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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真理的詩歌:從追尋實體到張揚主體

2014-11-20 10:58雷文學(xué)
文藝爭鳴 2014年9期
關(guān)鍵詞:海子實體主體

雷文學(xué)

海子詩歌的宗教哲學(xué)意義是突出的,這使得海子在當(dāng)代被賦予崇高的價值。但詩界在頌揚海子的詩歌時,對其宗教哲學(xué)思想在其詩歌中如何呈現(xiàn)則缺乏到位的解讀,這使得對海子的頌美帶有魅惑色彩。主要原因在于理解海子詩歌中的宗教哲學(xué)思想具有相當(dāng)難度,它需要解讀者具有哲學(xué)(尤其是西方哲學(xué))與詩歌的雙重修養(yǎng),需要有海子類似的對世界的覺悟。故解讀海子的詩歌是一場挑戰(zhàn)。而挑戰(zhàn)更見出必須,只有深刻理解海子的“實體”和“主體”及其相互關(guān)系在海子詩歌中的呈現(xiàn),才能真正貼近海子的精神世界,才能真正理解海子在詩歌精神史上的價值。

詩歌作為真理

海子的詩歌,不是要以之表現(xiàn)他自己的生活情感,不是為了社會訴求,不是為了追求詩美,他寫詩,是為了追求真理:那種超越現(xiàn)世之外的終極存在。對這一點的明確意識使得海子與當(dāng)代其他詩人區(qū)別開來,與整個新詩寫作區(qū)別開來,甚至與幾千年的詩歌傳統(tǒng)區(qū)別開來。中國幾千年的詩歌,一直在人世生活里打轉(zhuǎn),頂多有少部分詩人在寫人世生活時暗示一些天外的世界,但作為形而上的本體,則沒有一個詩人將之作為終極使命。求真理的詩歌觀使得海子的詩歌占據(jù)了一個至高的立足點。海子是哲學(xué)詩的杰出的實踐者。

海子說:“克利說:‘在最遠的地方,我最虔誠。是啊,這世界需要的不是反復(fù)倒伏的蘆葦,旗幟和鵝毛,而是一種從最深的根基中長出來的東西。真東西,應(yīng)該向上生長出來。也許我已見到了部分肢體。”他根本關(guān)心的是世界的終極本質(zhì),這種關(guān)心來自于他對終極本質(zhì)的覺悟,也即是他所謂“見到了部分肢體”。他記錄他寫詩時的狀態(tài)說:“詩不是詩人的陳述。更多的時候詩是主體在傾訴。你也許會在自己的詩里聽到另外一種聲音,這就是‘他的聲音。這是一種突然的、處于高度亢奮之中的狀態(tài),是一種使人目瞪口呆的自發(fā)性……這時,生命力的原初面孔顯現(xiàn)了?!边@可以說是真理執(zhí)筆于“我”,將自身表現(xiàn)出來。在這種狀態(tài)下,真理得以裸袒于詩歌之中。因為這樣的體驗,他就可以很有信心地表達他的詩歌創(chuàng)作觀:“偉大的詩歌,不是感性的詩歌,也不是抒情的詩歌,不是原始材料的片段流動,而是主體人類在某一瞬間突入自身的宏偉——是主體人類在原始力量中的一次性詩歌行動?!薄耙淮涡浴笔呛W釉娬撝薪?jīng)常出現(xiàn)的詞,他以此越過形形色色的次等真理,直接地、一次性地到達終極真理。以此為標準,他批判了中外詩歌創(chuàng)作:

……我恨東方詩人的文人氣質(zhì),他們蒼白孱弱,自以為是。他們隱藏和陶醉于自己的趣味之中。他們把一切都變成趣味,這是最令我難以忍受的。比如說,陶淵明和梭羅同時歸隱山水,但陶重趣味,梭羅卻要對自己的生命和存在本身表示極大的珍惜和關(guān)注。這就是我的詩歌的理想,應(yīng)拋棄文人的趣味,直接關(guān)注生命存在本身。這就是中國詩歌的自新之路。

以“趣味”和“存在”來區(qū)別中外詩歌,可謂抓住要害。中國詩歌因為對真理的放逐,導(dǎo)致詩人們的目光無一例外關(guān)注人間生活,形成人間“趣味”,海子深知我們的民族:“對著這塊千百年來始終沉默的天空,我們不回答,只生活”,喑啞于真理。影響所及,直到當(dāng)代詩歌,海子意識到:“中國當(dāng)前的詩,大都處于實驗階段,基本上還沒有進入語言。我覺得,當(dāng)前中國現(xiàn)代詩歌對意象的關(guān)注,損害甚至危及了它的語言要求。/夜空很高,月亮還沒有升起來。/而月亮的意象,即某種關(guān)聯(lián)自身與外物的象征物,或文字上美麗的呈現(xiàn),不能代表詩歌中吟詠的本身。它只是活在文字的山坡上,對于流動的語言的小溪則是障礙?!边@種語言很明顯就是上文所說“主體在傾訴”,真理在發(fā)言。但他還是感到欣慰:“當(dāng)前,有一小批年輕的詩人開始走向我們民族的心靈深處,揭開黃色的皮膚,看一看古老的沉積著流水和暗紅色血塊的心臟,看一看河水的含沙量和沖擊力……雖然他們的詩帶有比較文化的痕跡,但我們這個民族畢竟站起來歌唱自身了。這當(dāng)是指八十年代以海子本人為代表的一批青年詩人,如顧城、駱一禾等,他們的詩歌均以最高真理的表現(xiàn)為目標,超越了民族傳統(tǒng)。

他并且認為世界文學(xué)創(chuàng)作存在失?。?/p>

人類詩歌史上創(chuàng)造偉大詩歌的兩次失敗。

第一次失敗是一些民族詩人的失敗。他們沒有將自己和民族的材料上升到整個人類形象……

第二次失敗離我們的距離更近,我們可以把它分為兩種傾向的失?。核槠c盲目。

碎片:如本世紀英語詩中龐德與艾略特就沒能將原始材料(片段)化為偉大的詩歌:只有材料、智性與悟性創(chuàng)造的碎片?!?/p>

第二類失敗里還有一種是通過散文表達那些發(fā)自變亂時期本能與血的呼聲的人。從材料和深度來說,他們更接近史詩這一偉大的詩歌本身可惜他們自身根本就不是詩歌?!?/p>

第一次民族詩人的失敗是明顯的,他們表現(xiàn)了民族形而下的生活,卻沒有將這種生活與最高真理結(jié)合。第二次作家中“碎片”一類詩人應(yīng)涉及到一些存在的奧秘,但他們尚未從整體上覺悟到最高真理;“盲目”類的作家海子對之表示了極大的惋惜,他們從材料和深度來看,本接近史詩,但因為根本不是詩歌(作為真理的詩歌?。?,因而“盲目”于真理。這種批判透露海子對真理覺悟的深刻和徹底。

海子提出了作為他心目中偉大詩歌的范本:

在偉大的詩歌方面,只有但丁和歌德是成功的,還有莎士比亞。這就是作為當(dāng)代中國詩歌目標的成功的偉大詩歌。當(dāng)然,還有更高一級的創(chuàng)造性詩歌——這是一種詩歌總集性質(zhì)的東西——與其稱之為偉大的詩歌,不如稱之為偉大的人類精神——這是人類形象中迄今為止的最高成就。他們作為精神的內(nèi)容(而不是材料)甚至高出于他們的藝術(shù)成就之上。他們作為一批宗教和精神的高峰而超于審美的藝術(shù)之上,這是人類的集體回憶或造型。

“偉大的人類精神”“作為精神的內(nèi)容”高出于“藝術(shù)成就之上”“宗教和精神的高峰”“人類的集體回憶或造型”等等,這些是海子判斷偉大詩歌的標準——詩歌即真理。他的帶有總結(jié)性質(zhì)的詩歌理想是:

我的詩歌理想是在中國成就一種偉大的集體的詩。我不想成為一名抒情詩人,或一位戲劇詩人,甚至不想成為一名詩史詩人,我只想融合中國的行動,成就一種民族和人類的結(jié)合,詩和真理合一的大詩。endprint

追尋實體

在我們的這個世界上,萬千的詩人都在歌詠他們所遇到的形形色色的境遇,詠嘆這些境遇給他們的種種不同感受。詩人們幾乎無一例外地往返于自我與日常生活之間。但海子卻對這種千百年來人們面對的實實在在的生活感到迷惑:“是誰/領(lǐng)我走進這片無邊的土地/讓黑夜和白天的大腳/輪流踩上我的額頭。”他思考的是世界作為總體究竟意味著什么,這正是一種典型的哲學(xué)思維。作為世界之內(nèi)萬萬千千之中的一人,哲學(xué)家令人驚奇地站在這個世界之外來看待這個世界,其根源在于一種神秘的覺悟。從總體上思考這個世界、思考這個世界背后的真實和自我生命的本真是海子關(guān)心的焦點,世界在整體上作為一個問題的驚奇感觸動了他,而作為這個世界之內(nèi)的點點滴滴則為他所忽略。千百年來迷惑無數(shù)哲人的關(guān)于世界終極本質(zhì)的永恒意識來到海子的靈性中。他命名這一終極真實為“實體”。

實體是海子哲學(xué)的最高概念,是世界和生命的終極本質(zhì),含有本質(zhì)、本源、歸宿、本真、永恒等含義。實體與中外哲學(xué)的道、理念等的意義是類似的,反映了人類對自我、對家園的本根追尋?!斑@世界需要的不是反復(fù)倒伏的蘆葦,旗幟和鵝毛,而是一種從最深的根基中長出來的東西?;谧釉谄鋭?chuàng)作之初,即進入人類生存最基本的主題,其境界之高,使其進入人類精神的制高點。

什么是實體?海子對之有種種覺悟:“你的背上月明星稀/你是我一切的心思/你是最靠近故鄉(xiāng)的地方/最靠近榮光的地方/最靠近胎房的地方?!边@里有本源意識;“我是千根火脈/我是一堆陶工?!边@里有造物意識;“編鐘,閃過密林的船桅/又一次/我把眾人撞沉在永恒之河中?!边@里有永恒意識;“我們倒向炕頭/老奶奶那只悠長的歌謠/扯起來了/吳天啊,黃鳥啊,谷喬啊/扯起來了/泡在古老的油里/根是一盞最黑最明的燈?!边@里有歸宿意識。

實體作為海子詩歌的最高真理,往往與形而下的人間生活相對立,因而海子常常在與人間生活對立的立場上來認識實體?!秵〖贡场穼懙剑骸耙粋€穿雨衣的陌生人/來到這座干旱已久的城∥(陽光下/他水國的口音很重)∥這里的日頭只曬/人們的脊背∥只有夜晚/月光吸住面孔∥月亮也是古詩中/一座舊礦山∥只有一個穿雨衣的陌生人/來到這座干旱已久的城∥在眾人的脊背上/看出了水漲潮,看到了黃河波浪∥只有解纜者/又咸又腥”。在海子詩歌中,水與土地一樣,是實體的另一個代名詞?!耙粋€穿雨衣的陌生人”是真理的象征、實體的象征。“這里的日頭只曬/人們的脊背”,脊背是干燥少雨的,是人不覺悟?qū)嶓w的象征,海子因而以“啞脊背”題示。陌生人“在眾人的脊背上/看出了水漲潮,看到了黃河波浪”,他是以覺悟者的身份來臨的。這種覺悟者在另一首詩中表現(xiàn)為一個“光棍”:“神秘客人那位食玉米擔(dān)玉米草筐中埋著牛肝的那光棍/在春天用了一把大火/燒光家園使眾人受傷∥大家傷心唏噓不已/窮得丁當(dāng)響的酒柜上/光棍光芒萬丈∥老英雄/走上前來/抱住那光棍/坐在黃昏/歌唱江山/布滿眼淚”。與陌生人對不覺悟的眾人采取啟示的態(tài)度不同,光棍則因為“理解”不可到達眾人而用一把大火怒燒家園,他之“使眾人受傷”原非本意,因而他獲得了“老英雄”的理解。其實,老英雄只是另一個“光棍”——覺者。光棍因為一無所有(喪失形而下的人所具有的一切)正好是最高真理的象征,他用一把大火燒光家園也是要使得不覺悟的眾人成為他一樣意義上的“光棍”——覺者。

海子重點反思了民族生活——民族生活在他看來是不覺悟的人間生活。余虹在《神·語·詩……——讀海子及其他》中說:

神話是語言之語言。語言是一場事件,是“神話”向“人話”的轉(zhuǎn)變,是入神共同參與相互占用的事件。作為“太初之詞”的神話是原語言,它以“啟示”的方式默默對人言說,人在聆聽?wèi)?yīng)和中跟著說,神話成為人話,于是,人擁有語言。在人語中實現(xiàn)的語言是“神話的”“神性的”。作為神性的人話乃是本真的語言。在此語言中神話進入言談并得到看護,在此語言中人話因源于神話而將人引向他的本源:神性。本真的語言敞開一個“天地人神”的四重世界使人得以棲居。沒有神話的地方,人話失去本源,成為無神的話語,這大概是發(fā)展至今的漢語的本質(zhì)。漢語世界是一個“天地人”的三維世界,在此,沒有神的容身之地。

這是一個當(dāng)代覺悟者對漢語神性傳統(tǒng)缺失的反思。他因此認為:“海子使我驚訝,這位操漢語的當(dāng)代中國詩人競走到了漢語失去的本源。這顯然是覺者之間的知音之論。余虹對民族的反思、對海子的估價與海子本人對民族傳統(tǒng)的認識是一致的,這種一致性表現(xiàn)在中華民族是一個重生存而忽略神性、忽略最高真實的民族:“對著這塊千百年來始終沉默的天空,我們不回答,只生活?!薄霸跂|方,誕生、滋潤和撫養(yǎng)是唯一的事情?!焙W颖姸嗟脑姼瑁ㄔ捳Z)暗示了民族生活之喑啞于真理。所以,他看到的只是這樣的生活:“來到村口或山上/我盯住人們死看/呀,生硬的黃土人丁興旺”。(《明天醒來我會在哪一只鞋子里》)“一切都原模原樣/一切都存入/人的世世代代的臉,一切不幸”。(《夜月》)他認為“中國人用漫長的正史把核心包圍起來了”,因而作為真理意義上的生命在中國永遠被遮蔽了?!拔覀兇┲N子的衣裳到處流浪/我們沒有找到可以依附的三角洲/樹和冥想的孩子/分別固定在河流的兩邊/他們沒有擁抱/沒有產(chǎn)生帶血的嘴唇/他們不去碰道路”此處的“我們”顯然指真理,我們穿著種子的衣裳,暗喻作為真理的種子在中國從來找不到可供發(fā)芽的“三角洲”?!拔覀冄睾幽榴R而來/雙手/雙手沾滿相互的愛情/我們埋了道路/建了村莊/一只粗笨的陶碗/收養(yǎng)了我們”“相互的愛情”“村莊”“陶碗”和“道路”充滿了同樣暗示。長詩《但是水、水》對民族傳統(tǒng)之缺乏真理作了描述,這種真理的缺失是以缺乏實體之代稱的水的形式出現(xiàn)的:“等待他們的是一個夏季……沒有風(fēng)”“炎熱的夜晚歌手如云……令人費解/他們脫下布鞋,把腳浸進假想的河水”“他們黝黑的肋條骨在河岸的黃昏中一閃一閃地放著光/他們撩著假想的河水互相擦洗著身子”對于海子來說,在這樣的一個民族,對真理的認識是困難的:“雙手如祈/雙手如水/雙手比鐘聲比夜晚/更漆黑”。詩題“但是水、水”充滿渴求實體的急迫情緒。endprint

實體作為真理在海子的眼里是崇高的、永恒的、純美的、神圣的,因而令人無比幸福。《西藏》一詩是表現(xiàn)崇高境界的動人心魄的杰作:

一塊孤獨的石頭坐滿整個天空/沒有任何夜晚能使我沉睡/沒有任何黎明能使我醒來

一塊孤獨的石頭坐滿整個天空/他說:在這一千年里我只熱愛我自己

一塊孤獨的石頭坐滿整個天空/沒有任何淚水使我變成花朵/沒有任何國王使我變成王座

將雄偉博大的西藏比喻為一塊石頭,一個無名之王的形象聳立于宇宙之外?!侗е谆⒆哌^海洋》也是類似的杰作:

傾向于宏偉的母親/抱著白虎走過海洋∥陸地上有堂屋五間/一只病床臥于故鄉(xiāng)

傾向于故鄉(xiāng)的母親/抱著白虎走過海洋∥扶病而出的兒子們/開門望見了血太陽

傾向于太陽的母親/抱著白虎走過海洋∥左邊的侍女是生命/右邊的侍女是死亡傾向于死亡的母親/抱著白虎走過海洋

母親、白虎共同隱喻實體,而在宏偉、故鄉(xiāng)、太陽、死亡的反復(fù)詠唱中,揭示實體的性質(zhì),“海洋”在海子的詩歌中常隱喻實體的廣大無邊。母親抱著白虎走過海洋的磅礴形象將實體暗喻得無比崇高。

實體的純美的境界海子常常以雪的意象來表現(xiàn)?!堆穼懙溃骸扒寥f苦回到故鄉(xiāng)/我的骨骼雪白也長不出青稞”,“雪”是實體的隱喻,“骨骼雪白,長不出青稞”隱喻了實體純潔非功利(非人間)的特征?!把┥?,我的草原因你的乳房而明亮/冰冷而燦爛∥我的病已好/雪的日子我只想到雪中去死/我的頭頂放出光芒。”“割下嘴唇放在火上/大雪飄飄/不見昔日骯臟的山頭/都被雪白的乳房擁抱?!痹诩兠赖木辰缰?,詩人的幸福到達極致。

但對海子來說,實體絕不僅僅是崇高、永恒、純美的,實體的另一面則是空無、無任何確定的屬性、不可知。這兩種性質(zhì)是對立統(tǒng)一的?!逗K疀]頂》寫道:“原始的媽媽/躲避一位農(nóng)民/把他的柴刀丟在地里/把自己的嬰兒溺死井中/田地任其荒蕪”?!霸嫉膵寢尅奔礊閷嶓w,“一位農(nóng)民”是追求實體的人,他為了實體舍棄了自己的一切,但原始的媽媽還是“躲避”著它。真理不可求?!尔湹亍穼懙溃骸霸铝林牢?有時比泥土還要累/而羞澀的情人/眼前晃動著/麥秸”“我”因為追問實體而“有時比泥土還要累”,但是,實體并不因此向我顯現(xiàn)它的真面目,“羞澀”一詞暗示了實體的隱蔽性。同樣,“遠方除了遙遠一無所有”(《遠方》),實體不可認識。在這種絕望中,海子詠出了他杰出的詩篇《村莊》:“村莊,在五谷豐盛的村莊,我安頓下來/我順手摸到的東西越少越好!/珍惜黃昏的村莊,珍惜雨水的村莊/萬里無云如同我永恒的悲傷”。因為真理的這種隔絕性,他甚至主動呼喚絕望:有了安慰,有了馬、火、灰、鼎,甚至有了夜晚仍然缺少鬼魂,死過一次的缺少再次死亡兩姐妹只死了一個,天空卻需要她們?nèi)克劳?/p>

最好是無人收拾雪白的骨殖任荒山更加荒蕪下去生長

只剩下一片沙漠和戈壁

有了安慰,而我們是多么缺少絕望

我所在的地方滴水不存,寸草不生,沒有任何

——《馬、火、灰——鼎》

由于實體的這種崇高、永恒、純美而又空無、不可知、令人絕望的雙重屬性,使得追尋它的人享受幸福、產(chǎn)生信心和人之為人的神圣感,及經(jīng)歷受難、救贖、獻祭的精神磨難。

《麥地》是海子詩歌中少見的表達對最高真理幸福感的詩歌,“月亮下/連夜種麥的父親/身上像流動金子”,這一對麥地種植者的贊頌,實際上是間接地贊頌了麥地——最高真理?!翱贷溩訒r我睡在地里/月亮照我如照一口井/家鄉(xiāng)的風(fēng)/家鄉(xiāng)的云/收聚翅膀/睡在我的雙肩”,作為麥地看護者的“我”其實就是真理的看護者,享有真理本身的深邃和幸福,這就是“月亮照我如照一口井”的含義;因為“我”的看護,家鄉(xiāng)的風(fēng)、云獲得了依據(jù),不再流浪,安居在我的雙肩。這里有海德格爾哲學(xué)的影子?!胞溊恕?天堂的桌子/擺在田野上/一塊麥地∥收割季節(jié)/麥浪和月光/洗著快鐮刀”,這是直面真理的幸福和收獲真理的幸福。這種幸福在《日出——見于一個無比幸福的早晨的日出》中以更加直接和更為強烈的抒情方式表達出來:

在黑暗的盡頭

太陽,扶著我站起來

我的身體像一個親愛的祖國,血液流遍

我是一個完全幸福的人

我再也不會否認

我是一個完全的人我是一個無比幸福的人

我全身的黑暗因太陽升起而解除

我再也不會否認天堂和國家的壯麗景色

和她的存在……在黑暗的盡頭

正是實體的崇高和這種追尋的幸福,使得詩人產(chǎn)生一種追尋真理的神圣感:“人是圣地的樹/充滿最初的啁啾”㈤。他發(fā)誓“我要做遠方的忠誠的兒子/和物質(zhì)的短暫情人”,表示“萬人都要將火熄滅/我一人獨將此火高高舉起”,“和所有以夢為馬的詩人一樣/我也愿將牢底坐穿”,“和所有以夢為馬的詩人一樣/我選擇永恒的事業(yè)”,“我的事業(yè)就是要成為太陽的一生”。此時的海子是神圣的、充滿信心的:“最后我被黃昏的眾神抬入不朽的太陽?!?/p>

與這種神圣與幸福相對的就是受難、救贖和獻祭。馬在海子詩歌中常常含有真理尋求者的涵義,與馬的相遇即是遭遇真理,這種遭遇常常是以受難的形式呈現(xiàn)的:“……而你無知的母親/還是生下了你/總有一天/你我相遇/而那無知的馬受驚的馬一躍而起/踏碎了我”,“太陽,吐血的寶馬/她一頭倒在/我身上/我全身起了大火”。(《馬(斷片)》)在海子的詩歌中,真理是令人震驚的無名之神,遭遇它的人必為它所傷,這種境況在《天鵝》中這樣表現(xiàn):“夜里,我聽見遠處天鵝飛越橋梁的聲音/我身體里的河水/呼應(yīng)著她們∥當(dāng)她們飛越生日的泥土,黃昏的泥土/有一只天鵝受傷/其實只有美麗吹動的風(fēng)才知道/她已受傷,她仍在飛行”,天鵝象征高貴的生命,這個高貴的生命因遭遇真理而新生,這一時刻就是他的生日;而遭遇真理的時刻也是他遭遇永恒的暗夜的時刻,所以“當(dāng)她們飛越生日的泥土,黃昏的泥土/有一只天鵝受傷”,受傷的天鵝就是遭遇真理的天鵝。遭遇真理即受難。在《在夜色中》一詩里,海子將這種受難歸結(jié)為簡潔的格言形式:“我有三次受難:流浪、愛情、生存/我有三種幸福:詩歌、王位、太陽”,其實,幸福即受難,受難即幸福。endprint

由受難更進一步,就是獻祭——認識真理后的主動受難。在《土地憂郁死亡》中,海子寫道:“黎明,我仿佛從子宮中升起,如剝皮的兔子擺上早餐。”即是朝向真理鮮明的獻祭意識。在《給B的生日》中,這種獻祭意識也表達得異常鮮明:“天亮我夢見你的生日/好像羊羔滾向東方/——那太陽升起的地方∥黃昏我夢見自己的死亡/好像羊羔滾向西方/——那太陽落下的地方”,使用了典型的基督教獻祭形式:羔羊獻祭。

有受難、獻祭即有拯救。同樣在《土地 憂郁 死亡》中,海子寫道:“最后的晚餐那食物徑直通過了我們的少女/她們的傷口她們顱骨中的縫/最后的晚餐端到我們的面前/一道筵席,受孕于人群:我們自己?!薄白詈蟮耐聿汀背鲎浴妒ソ?jīng)》故事,猶大向官府告密,耶穌在即將被捕前,與十二門徒共進晚餐,席間耶穌鎮(zhèn)定地說出了有人出賣他的消息。海子引用此題材,一方面是受難主題的進一步發(fā)展,另一方面從受難中引出了拯救的主題,因為耶穌的受難正是為了拯救世人——此指盲目于實體的平常人?!拔覀兊纳倥卑涤魑覀兩胸憹嵉牧α?,依此可獲拯救。將最后的晚餐說成是“一道筵席”,即是升華它的拯救價值。

實體的兩面性不光表現(xiàn)為實體崇高而又不可知,還表現(xiàn)為既養(yǎng)育生命又傷害生命;既遮蔽自己又顯現(xiàn)自己。

海子多次詠唱實體:“讓我就在這時醒來/一手握著刀子/一手握著玉米”,“我知道我是河流/我知道我身上一半是血漿一半是沉沙”表達了實體養(yǎng)育生命又傷害生命的特性。生命作為實體的一部分,是靠實體來養(yǎng)育的,海子唱道:“你是水/是每天以朝霞洗臉的當(dāng)家人/喘息著/撫養(yǎng)匆匆來去的生靈”這種對生命的養(yǎng)育與護持,在《神秘故事六篇》的首篇《龜王》中得到體現(xiàn)。故事講述一位酷愛雕塑動物的石匠,他雕塑的動物帶著“艱難爬行的姿勢與神態(tài),帶著一種知天命而又奮力抗?fàn)幍臍夥铡?,仿佛“要棄人間而去”。龜王在生命的最后五年突然神秘地閉關(guān),制造了大量烏龜和半人半龜?shù)氖^形龜王,擊退了一場洪水,保護了村莊。龜王與水神秘相關(guān),是實體的隱喻,表現(xiàn)了實體護持生命的主題。

實體作為世界的終極真理,它無所不包,萬事萬物都是實體的體現(xiàn);但萬物卻又不是實體本身,實體在顯現(xiàn)自己的同時又在遮蔽自己:“你遮遮蓋蓋/你第一次暗示的身孕過于突然/你又掩飾/以遍地的村鎮(zhèn)掩飾越來越響的水聲/你感到/空曠是對種植的承諾”“雖然你流動,但你的一切還在結(jié)構(gòu)中沉睡/你在果園下經(jīng)營著澀暗的小窯洞、木家具/磚兒壘得很結(jié)實/大雪下巨大的黑褐色體積在沉睡”“泉水泉水/生物的嘴唇/藍色的母親/用肉體/用野花的琴/蓋住巖石/蓋住骨頭和酒杯”(《給母親(組詩)》)這明顯受到海德格爾的影響:真理是以遮蔽的形式顯現(xiàn)自己。張揚主體

“如果說我以前寫的是‘她,人類之母,詩經(jīng)中的‘伊人,一種北方的土地和水,寂靜的勞作,那么,現(xiàn)在,我要寫‘他,一個大男人,人類之父,我要寫楚辭中的‘東皇太一,甚至奧義書中的‘大梵,但歸根到底,他只是一個失敗的英雄,和我一樣?!?987年以后,海子詩歌的哲學(xué)觀念來了一次突變,從實體的追尋中突悟?qū)嶓w如恍然一夢,于是從實體中躍出。這仿佛實體自身從永恒中孕育出一種巨大的精神,時候一到破體而出,化為沖天之光。

關(guān)于這一點,西川曾說不明白為什么海子會在1987年出現(xiàn)這種變化?“海子一定看到和聽到了我不曾看到和聽到的東西;而正是這些我不曾看到和聽到的東西使他成為我們這個時代的先驅(qū)之一。”這是知人之論,是精神覺悟者的會心之論。海子詩歌創(chuàng)作的突出特點就在于哲學(xué)的覺悟主導(dǎo)了詩歌的走向。盡管我們不能見到海子對他哲學(xué)覺悟的機緣留下任何只言片語,但這種機緣一定存在——這是造就哲學(xué)家和詩哲的原初力量。例如同樣的背景存在于顧城的詩歌中,只是顧城留下了這方面眾多的訪談文字,海子卻沒有。

什么是主體?它與實體的關(guān)系如何?其實,主體就是實體,是實體沉默的核心。是謂語誕生前的主語狀態(tài)。主體與實體不是兩個終極世界,只是二而一的關(guān)系,主體從屬于實體,實體是世界唯一的終極本質(zhì)。主體的出現(xiàn)只是主體從實體中覺醒,奮力掙脫實體的約束,也可以稱之為實體不能忍受自己永恒的冥冥沉默而發(fā)為沖天一怒。實體與主體是辯證統(tǒng)一的,它體現(xiàn)了海子尋求生命本源與肯定生命本身沖動兩種傾向的矛盾與統(tǒng)一。海子的詩歌多次對這種辯證關(guān)系進行了說明:“大地/潮濕的火/溫玉的聲音像魚”在海子詩歌中,大地和水是體現(xiàn)實體的兩種元素,而火、鳥是主體覺醒的象征。“大地是潮濕的火”形象地說明了實體和主體一體的關(guān)系。類似的詩歌還有海子描寫桃花的詩句:“水在此刻是懸掛在空氣的火焰”。(《桃花時節(jié)》)海子描寫實體轉(zhuǎn)變?yōu)橹黧w時,也常常體現(xiàn)他們的轉(zhuǎn)變又一體的關(guān)系:“一只大魚脊背死在化鳥之夢和水土顏色中”“魚身上/火破了鳥飛了”甚至主體從實體掙脫后,他們的一體關(guān)系依然存在:“而夜晚同時將永遠延續(xù)下去/這日夜的輪回/是我信奉的哲學(xué)”

主體為何要脫離實體?這是海子詩學(xué)的難點和獨創(chuàng)所在。世界各個民族幾乎都以尋找存在的終極根源為哲學(xué)的終極目的,這種根源以不同的形式和名稱表現(xiàn)出來,比如道、理念、意志、上帝、佛、存在等等,海子的“實體”也是同樣的意思,體現(xiàn)了海子對永恒的關(guān)注。海子詩學(xué)即使只完成這一使命,也是異常了不起的,她體現(xiàn)了中國人以詩歌尋求終極真理的追求,這在新詩甚至在整個詩歌史上都是罕見的;然而,海子卻沒有止于這一成就,而是對世界進行了更深入的追問,這種追問的結(jié)果就是對實體的超越——主體的覺醒。

在海子看來,實體有許多別名,比如永恒、死亡、不變等等。在世界上大多數(shù)哲學(xué)家那里,對永恒的尋求目的就是為生命尋找一個終極依據(jù),從而安慰生命。海子也不例外,然而他最終似乎不能忍受這一點。他曾表示:“我們從不向往永恒,因為永恒從不言說,我們渴望回到大地?!睂嶓w永恒的冥冥情緒使生命主體喑啞無跡,這是海子不能忍受的:“在那里,所有的人都冷冰冰地抱作一團。”他的超越其實就是對實體永恒沉默的抗議,對死亡情緒的抗議:“給我一次生命/再給我永恒死亡/給我一份愛情/再把她平靜奪去∥不!/不!他一再表示主體脫離實體的強烈渴望:“簇簇火夢見爪子/十個太陽圍著大魚之妻”“太陽在我肉里/瘋狂撕咬”“饑餓他向我耳語”。㈤海子這樣表述主體的蘇醒:endprint

父親勢力:實際上也就是亞當(dāng)與夏娃的關(guān)系。指的是亞當(dāng)從夏娃中掙脫出來(母親就是夏娃),從母體的掙脫(這“母親”就是《浮士德》中使人恐怖的萬物之母),從大地和“無”中的掙脫,意識從生命的本原的幽暗中蘇醒——從虛無的生命氣息中蘇醒(古典主義哲學(xué)家蘇格拉底和老子探討的起點——當(dāng)然他們還是以直觀的邏輯為起點),這也是上升時期的精神,在但丁、米開朗其羅中明確顯示。

這其實反映了海子強烈的生命意志對實體的超越,主體其實就是要擴大人的價值,張揚人的權(quán)利:“為了人本身/還需要行動,行動第一”㈤這里明顯有尼采的影子。但是,尼采是以權(quán)力意志為世界的終極本質(zhì),而海子的“主體”不在哲學(xué)上占據(jù)終極位置,海子哲學(xué)與尼采最終不同。尼采否認上帝、理念等范疇,海子則肯定之。尼采是反形而上學(xué),海子則認同形而上學(xué)。但權(quán)力意志對海子的影響是明顯的。

但是,主體超越實體不是輕而易舉的。這是由于實體具有強大的惰性本能,拒絕蘇醒?!澳赣H沉睡而嗜殺”“魚,九泉之下的王/用永恒的尾巴/封住自己之門”“打不碎的整體一水”以實體的立場看來,主體的蘇醒無異于一場叛亂。因而,主體從實體的蘇醒注定是一場酷烈的戰(zhàn)斗。

上述實體具有很強的惰性特質(zhì),它所蘊含的主體不會輕易醒來,實體亙古如斯,嗜睡沉默。但那種覺醒的動力為何?海子把它描寫為“變異”:“古老的太陽如今變異”“變異在太陽中心狂怒地殺你/變異的女祖先/在死亡中高叫自我瘋狂掠奪/難以生存的走投無路的詩人之王?/誰能說出那唯一的名字?!”㈣海子描寫了變異后的主體:“而現(xiàn)在,我/肢體亂掛于火/諸脈亂揉于琴/活血亂流于水/斷掌亂石于天”㈣覺醒后主體開始了對實體囚籠的反叛,比如海子的系列桃花詩,驚心動魄地描寫了這一反叛:“桃花開放/像一座囚籠流盡了鮮血/像兩只刀斧流盡了鮮血/像刀斧手的家園/流盡了鮮血∥花兒為什么這樣紅/像一座雪山壯麗燃燒∥我的囚籠起火/我的牢房坍塌/一根根鎖鏈和鐵條戴著火/投向四周黑暗的高原”(《桃花》)“曙光中黃金的車子上/血紅的,爆炸裂開的/太陽私生的女兒/在遲鈍地流著血/像一個起義集團內(nèi)部/草原上野蠻荒涼的彎刀”。但實體不會輕易允許主體的反叛,因而這種反叛必導(dǎo)致一場戰(zhàn)爭:“太陽中盲目的荷馬/土地中盲目的荷馬/他二人在我心中絞殺/爭奪王位和詩歌”經(jīng)過了艱難地變異、覺醒、反叛、戰(zhàn)斗后,主體最終從實體中躍出,這一躍出同樣驚心動魄:“讓少女為我佩帶火焰般的嘴唇/讓原始黑夜的頭蓋骨掀開/讓神從我頭蓋骨中站立/一片戰(zhàn)場上血紅的光明沖上了天空/火中之火,/他有一個粗糙的名字:太陽/和革命,她有一個赤裸的身體/在行走和幻滅”(《黎明(之三)》)

主體的誕生是酷烈的,經(jīng)歷受難和犧牲,但海子以此張揚了人的價值。人需要脫離實體和永恒的籠制,擴張主體生命意識。這種意識其實就是幾千年傳統(tǒng)文化的根本缺失:人一直受制于各種具有準實體意義的文化霸權(quán)中——如天、道、君等等,意志不得伸張?!爸黧w”的文化價值在此。

進一步說,主體還必須證明自己的合理性。主體必須展開與實體的對話、與不理解主體者的對話以獲得后者的理解。這個過程其實是主體為自己爭取合法性的過程。經(jīng)過艱難的對話,主體最終獲得了后者的理解。這種理解是以后者承認主體存在的合理性為標志的。后者的代名詞是母親、大地、平常人,其中母親和大地是實體的代名詞,平常人是不覺悟的“人”的代名詞(在此時的對話中已覺悟)。母親說:“沒有人知道我在火光深處/沒有人知道我在高粱地里/生下十個太陽/……宇宙之穴中我是洪荒之獸母親之腹/生下十個太陽”大地說:“你是戰(zhàn)士/你要行動/你的行動就是公平/太陽不能無血/太陽不能熄滅/用萬段火苗跳動斷肢/只有行動,只有行動意志”。平常人說:“我真后悔,我竟然那么寧靜過/我竟然那么混同于一般的日子/那么感傷,那么小心翼翼地侍奉/我真后悔,我尊重過那么多/我為著那些平庸的人們歌唱——/只是為著他們的平庸,我真后悔!/我竟然在平安的日子和愛情中/活得那么自在,我真后悔/……/就讓我加入反抗者的行列”㈣母親又說:“除了男人的頭顱和女人的腹/一切一切都不配審判黑暗/生命,生命是我們與自己的反復(fù)沖突/……/今夜的人類是一條吞火的河流/……/但是,人類中/反抗戰(zhàn)士的/頭/更是真實的太陽”可見主體獲得母親、大地、平常人的一致認同,最后太陽(主體的象征)也堅定地說:“如果毀滅遲遲不來/我讓我們帶著自己的頭顱去迎接”“我的宿命就是我反抗的宿命”。

但矛盾是巨大的:主體超越實體后走向何處?上述實體是世界的唯一的終極真理,主體屬于實體;但主體不能忍受于此,故反叛。這是一對永恒的矛盾。其實,反叛實體的主體要付出沉重的代價,因為主體并不能以自我為終極真理,它必定要依附于實體。故海子這樣描寫企圖脫離實體的主體:“秋天的火把斷了是別的花在開放/冬天的火把是梅花/現(xiàn)在是春天的火把/被砍斷/懸在空中/寂靜的/抽搐四肢”(《桃花開放》)“天空是內(nèi)部抽搐的駱駝”(《太陽》)“抽搐”一詞的反復(fù)出現(xiàn)昭示了主體脫離實體后的痙攣狀態(tài),如脫離身體后蜥蜴的亂跳的尾巴(顧城語)。海子對實體的狀態(tài)的描寫“而現(xiàn)在,我/肢體亂掛于火/諸脈亂揉于琴/活血亂流于水/斷掌亂石于天”也暗示了過于活躍的主體必定導(dǎo)致的嚴重后果。張揚主體給海子帶來的是更大的惶恐。

均衡主體與實體的沖突

海子必須平衡主體與實體之間的矛盾,這是海子在后期的詩學(xué)中努力嘗試問題的解決。

主體的發(fā)現(xiàn)和張揚是海子詩歌的超越性和獨創(chuàng)性所在,顯示了海子對真理追問的深度。但是,與其說主體給海子帶來更大的自由,不如說主體給海子帶來更大的困境,這一困境在下面的一段話中可以顯示出來:

……我摯烈地活著,親吻,毀滅和重造,猶如一團大火,我就在大火中心,那只火焰的大鳥:“燃燒”……隨著生命之火、青春之火越燒越旺,內(nèi)在的生命越來越旺盛,也越來越盲目。因此燃燒也就是黑暗——甚至是黑暗的中心、地獄的中心。……我仿佛種種現(xiàn)象,懷抱各自本質(zhì)的火焰,在黑暗中沖殺與砍伐。我的詩歌之馬大汗淋漓,甚至像在流血——仿佛那落日和朝霞是我從耶穌誕生的馬廄里牽出的兩匹燃燒的馬——暗示它越來越美麗,美麗得令人不敢逼視。endprint

我要加速生命與死亡的步伐。我揮霍生命也揮霍死亡。我同是天堂和地獄的大笑之火的主人。

我處于狂亂與風(fēng)暴中心,不希求任何的安慰和島嶼,我旋轉(zhuǎn)如瘋狂的日。

這是海子在精神上升華為主體狀態(tài)后的寫照??梢钥闯?,海子在極端肯定人的主體精神的同時又陷于盲目和黑暗。意義在此明顯懸置。主體狀態(tài)不能給海子和人類帶來形而上的幸福。這實際上是精神的困境。海子后期明顯意識到這個問題并進行了反省。反省的結(jié)果,是他提出了充滿靈性的范疇——原始力量。

原始力量是實體的又一名稱。海子如此命名實體意在表明實體是一種無比巨大、恐怖、毀滅性的力量。它有點類似于尼采的酒神。這一力量能支配世間萬物和人,但人不能反過來支配原始力量,因而人常常為原始力量所毀滅,當(dāng)然,它只是毀滅能意識到原始力量的那部分人,通常是一些靈性天才。海子這樣表述原始力量:

人,活在原始力量的周圍。凡·高、陀思妥耶夫斯基、雪萊、韓波、愛倫·坡、荷爾德林、葉賽寧、克蘭和馬洛(甚至在另一種意義上還有陰郁的叔伯兄弟卡夫卡、理想的悲劇詩人席勒、瘋狂的預(yù)言家尼采)都活在這種原始力量的中心,或靠近中心的地,他們的詩歌即是和這個原始力量的戰(zhàn)斗、和解、不間斷的對話與統(tǒng)一。……我們大多數(shù)的人類民眾們都活在原始力量的表層與周圍。㈣

活在原始力量周圍的人實際上是覺悟到存在神秘性的天才們。這些天才們因為覺悟到存在的神秘力量,生命處于不安之中,他們不能明了存在的性質(zhì),不能解釋存在并與存在和平共處,因而與存在即原始力量不間斷地“戰(zhàn)斗、和解、不間斷的對話與統(tǒng)一”,但結(jié)果并不美妙:

但凡·高他們活在原始力量中心或附近,他們無法像那些偉大的詩人有幸也有力量活在文明和詩歌類型的邊緣,他們詩歌中的天堂或地獄的力量無限伸展,因而不能容納他們自身。也不會產(chǎn)生偉大的詩歌和詩歌人格——任何詩歌體系或類型。他們只能不懈而近乎單調(diào)地抒發(fā)。他們無力成為父親,無力把女兒、母親變成妻子——無力戰(zhàn)勝這種母親,只留下父本與母本的戰(zhàn)爭、和解,短暫的和平與對話的詩歌。詩歌終于被原始力量壓垮,并席卷而去。

戰(zhàn)斗的結(jié)果往往是天才們被巨大的原始力量席卷吞沒,天才的存在注定是一場悲劇。這里,海子對原始力量及活在原始周圍的那些浪漫天才的解釋實際上是在解釋他自己的命運。這樣,我們也就明白,上述海子的“張揚主體”實際上是海子在極力超越原始力量對自己的籠制的悲劇抗?fàn)庍^程,他實際上并沒有成功實現(xiàn)這一超越。海子的終極命運其實就是活在原始力量周圍并被原始力量席卷而去的那些天才的共同命運。盡管這樣,海子并不是在這一命運面前束手無策,他與凡·高等浪漫天才相比是他對此有明確的意識,并設(shè)想了超越這一困境,這一思路見于下面一段話:在這一段話里,海子對比了與浪漫天才不同的另一批巨匠:

在亞當(dāng)型巨匠那里(米開朗其羅、但丁、莎士比亞、歌德)又是另外一種情況,原始力量成為主體力量,他們與原始力量之間的關(guān)系是正常的、造型的和史詩的,他們可以利用由自身潛伏的巨大的原發(fā)性的原始力量(悲劇性的生涯和生存、天才和魔鬼、地獄深淵、瘋狂的創(chuàng)造與毀滅、欲望與死亡、血、性與宿命,整個代表性民族的潛伏性)來為主體(雕塑或建筑)服務(wù)。歌德是一個代表?!?/p>

這里,以歌德為代表的巨匠有了充分的主體力量,主體力量與原始力量實現(xiàn)了持平,原始力量通過成為主體力量而加強了主體力量,最終實現(xiàn)“父親勢力”與“母親勢力”即主體與實體的平衡。歌德實現(xiàn)這一點是通過“秩序和拘束”使他體內(nèi)毀滅性的原始力量得到釋放,同時在這種釋放中完成主體。海子對歌德表示了極大的傾心,他顯然有借助于歌德的人生經(jīng)驗來實現(xiàn)對原始力量的超越,并進而創(chuàng)造一種超越母性實體的“一次性行動的詩歌”的意圖。這一設(shè)想無疑是極具理想主義的,它顯示了海子對人類最高形而上理想的追求,但是,可惜的是海子只是停留在理論設(shè)想階段,沒有在人生和創(chuàng)作中實現(xiàn)就“一切死于中途”。

(責(zé)任編輯:張濤]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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