仙苦惱了一陣子。
從托縣請來的青衣鄔秀梅,特別擅長演苦戲。有時候,她在上頭唱,觀眾在下面哭。其實常常她自己也哭了,淚水流在臉上,閃亮的兩行。她表演細膩,嗓子厚重,咬字也真。聽她的唱,能將每一句唱詞了然于心,凡看過的人,無不稱贊。演《楊八姐游春》,她扮佘太君。這個戲不是她的熟戲,她提前把唱詞順了一遍,戲詞十分有趣,很是夸張詼諧。那一場,觀眾意外地看到她沒演悲情人物,而是演了一個充滿智慧、不卑不亢的新形象,更是看得入迷?;氐轿壹?,鄔秀梅說:“還是云師傅!我這段不熟,唱的忘了,把后面的唱詞先唱了,前后顛倒了。云師傅人家真行,反應真快,托襯得嚴絲合縫。”大家才知道她唱詞有問題。她說的云師傅,叫云秀峰,呼胡拉得十分了得。武場打鼓的是弓步升,也多有才華,伴奏之余還寫些劇本,劇團后來倒閉他做了鼓匠,也是遠近聞名的好鼓匠。
索翠英,演小生、娃娃生。平時看著人比較胖,但一著戲裝,像換了個人,精氣神一下就出來了,腰帶把腰扎得細細的,絲毫不像一個胖子。她嗓子掛味兒,表演掠臺,善于插科打諢,有時候會把生活中的人或事拽扯進戲里去,引起觀眾的熱情??上Ш髞硭讨约菏軞g迎,成天耍嬲,眾人伺候不下。演《金鐲玉環(huán)記》,是連臺本戲,眼看開戲,她逼著我爹他們給她漲工資,還要求工資要超過主演。幾個主事都不同意,一來劇團的臺柱是青衣和須生,二來怕開了這個頭不好管理。不料她拔腿走了。后來的幾場,換上年輕的李小燕,誰知這小姑娘卯上了勁,演得比她還好,一下唱紅了。
一直以來,我們本地的觀眾特點是含蓄、靦腆,看戲就像是學生聽課一樣,乖得很。演員演到酣暢處,觀眾只是聚精會神地看著,演到要勁的地方,他們越發(fā)嘴里不發(fā)出一點響聲。頂多就是等要勁處一過,展開笑顏,輕聲自語:“好!”這“好”是說給自己聽。絕不像京劇演出之地戲院中的高聲喝彩或熱烈鼓掌。他們不喝彩,用一種安靜的方式表達自己的認可和癡迷,用指指點點、頷首微笑表達對演員的喜愛。甚至遇到演出有些小瑕疵,也笑瞇瞇地接受,互通感言:“這兒有點不盯對……”似乎是一種對演員的親近感,不挑眼,有點小小的縱容。
在本村演出,每晚唱完戲,主演和劇團的核心成員都會集中到我家聊天,一聊聊到半夜。我的晚睡習慣也很大程度源于那時的影響。一進門,團長侯大九先迫不及待地蹲在爐圈旮旯燙藥片片?;疸^子燒得通紅,藥片片放在爐臺上,底下襯著錫紙,火鉤子一上去,藥片嗞出一股灰色的混沌的煙。侯大九把卷好的紙管管支上去,鼻子往前一湊,猛吸一兩口,臉上現出滿足的神色。其實我感覺他在劇團什么也不做,但人人對他敬畏得很。劇團的外部事務有我爹,內部事務有他老婆周蘭英,寫戲訂臺口有跑外的付拉小……他吸完后問付拉?。骸盃C呀不?”付拉小說:“我可沒那福氣?!彪S后把院里小鍋爐的開水打回來,滾滾地沏一壺釅茶。剛開始無非是回味一番當晚演出中的得與失,有互相附和的,有激烈爭論的。話題逐漸走遠,說些各地演出的趣聞,評價演員、觀眾,討論各地的民風。印象很深的一次,付拉小說起有劇團在薩拉齊演出,小有疏漏,臺下的瓜子皮就揚灑在臺上了。到后半夜,說無可說,有些人寧愿蜷在小板凳上打瞌睡,也不去安排的村民家里去睡,直耗得大家散去,總得夜里兩三點鐘。
又一年春天時,武生占魁帶來了他的小舅子,叫連城的。連城會些戲,也會拉呼胡,但都輪不上他,只好在團里打雜。占魁在團里很有威信,好多演員都是他幫我爹聯系到位的。他武功好,戲演得好,又能在文武場替?zhèn)€手什么的,因此大家敬重他,對連城也很關照。據說連城是找對象失戀了受了點刺激,精神不大正常。占魁原是想讓他出來散散心。
那一天晚上,眾人又聚在我家絮談。連城不住氣地催促占魁回下處休息。占魁說:“一會兒?!边B城一會兒又催,其他人就說:“這個娃娃,你先去睡哇?!钡搅宋缫?,看連城實在熬不住,唱黑頭的南培德陪他回去睡覺。誰知一早就有人來報告,連城南培德被煙悶了。眾人趕過去,他倆早已沒有了呼吸。周蘭英正在我家炕上歇息,聽到兇信,嚇得六神無主,跪在炕上見誰給誰磕頭,讓大家想想辦法。
村里因為此事賠了許多錢,占魁一蹶不振,掌班周蘭英也大受打擊。劇團只好變賣戲箱,遣散演職員,就此散伙了。
后來,占魁也來過我們村賣香瓜,給我家地下卸了一堆香瓜。我爹說:“見了你占魁叔怎么不叫!”可我如何能將眼前這個農民和臺上臺下神采俊逸的占魁聯系起來??!
我們家和家里的每個人都空虛起來。我爹晚上沏一壺釅釅的磚茶,自己一杯接一杯地續(xù)上,或是自己拉一會兒呼胡。每當這時,我們都不敢高聲。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