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亞洲
一個現(xiàn)代國家與前現(xiàn)代國家的對決,清朝怎么能贏?
甲午之敗并非海軍之敗,也非陸軍之敗,而是國家之敗。甲午戰(zhàn)爭日本的勝利是制度的勝利。大清帝國的失敗是制度的失敗。
鴉片戰(zhàn)爭一聲炮響,在喚醒了清朝的同時也喚醒了日本。中日兩國同時走上了“改革開放”的道路。但兩個國家學習西洋文明,一個從內心革新變化,另一個則止于外形。一個把外來的東西當飯吃,一個把外來的東西當衣穿。當飯吃的消化了,強身健體;當衣穿的只撐起了一個模樣。福澤諭吉說,一個民族要崛起,要改變三個方面:第一是人心的改變;第二是政治制度的改變;第三是器物的改變。這個順序絕不能顛倒。如果顛倒,表面上看是走捷徑,其實是走不通的。日本就是按照福澤諭吉這個順序走的,而清朝則反著走。結果一個成功了,一個失敗了。
德國“鐵血宰相”俾斯麥曾分別接待過中國和日本兩個代表團,后來有人問他對中日的看法,他指出,中國和日本的競爭,日本必勝,中國必敗。他說:“日本到歐洲來的人討論各種學術,講究政治原理,謀回國做根本的改造;而中國人到歐洲來,只問某廠的船炮造得如何,價值如何,買回去就算了?!比毡九c清朝的對決,是一個現(xiàn)代國家與前現(xiàn)代國家的對決。清朝怎么能贏?
日本自然資源實在匱乏,所以就最大限度開發(fā)人的資源。明治維新時是這樣,今天也是這樣。它首先抓的是對人的教育。甲午戰(zhàn)爭10年后,日本又打贏了日俄戰(zhàn)爭。日本天皇說,贏了這場戰(zhàn)爭,他最應當感謝的是日本的小學教師,因為日本士兵絕大多數(shù)都受過小學教育,而沙俄士兵則大多數(shù)是文盲。相比之下,清朝的教育恐怕是中國歷史上最差的教育。
教育的革命帶來了思想的革命。軍隊是需要思想的。對一支軍隊而言,思想才是真正的殺手锏。紅軍就是一支有思想的軍隊,所以它戰(zhàn)無不勝。
梁啟超認為李鴻章是時勢所造的英雄,而不是造時勢的英雄。在他看來,日本的伊藤博文則是造時勢的英雄。他還說,像伊藤這樣的人,在日本成百上千;“中國之才如李某者,其同輩中不得一人”。人是改革的最大動力,也是改革的阻力。成事在人,敗事也在人。李鴻章以一人來敵一個精英集團,怎能不敗?
任何時候都要有清晰的國家戰(zhàn)略
任何時候,最重要的是要有清晰的戰(zhàn)略。第一位是要有戰(zhàn)略意志。在這一點上,我們要向日本學習。日本是個島國,它始終認為自己的出路在大陸,為了踏上列島西邊這片大陸,它已經準備了上千年。歷史上的日本有兩個特點:一,一旦權力集中,就要征伐朝鮮;二,每一次自然災難之后,就會出現(xiàn)要求對外動武的聲音。最近的一次是福島大地震后,日本右翼分子對釣魚島的染指。其實這都與它的大陸戰(zhàn)略有關。大陸情結貫穿了日本歷史的始終。
日本發(fā)動甲午戰(zhàn)爭時,叫囂的是“國運相賭”,清朝就沒有這樣的國家意志。甲午戰(zhàn)爭之后,日本是想永久占領中國的,所以它學習的是清朝滅亡明朝的經驗,以摧毀中國人的心理和意志為主。這就是為什么日軍在戰(zhàn)爭中對中國人那么兇殘和幾次大屠殺的原因。南京大屠殺就是“揚州十日”的翻版。從這個意義上說,大屠殺不發(fā)生在南京,也一定會發(fā)生在其他地方。
其次是戰(zhàn)略眼光。要看得深、看得遠。布局天下,才能布局中國。
清朝軍事變革還有兩點致命問題。第一是沒有現(xiàn)代軍事思想家。中國一貫有輕視軍事思想家的傳統(tǒng),兵書是不登大雅之堂的,正經的讀書人以讀兵書為恥。第二是難以沖破利益的藩籬。清朝的新軍本來就是在湘軍、淮軍基礎上組建的,門戶對立,內斗激烈。朝廷上有維新派與頑固派的斗爭,朝廷外有革命黨與保守黨的斗爭。軍事工業(yè)分屬不同洋務集團,已然成了官員私產。
每個中國人都麻木而腐敗,國家豈能獨強?
甲午戰(zhàn)爭前,日本向中國派出了大批間諜。有一個間諜來到南方,傾聽緩慢、悠長、哀傷的二胡演奏,以及在場中國人的麻木表情。良久,他說:“完了,這個大國完了?!?/p>
清軍沒有守住一座該守住的城池,沒有攻下一個該攻下的陣地。豐島海戰(zhàn)、平壤之戰(zhàn),乃至大東溝海戰(zhàn),日軍無一戰(zhàn)有十足勝算,但清軍卻總是無一戰(zhàn)不一觸即潰。
旅順大屠殺時,中國百姓幾乎未有任何抵抗。李鴻章幕僚羅豐祿描述:“倭人常謂中國人如死豬臥地,任人宰割,實是現(xiàn)在景象?!痹谥袊?,一共發(fā)生過兩次刺殺日本高官的事件,一次是安重根擊斃伊藤博文,一次是尹奉吉炸死陸軍大將白川義則。兩個義士都是朝鮮流亡者。朝鮮人在中國土地上有此驚天地、泣鬼神的壯舉,讓日本人膽寒。我常常想,如果他們是中國人該多好。
日本人有信仰。日本的武士道精神,最初來源于中國春秋戰(zhàn)國時代的豪俠人格。我看甲午戰(zhàn)爭時期中日兩軍的照片,總有一個強烈的感覺:清軍士兵無論拿什么武器,看上去都像一個厚道的農民;而日本農民不管拿什么武器,看上去都像一個武士。
中國敗了,卻是鳳凰涅槃,一步步走向輝煌
甲午一役,是民族之哀、民族之痛。但我認為,它同時還是民族之幸。甲午戰(zhàn)爭的失敗導致了中國人群體意識的覺醒。梁啟超曾有過入木三分的評論:“吾國四千余年大夢之喚醒,實自甲午戰(zhàn)敗割臺灣、償二百兆以后始也?!睆臏蚀_意義講,不是鴉片戰(zhàn)爭,而是甲午大敗才是中國人真正睜開眼睛看世界的開始。甲午戰(zhàn)爭直接導致了辛亥革命的發(fā)生。1894年6月,時年28歲的孫中山上書李鴻章,指出器物層面的改進不足以戰(zhàn)勝西洋,結果不被采納,最終甲午兵敗。同年11月,檀香山興中會成立。十幾年后,清朝被推翻。
1919年,因為不滿日本強加給中國的所謂“二十一條”,北京爆發(fā)了“五四”運動。正是在這個運動的基礎上,中國共產黨誕生了。從此,中國歷史開始了偉大的轉折。
毛澤東出生在甲午戰(zhàn)爭爆發(fā)的前一年。鄧小平出生在甲午戰(zhàn)爭結束后10年,也就是日俄戰(zhàn)爭的當年。他們的思想上有深深的甲午烙印。上世紀60年代,毛澤東在談到中印領土爭端時說過“不能做李鴻章”的話。1982年,英國首相撒切爾夫人不愿把香港主權歸還中國,鄧小平說:“如果不收回,就意味著中國政府是晚清政府,中國領導人是李鴻章!”正是在這兩位偉人手中,中華民族獲得了復興。
甲午戰(zhàn)爭中國敗了,卻是鳳凰涅槃,一步步走向輝煌;日本勝了,卻在勝利中一步步走向災難。
甲午戰(zhàn)爭不僅使日本淘到現(xiàn)代化的第一桶金,還嘗到了“國運相賭”“以小博大”的甜頭,在軍國主義的道路上越走越遠。最后,日本軍國主義者已狂妄得沒有邊際了,竟然叫囂要“將旭日旗插上喜馬拉雅山山頂”。美國學者研究認為,日本患上了一種“勝利病”。什么仗都敢打,什么國家都敢侵略。
看看日本人甲午戰(zhàn)爭后的旅程,我認為就是一場奔喪的過程。直到犧牲了上千萬軍民,挨了兩顆原子彈,輸?shù)靡桓啥簦赃M去的東西都被迫吐了出來。種未滅,國已亡,至今還是個非正常國家。這一切,不能不說都與甲午戰(zhàn)爭有關。
日本民族性格中一些本來是優(yōu)點的東西,走到極致,也就滑向了反面。島民善冒險,總是搞突然襲擊。憑借冒險和偷襲,日本贏得了甲午戰(zhàn)爭和日俄戰(zhàn)爭的勝利。濫用這種力量,在最后一場戰(zhàn)爭中則遭到慘敗。
當下的日本又是如此。
(摘自《甲午殤思》)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