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憲歧
三爺一生僅僅做了三次生意。
第一次,三爺去草原販馬。
那年春,草原大旱,餓死了許多大牲畜。沒辦法,牧民只好減價賣掉家里的牛馬,也是為它們尋一條活路。
三爺只用了不到100塊大洋,就買來了50匹馬。只是那些馬長長的毛,根根肋骨突出。不是說嗎,人窮志短馬瘦毛長嘛。
三爺把這些馬趕到河北內(nèi)蒙古交界處時,突然遇到了一伙土匪。
這伙土匪一見這些馬瘦骨嶙峋,毫無興趣,便盯上了肥胖的三爺。
三爺說:“好漢饒命,這馬都?xì)w您!”
土匪說:“這馬,我們不要,我們就要你?!?/p>
三爺驚恐萬狀,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說:“使不得,使不得。我還有80歲老母癱瘓在床等我養(yǎng)活呢?!?/p>
三爺說的是實話。
土匪說:“看你是個孝子,就饒你不死,可我們也不能白做一回吧?”三爺跪在地上說:“除了別讓我死,你們讓我干啥都行,要不,我領(lǐng)你們?nèi)ノ壹?,家里還有300大洋,全數(shù)奉獻?!比隣斶@回說的就不是實話了。其實,他家里連10塊大洋也拿不出來了。
土匪笑笑:“這你可騙不了我,我們不跟你去,你給家捎個信兒,往這兒送吧?!?/p>
三爺一籌莫展。
夜里,一陣槍響。三爺把腦袋鉆進褲襠里,藏在客店的旮旯角落,等槍聲停了,三爺才敢探出頭來,就有一個挎盒子槍的穿灰衣服的人走進來。一同跟隨的還有幾個穿相同衣服的人,大家都管挎盒子槍的人叫徐連長。
三爺才知道:八路軍夜里把這股土匪給包圍了,除了土匪頭子被打死外,其余的都作鳥獸散。
徐連長問三爺:“這些馬都是你的?”
三爺連連點頭:“是我的,是我的?!?/p>
徐連長說:“我們的騎兵連正缺少馬匹,能不能把馬賣給我們10匹?”
三爺答:“你們是我的救命恩人,這些馬,我一文不收,全都給你們!”
徐連長說:“那不行,我們是窮人的隊伍,不拿群眾一針一線,這10匹馬我們給你大洋?!?/p>
三爺就哭了:“徐連長,你就把這50匹馬都留下吧,你看我一個人孤苦伶仃地咋往回趕哪?”
最后,徐連長答應(yīng)把50匹馬全收下。徐連長說:“可是我們也很困難,先只能給你20匹馬的大洋,等我們勝利了,再還給你。我給你打個欠條?!?/p>
這樣,三爺拿著200塊大洋和一張欠條,回到了家鄉(xiāng)。
三爺逢人便說:“這趟生意最劃算,跟八路軍做生意,賠不了?!?/p>
第二次,三爺買地。
三爺去草原販馬回來,掙了100塊大洋,連本帶利200塊。
時間不長,離三爺家5里地的西溝村姓莊的想把地賣了。據(jù)介紹人說,姓莊的地主準(zhǔn)備全家都搬到大城市里去,家里有良田100多畝,只要200塊大洋。
三爺覺得地越多越有主心骨,有錢閑著,不如買地踏實。這兵荒馬亂的,錢可以被搶走,有地呢,它永遠都搶不走。便寫了地契,交了大洋,讓姓莊的領(lǐng)著他圍著那100畝好地轉(zhuǎn)了一圈兒。
這地就歸了三爺。這時候,冬天已經(jīng)來臨。
這年冬天,三爺成了方圓幾十里的大地主。
三爺把地買下來還不到半年呢,也就是第二年的春天,轟轟烈烈的土地改革運動就把三爺給攪得焦頭爛額。
三爺被劃了地主的成分。
三爺覺得很窩囊。
那地,他還沒種過一天,還沒剝削過任何一個人,還沒收獲過一粒糧食,他就成了土地改革的對象。
土地工作隊隊長問:“這地是你的不?”
三爺答:“是,有地契。”
隊長又問:“是白紙黑字不?”
三爺答:“是白紙黑字?!?/p>
隊長還問:“那字是你簽的吧?”
三爺答:“一點錯沒有,啥時我都認(rèn)!”
隊長把桌子一拍:“事實清楚,板上釘釘,你不劃地主,誰劃地主?”
三爺?shù)摹暗刂髅弊印币恢贝鞯?979年秋才被摘掉,其間的酸甜苦辣只有三爺最清楚,摘了“地主帽子”的三爺,跟村里人講:“這筆生意,唉,毀了我一生啊!”
有一年兒子為了給孫子蓋新房娶媳婦,把舊房拆了,就拆出了一個塑料小包包,打開一看,是一張發(fā)黃的欠條,上面寫:“茲有程桂山賣馬30匹,合300塊大洋,等革命勝利后給付。八路軍九師六團五連連長徐明文。一九四七年五月初四?!?/p>
三爺一見這欠條就老淚縱橫。這些年他早把這欠條忘得一干二凈了。
三爺拿著這欠條找到縣民政局,民政局局長很認(rèn)真,派人去調(diào)查,找到了徐明文的家鄉(xiāng)。這回徹底弄清楚了:那個徐明文在1949年渡江戰(zhàn)役中犧牲在長江邊了。他的妻子已經(jīng)88歲了,還挺精神的。徐明文不在了,但他打的欠條政府認(rèn)賬。
可究竟怎么來算這筆賬呢?民政局局長犯了難。
三爺說:“給我一口棺材錢就知足啦?!?/p>
那時,一口棺材大約要3000元。
民政局長說:“那也太虧您啦?!?/p>
縣里給了三爺1萬元。三爺買了一口上好的松木棺材,花去了4000元,剩下的6000元,三爺寄給了徐明文的老伴。
三爺說:“如果這也算做一次生意的話,這是我最成功的一次?!?/p>
選自《小說月刊》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