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子

【沒有圓謊的可能】

我知道，我必須跟小歡談一談了。

其實這么長時間，一直都在想這個問題：要跟小歡談?wù)?。之所以糾結(jié)那么久，是我實在不知道怎么對她說才好，怎么去告訴一個4歲的孩子，她的媽媽懷孕了，再過幾個月，她就會有一個小妹妹或者小弟弟。她將不再是我唯一的寶貝。

好像是有些難以開口的。何況，從決定要二胎做準備工作開始，幾乎身邊所有人都在告訴我，對我來說，最大的問題不是這個家里將多一個孩子，如何把他養(yǎng)大成人，而是，如何讓小歡接受他的到來。他們說，現(xiàn)在的獨生子女都有些自私，幾乎與生俱來地拒絕再要一個弟弟或者妹妹分享他們的愛。而我同事安然更是現(xiàn)身說法，她說，當她曾經(jīng)以半開玩笑的口吻對她的兒子說，打算再給他要個小妹妹的時候，那個還不滿5歲的男孩這樣答道，我不要妹妹！我會把她賣掉！斬釘截鐵的口吻，令安然當場瞠目。后來問道為什么，那小家伙說，因為她會搶我的玩具。

呵，僅是為“可能搶玩具”，一個孩子便會排斥另一個孩子的到來！而現(xiàn)實中，搶玩具毫無疑問是個最簡單的問題，復雜的是多了一個孩子，父母的時間、精力和愛，就會被自然而然地分割開，不會傾其所有地給曾經(jīng)的那一個。

或者，這才讓他們受不了吧。

當然，小孩子想不了那么復雜，可是，眾人的耳提面命和類似安然這樣的現(xiàn)身說法，讓我不得不草木皆兵地重視起這個問題，甚至之前好幾次想說，竟然都開不了口。直到那一天下午，晚飯后我?guī)еg去小區(qū)的花園散步，當我在慢慢行走中，下意識撫摸微微隆起的腹部時，小歡忽然問我：“媽媽，你的肚肚好大，你是不是吃了很多東西??？”

我先是愣了一下，隨即啞然失笑，小歡的世界依然單純至此：只有食物可以撐起肚皮。但是，我立刻意識到不能對她撒謊，因為日后，沒有圓謊的可能。

于是我蹲下來，像以往很多次那樣，和她以平視的姿勢面對面，并輕輕握住她柔軟渾圓的手腕。我說：“小歡，不是那樣，媽媽的肚肚長起來，是因為媽媽懷孕了，現(xiàn)在媽媽肚肚里面，有一個小寶寶，她會是你的弟弟或者妹妹。”

小歡聽完，明顯愣怔起來。那是極其短暫的片刻，卻令我心慌無比。我不知道接下來小歡會做什么，以怎樣的方式抗拒這件事情，面對一個4歲的孩子，我忽然覺得無措。

可是，出乎我的意料，在短暫的愣怔后，小歡并沒有再說什么，只是那么淡淡地“哦”了一聲，好像我說的問題太過尋常，就像我對她說“要好好吃飯”或者“不能把手指放到嘴巴里”一樣。然后，她的注意力便集中在草叢里飛過的一只蝴蝶身上，那只橙色的蝴蝶，令她無限驚喜地歡呼起來，她邊大叫“媽媽，蝴蝶，蝴蝶”，邊朝著蝴蝶跑過去。

我緩緩直起身，看著她歡快的身影，一時間不知是歡喜還是惆悵?；蛘撸g壓根沒有聽懂我說的話，或者，她并不明白我的肚肚里有個小寶寶意味著什么，總之，這是和我預想過的完全不一樣的談話，過于短暫和簡潔，令我松了一口氣的同時，又無法徹底放下不安。

但終歸，算是談過了。

【天真而簡單的幾個字】

小歡再次留意我的腹部時，寶寶已經(jīng)在我腹中快8個月了。肚子鼓得很大，我明顯笨拙起來，走路要放慢腳步，且不得已地左右搖晃。

那天是周末，小歡睡懶覺到很晚，醒來后，依然在床上喊媽媽——小歡3歲開始單獨睡，很省事，只是每次睡醒，一定要喊媽媽。

我搖晃著走進她的小臥房，她正躺在床上揮舞手臂，看到我，一骨碌爬起來，張開雙手要我抱。但是，那雙張開的小手卻在我還沒有回應時又突然放下了，小歡張大眼睛看著我鼓鼓的肚子，好像它是一夜間變成這樣的。她的眼神，充滿驚訝。

我笨拙地走向床邊，朝她笑。但是我有些不安，因為她的眼神。

可小歡卻忽然大笑起來，指著我的肚子，一下子笑得前仰后合，她說：“媽媽、媽媽，你要讓小弟弟減肥了，他會撐爆你的肚肚。”

我愕然，從那次在小花園到此刻，差不多兩個多月了，小歡再沒有說起過這個話題，我以為，她壓根就不明白，所以不去關(guān)注，沒想到，她竟然是知道的，她知道我肚里的小寶寶在長大，并且在此刻認定他長得太胖了，要減肥。

她還認定，那是個小弟弟。她什么都明白的。

于是短暫的愕然后，我順著她的話說：“是啊，他太胖了，我要讓他少吃點兒，減肥?！比缓?，我還是伸出雙手抱住了小歡小小的腰身。

她卻并沒有像以往那樣回應地抱緊我，這一次，她甚至明顯朝我懷抱的相反方向掙脫了一點兒，讓她的身體和我的腹部之間，留出一點兒距離。她說：“哦，會碰到他的?！?/p>

就這么天真而簡單的幾個字，我的鼻子忽然一酸——不是說了會拒絕、抗議和抵觸的嗎？可是小歡，她這么簡單地就認可和接受了這件事，簡單到讓我尷尬。

也或者，是她還懵懂，不知道這個此時她看不見的寶寶，很快就會真實地出現(xiàn)在她的生活里。而那一天，已經(jīng)不遠。

【她的表現(xiàn)極其淡定】

待產(chǎn)的時候母親過來了，雖家中有保姆，她終歸不能放心小歡，怕我們一時忙亂起來，會委屈了孩子。

母親的到來讓我多少安心了一些，因為如何照顧小歡，也是我擔心的。

生產(chǎn)很順利，并如小歡所說，是個弟弟，一個健康活潑的男孩子，哭聲嘹亮，有著小歡那樣烏黑濃密的發(fā)和一雙大眼睛。

名字是早已取好的，小喜，他和小歡，是我的歡喜。

三天后，我?guī)е∠矎尼t(yī)院回家，在看到小歡的剎那，我略有忐忑。小歡，她會真的歡迎這個她口中的胖弟弟嗎？

依然出乎我的意料，對小喜的真實出現(xiàn)，她的表現(xiàn)極其淡定。她像個小大人，跟在姥姥身后過來看了一眼，撇了一下嘴，說：“好丑哦。”然后便去玩她的積木了——家中添丁進口這么大的事，竟然絲毫沒有影響到她的玩興，淡定得讓我和她老爸面面相覷了片刻，才異口同聲地說：“這孩子。”

接下來，我自然只能顧著幼小的小喜和我依然虛弱的身體，早上無法再去回應小歡的呼喊，也不能像以往一樣，牽著她抱著她陪著她。甚至，她在發(fā)現(xiàn)我睡覺的時間變長后，索然無味地放棄了繼續(xù)“打擾”我。小歡的爸爸說，有好幾次，她推門看我和小喜都還睡著，小嘴巴便嘟噥嘟噥地關(guān)上門退了回去，不過，他說：“她關(guān)門的動作很輕，好像怕吵醒你們呢。”endprint

盡管如此，我也不無擔心——毫無疑問，她已明白我不能再像從前那樣時時刻刻陪伴她，她不再是我唯一的中心，而我又不能掩耳盜鈴地告訴她：“媽媽只愛你?！?/p>

我不能騙她，這是前提，但，接下來會怎樣？我不確定。

【聽不懂天使的語言】

終于挨了大半個月后，身體恢復了許多，那天，我早早起了床，趁小喜還貪睡，去廚房給小歡做了她愛吃的雞蛋羹，并輕輕走進臥室，站立片刻后，抱住了張開眼睛的小歡。

“?。寢??！彼@喜地叫了一聲，但隨即眼神露出疑惑，“媽媽，你不用抱著小喜了嗎？”

我笑笑：“今天不用了，以后，媽媽還可以每天早上都來抱你?！?/p>

小歡的神情明快起來，張開兩只手臂環(huán)住我說：“臭弟弟，害你都不能抱我了，我要打他的小屁股。”

是撒嬌和寵溺的口吻，我聽得出來，這讓我瞬間流露出和她同樣的欣喜：“對，打他的小屁股。”

小歡卻又擺手：“不過不能用力，他會哭的?！彼J真地看著我，“嗨，算了吧，不能打他，誰讓他小呢，我讓著他好了?！比缓笏窒肫鹗裁?，掙開我的手臂跳下床來，打開一個整理箱說，“媽媽，這些都是給小喜的?！?/p>

我低頭去看，滿滿一箱都是小歡平日喜歡的玩具，甚至還有她最愛的那只機器貓。小歡說：“以后，小喜就可以陪我一起玩啦，還能陪我玩游戲?！?/p>

忽然一下子，她又笑得前仰后合起來，好像轉(zhuǎn)眼，小喜就真的可以陪她玩了一樣。正是這種想象，讓她快樂。

我蹲下來，在這滿滿一箱子玩具和我的女兒面前，然后我認真地問小歡：“是姥姥教你要疼弟弟的嗎？”

她搖了搖頭，然后張大眼睛看著我：“媽媽，沒有人教我，可是，姐姐不就是應該疼弟弟嗎？”

我的心，就那么一下子柔軟起來。是啊，姐姐不就是應該疼弟弟嗎？這是一個連4歲的孩子都懂得的手足之情，為什么我們這些成年人，卻總要用那樣的心態(tài)來揣度和猜測他們呢，并一廂情愿地認定他們作為獨生子女的自私。但是我們真的錯了。

我想我要告訴安然小歡說過的話，讓她認真去告訴她的孩子，妹妹不會搶他的玩具，而是會陪他做游戲、陪他一起成長，妹妹是他很親很親的人，會和爸爸媽媽一樣愛他。

也許所謂那些孩子的自私，都是大人強加給他們的概念吧。不過是我們內(nèi)心存著自私的緣故，是我們在塵世中活得太過世俗，世俗到，已經(jīng)聽不懂天使的語言。

抱住小歡，我的眼淚幸福地流了下來。

編輯/倪 萌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