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建國

1

這地方的名字很有詩意，叫鏡花緣。

猛一聽，好像走進(jìn)了清代小說家李汝珍的書中。只是，這里既沒有奇花異草，也沒有珍禽異獸。有一座山，叫豐山，上面長滿雜木，榔榆、黃楊、九里香、怪柳、雞爪槭等，它們爭先恐后地長著。緊依山腳下，有一塊坪地，住著十幾戶人家，屋脊對峙，煙囪相望，雞犬歡愉，一片祥和。

這地方樹多，煮飯大都不用煤爐，燒柴。灶膛里有了余溫，端上桌的飯菜就特別香。

打頭一家，大院，拱門，上書三個大字：鏡花緣。字體略瘦，筋骨內(nèi)含，輕爽灑脫。字好，韻足，有點(diǎn)像苦瓜和尚的手跡。敢情這地名就由此得來。

楊打鐵就是這院的主人，名字叮當(dāng)響，卻不打鐵，靠制作盆景為生。所以，他的院大，屋少。院里擺滿了各種老樹根胚，蒼勁有形。有的埋在土中，有的植入盆內(nèi)，有的已修剪得當(dāng)，枝繁葉茂，放在架子上，待售。楊打鐵靠山吃山，以樹木為主料，主要制作樁景，不做水石。他選材好，侍弄精心，成型的樁景大都?xì)忭嵣鷦?，古雅如畫，不流于俗?/p>

屋，四間，三正一偏。偏的是半坡廈（念shà），作廚房。正屋，中為上堂，待客之地，放有桌椅板凳。靠后墻，掛一幅畫，一位美麗的女神，皮膚雪白，秀發(fā)齊腰，身材像蛇一樣苗條，右手高舉五彩石，抬頭上揚(yáng)，雙目凝視蒼穹，正在補(bǔ)“開了窗”的天空。是女媧。堂屋左邊為楊打鐵的睡房，一桌一床，被子疊得很整齊，簡潔，舒心。墻邊一字排開，放著手鋸、枝剪、節(jié)鉗、刮皮刀、轉(zhuǎn)盤、木錘，全是制作盆景的家什。右邊是兒子小鐵的臥室，家俱稍新，卻邋遢得像個雞窩，鞋襪、襯衫、底褲，到處亂扔。

小鐵腿有殘疾，走路一瘸一拐，是小兒麻痹后遺癥。他在三中讀書，上初二，成績不大好，有點(diǎn)自卑，話不多，走路常低著頭。有個叫黃金的同學(xué)，背后笑他：高門樓，低頭進(jìn)，水泥院子路不平。他聽了，把頭低得更低，一臉青霜。

楊打鐵心疼兒子：要不，這學(xué)不上了，跟阿爹學(xué)手藝？

小鐵不理他，砰地把房門關(guān)住，伏在亂糟糟的床上哽哽咽咽地哭。

小鐵在屋內(nèi)哭，楊打鐵在屋外嘆氣：婆娘啊，你干嗎走那么早，孩子越大越難帶，我……我容易嗎？

楊打鐵雙眼潤潤的。聽到屋內(nèi)哭聲停了，忙鉆進(jìn)廚房，煮一碗湯粉，加上肉丸，撒上蔥花，端給兒子。小鐵雖然不哭了，但氣還沒消，楊打鐵越殷勤，他就越惡心。他一揮手，將滿滿一碗湯粉扔進(jìn)院子，嚇得一群正在覓食的雞倉皇逃竄，咯咯直叫，花瓷碗四分五裂。

楊打鐵火了，一雙糙手抖了又抖，但看看兒子那殘疾的腿、青霜的臉，只好拖著沉重的步子走開。眼不見，心不煩。

這事讓香草知道了。

香草過來看望楊打鐵，幫他給根胚松土、施肥、澆水，還整理房間。

香草是寡婦，一雙大眼睛會笑，會說話，很迷人。她人長得靚，說話也厲害，很多人想占她的便宜，但都忌諱她的嘴。香草帶著女兒苗苗住在青年河邊，開了家“士多店”，賣些煙、酒、茶、副食品等。

從鏡花緣出來，往右走二里地，就是青年河。這里是惠州城的郊區(qū)，三四個村子連在一起，自然而然形成了一個市場。楊打鐵的盆景也在這賣，賣不完就放進(jìn)香草的店里。香草專門騰出一面墻來，擺上架子，放楊打鐵的盆景。一來二去，兩人眉目生情，漸漸都有了那個意思。

香草說，孩子扔盆摔碗的，寵不得。十多歲的孩子，就如同盆景里的枝條，該拘管拘管了。說句你莫生氣的話，孩子人殘了，心可不能殘。管嚴(yán)點(diǎn)，是愛！

楊打鐵臉一紅，說，他還小呢，不懂事。

不小了，你看看——

香草正在拾掇小鐵的床鋪，從被卷里抖出一團(tuán)紙巾，皺巴巴的，散發(fā)著腥臊味。她用腳尖踢到楊打鐵跟前。

楊打鐵是過來人，自然知道那是什么。在香草一雙俊目的直視下，不好意思地?fù)狭藫嫌行┗ò椎念^。

2

不知從什么時(shí)候起，小鐵就特別愛看堂屋正墻上的那幅畫。畫上，女媧沒有穿衣服，在三個重點(diǎn)的部位全用楓葉遮擋起來，這更讓他想入非非。

小鐵成績一般，但愛畫畫，用鉛筆畫人物、山水，線條柔和，肌理明晰。三中離家不遠(yuǎn)，每天上學(xué)前，小鐵都要瞄幾眼女媧才肯走。晚上放學(xué)后，他還要在畫像面前呆一會兒。夢中，小鐵希望女媧能像童話故事里一樣，趁他讀書時(shí)，從畫上走下來，給他煮飯，給他當(dāng)媳婦。當(dāng)然，他知道這是不可能的，可就是忍不住，老往這方面想。

有次上美術(shù)課，宋老師要求同學(xué)們畫一幅自己最欽佩的人，看誰畫得又快又好。宋老師是女的，還沒結(jié)婚，廣東美院畢業(yè)，靦腆話不多。同學(xué)們略一思索，紛紛作畫，有畫肖邦、貝多芬的，有畫明星劉德華的，也有畫唐太宗、漢武帝的。黃金畫的是孫悟空。

小鐵聽完老師的要求，連眼都沒眨，拿起鉛筆，在白紙上刷刷地畫起來，不一會兒，就交了畫。

宋老師一看，眼鏡差點(diǎn)兒沒從鼻梁上掉下來。

小鐵畫了一個光溜溜的女人。她右手高舉，抬頭上揚(yáng)，雙目充滿深情，很逼真、動人，似乎有風(fēng)一吹，那女人就能從白紙上走出來。

宋老師沒有去過小鐵家，更沒見過女媧。她覺得這光溜溜的女人好像是她，先驚訝，后大怒，她怎么教出這么個下流學(xué)生，三把兩把就把畫撕了個粉碎。

看宋老師把紙屑撒到小鐵的臉上，同學(xué)們都很愕然。小鐵面無表情，蹲下身子，從容不迫地將紙屑一一撿起，放進(jìn)口袋里收好。

一下課，“楊小鐵”之名便在全校飛揚(yáng)。

黃金找到小鐵，要小鐵再畫一張光屁股女人，給他五十元錢。

小鐵說，滾。

黃金以為自己聽錯了，跟著又問了一句，你說什么？

我讓你給我滾。小鐵提高了嗓門，引得課間休息的其他同學(xué)都圍了過來。

你……你這個瘸鬼、色鬼……黃金還想往下罵，卻被小鐵一把薅住衣領(lǐng)：你再說一句，我咬也要把你咬死！見小鐵怒發(fā)沖冠的樣子，黃金乖乖地住了口。

小鐵的事通過苗苗的口也傳到了香草耳朵里。苗苗比小鐵低一屆，上初一。苗苗說，小鐵真流氓，見著就惡心。

香草心里咯噔了一下。

香草說，這事不能怪小鐵，要怪就怪宋老師。

怎么會怪宋老師呢？是他自己耍流氓在先，我要是宋老師，一定把他開除掉。苗苗的聲音又細(xì)又尖，吵得香草耳膜生痛，她不再理會女兒，暗暗替小鐵傷心。

晚上，小鐵沒有去上自習(xí)，而是躲在家里把撕碎的紙屑一點(diǎn)點(diǎn)粘貼起來，那個光溜溜的女媧在小鐵手中慢慢復(fù)活。

小鐵把自己畫的女媧同正堂中的進(jìn)行對比，除了沒有色彩，他覺得自己畫的更好。

時(shí)間久了，楊打鐵也覺出了兒子的異樣，鄭重地對他說，那是花神，保佑我們家的生意興隆，人人安康。

這話，每月的十五楊打鐵都要對著女媧的神像上香祈禱，小鐵早就聽膩了。

見兒子不語，依舊看，楊打鐵就踩著竹凳，要把畫取下來。小鐵急了，阻攔說，阿爹，別取，這女神像我阿媽。

楊打鐵愣住了，看看畫，又看看兒子，再低頭想想自己死去的婆娘。一點(diǎn)兒都不像，那身段倒是有點(diǎn)像香草。

可小鐵硬說像。

婆娘走時(shí)，小鐵七歲，應(yīng)該說記憶比較健全，怎么會說出不著邊際的話呢？難道兒子中了邪？楊打鐵仔細(xì)端詳兒子的臉和眼，很認(rèn)真、很正經(jīng)的樣子。思來想去，他舉起的手就軟了。

小鐵不知道自己會說出這樣的話來，反正，不讓阿爹把畫取下，他的目的就達(dá)到了。

至于說了什么，在他心中都不重要。

3

制作盆景是件非常耗時(shí)又吃力的活。

楊打鐵的盆景在惠州城出類拔萃。那一窩窩、一蓬蓬丑陋不堪的根須在他剪刀、鋸子的修整下，能變成一幅絢麗的畫，一首搖曳的詩。

豐山上茂盛的雜木為楊打鐵提供了豐富的原料。每年的春冬兩季，楊打鐵都要早出晚歸，到山上找尋胚材。這時(shí)的他，雙眼放光，步伐輕靈，仿佛一下子年輕了十多歲。香草曾跟他進(jìn)過一天的山。在山中，楊打鐵成了精靈，越是荊棘叢生、山崖陡峭的地方，他越是往里鉆。找老根，找多余溢出的根，對那些正在生長的主干，無論多么奇特，楊打鐵都不會動上一刀。那份吃苦與執(zhí)著、憐憫與愛心，讓香草深深著迷。這樣的男人才是真爺們兒，值得去愛！

豐山成了楊打鐵的魂。

每次歸來，他的背簍里都會收集些姿態(tài)奇特的胚材，日積月累，院子里漸漸有些雛形的盆景就越來越多。楊打鐵便忙活開來，拿出小鋸、斜剪，給細(xì)葉榕、九里香、六月雪截干蓄枝。將直條扭彎，朝著人為的方向，用棕絲攀扎，強(qiáng)拉定型。一般在八個月后，定型才算成功。

對較粗的樹枝，要想折彎并不容易。楊打鐵自有辦法，拿出小刀，在樹干彎曲處切口動刀。這可是門技術(shù)活，切深了，枝條會死。即便命大，活了過來，也會留下疤痕，影響美觀。這同女人剖腹產(chǎn)生小孩是一個道理。切淺了，自然是浪費(fèi)時(shí)間，沒有效果。

惠州城內(nèi)能在盆景枝節(jié)上“動手術(shù)”的人不多，大西門開花卉店的王麻子算一個，但他一刀下去，枝條死多活少，名聲欠佳。楊打鐵會認(rèn)莖脈，輕輕一刀，汁液流出甚少，裂皮、破肉、輕傷骨，并且他開的是橫刀，不是豎刀，用麻皮包扎后，傷口容易愈合，又容易彎曲。在懂行人的眼里，這確實(shí)是一絕。

楊打鐵盆景的造型形態(tài)各異，有鹿角型、雞爪樣、回旋枝、盤龍踞，手法新穎大氣，簡約脫俗。造好型，還要精心照料，澆水、修剪、施肥、騰倉、裝盆，最后，還要給盆景取個名，這才上架出售。一盆簡單的盆景，從豐山上采回胚材到能夠出手，至少要一年的時(shí)間，精品，則要三五年，甚至幾十年。

就這，還賣不起價(jià)。

那時(shí)人們都在絞盡腦汁如何撈錢，有閑錢又懂欣賞的人不多。

一天，楊打鐵把新修整好的幾盆盆景送到香草的小店，剛坐下來喘口氣，就見從外面進(jìn)來一位客人，穿襯衫，打領(lǐng)帶，面皮白凈，雙目有神?？腿耸锹愤^買水的，可一看到盆景便挪不開步了。他抱起一盆《楓林之夜》，左看右看，先是嘖嘖贊嘆，隨后又連叫可惜。

楊打鐵坐不住了，自己的“孩子”哪美哪丑自己知道，但他更想知道，這客人嘴里的“可惜”在哪兒。

楊打鐵忙起身遞煙，打個招呼：先生，您貴姓？

不敢，不敢，免貴姓陳。你老哥叫我陳生好了。

想聽聽你說這盆景可惜在哪兒？

你懂這個？

不是很懂，愛好而已。

陳生見有志趣相投的人詢問，喝口水，打開了話匣子：這盆景，用十八棵大小楓樹植株，有主有次、參差有序地分成兩組，拼成一幅紅楓林的壯景，真是如詩如畫，令人陶醉！無論是從選材上，還是在剪枝、摘葉上都是高手。可惜的是，制作者內(nèi)心過于焦急，取名為《楓林之夜》，這葉片卻亂七八糟。

這有毛病嗎？

當(dāng)然有。好的盆景就是一門高雅的品味藝術(shù)，它既然起名《楓林之夜》，這個“夜”顯示在哪里？如果我猜的不錯，它應(yīng)該體現(xiàn)在風(fēng)上。夜風(fēng)拂動，兩組樹中間的楓葉應(yīng)該向同一個方向擺動，而它卻亂了。

絕，絕！楊打鐵一把攥住了陳生的手，激動得滿臉通紅。這盆景你喜歡不？

陳生說，當(dāng)然喜歡。

那好，我就免費(fèi)送給你。

??！這下輪到陳生吃驚了。

這盆景就是我制作的。來，拿著。楊打鐵雙手捧著《楓林之夜》，遞到了陳生的懷里。

陳生不再推辭，點(diǎn)點(diǎn)頭，收下。

陳生走后，楊打鐵還沉浸在興奮之中。香草也為他高興。好男人，就應(yīng)該是這樣！要不古人怎么說“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呢？開心的香草更加?jì)趁膭尤?。楊打鐵看看四下無人，摟著香草狠狠地親了一口，這才走開。

望著楊打鐵離去的背影，香草罵了一句：呆子！

4

楊打鐵的生意日益紅火起來。

這都得緣于陳生。

陳生原是臺灣一家公司的老總，現(xiàn)在在惠州做電子貿(mào)易，四大洋、七大洲，天南海北到處飛，可謂見多識廣。一看到楊打鐵的盆景，他立馬就喜愛上了。這哪里是盆景啊，這是典型的中國文化藝術(shù)啊。

他談生意需要送禮，特別是對鬼佬（洋人）。錢不缺，缺的就是對禮品的認(rèn)可度，每談一筆生意，他都為送什么禮物而發(fā)愁。一遇到楊打鐵，可謂“山重水復(fù)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這個心結(jié)徹底解開了。

第二天，陳總就吩咐秘書，到香草的小店里，按價(jià)付錢，把架上的盆景統(tǒng)統(tǒng)給買了，再轉(zhuǎn)手送給客戶，唬得鬼佬一愣一愣的，連叫：Priceless treasure，it is a priceless treasure（無價(jià)之寶?。?！

經(jīng)陳總這么一推銷，很多客戶都跟著來要。

楊打鐵的盆景供不應(yīng)求，但他牢記陳總的叮囑：藝術(shù)品，不能急，要慢慢來，成熟一個賣一個。這玩藝兒，一出國門，代表的就是中國！

有了錢，楊打鐵同香草商量，等過兩年小鐵上高中后，他把房子修繕一下，就把香草娶過來。

這回輪到香草臉紅了。雖然她天天都夢想著這事，可一旦成真，心里還是禁不住哆嗦了一下。

她擔(dān)心兩個孩子。也許兩年后，孩子們再長大一點(diǎn)兒，就能夠理解他們了。

然而，沒想到的是，初三上半學(xué)期，小鐵和黃金一塊兒輟學(xué)了。這對昔日的冤家竟成了好朋友，黃金張嘴閉嘴都稱小鐵為大佬（大哥），兩人好得如膠似漆，恨不得穿一條連襠褲。

楊打鐵極為納悶，問：怎么不上學(xué)啦？

讀不進(jìn)去。

黃金呢？

也讀不進(jìn)去。

他怎么那么崇拜你？

小鐵翻了翻小眼睛，想了一會兒，答：我能給他畫他想要的女人。

楊打鐵嗯了一聲。小鐵話里的含義他沒能理解。那你今后想干啥？

啥也不想干。

不行。楊打鐵火了，香草說的不錯，孩子該拘管拘管了。從明天起，你就跟著我學(xué)制作盆景。

見阿爹真動了怒，小鐵服帖了一段時(shí)間。白天，父子倆上山找胚材。楊打鐵說，盆景是門藝術(shù)，藝術(shù)是啥呢？就是縮地千里、縮龍成寸，把大自然的無限風(fēng)光縮到一個盆里，給人美的欣賞。所以，選材很重要。

一路走，一路教，楊打鐵恨不得把自己肚子里的所有知識全部掏給兒子?？尚¤F心不在焉，剛教過的東西，再問，又忘了。

返回時(shí)，楊打鐵讓兒子自己找個胚材試試。好家伙，他一篾刀下去，將一棵雞蛋粗細(xì)的樟樹齊腰砍斷。

楊打鐵大驚，你這是干啥？

小鐵說，要根。

楊大鐵氣得血脈賁張。你這哪里是要根，是要命！記住了，正在長的樹，再好的根也不能砍。我們靠山吃飯的人，要愛惜山，保護(hù)山。山是有靈性的，你對它好，它知道。

小鐵心里說，屁！

晚上，侍弄盆景。

黃金開著摩托車來約小鐵兜風(fēng)，小鐵陰著個臉，搖搖頭。

楊打鐵教小鐵扎枝丫，用棕繩把直向生長的枝丫往斜面拉，宛如臨水之木；把橫向生長的往回拉，成虬龍倒走之勢；然后，再扎出“一寸三彎”、“兩駝半”、“疙瘩包”等。經(jīng)過多道棕扎，原本直溜的枝丫變成了游走的龍蛇，變幻莫測。

小鐵問：干嗎要這樣，讓它自由生長不更好嗎？

楊打鐵回道：自由生長成不了材，只能燒。不吃苦中苦，哪能入廳堂。楊打鐵話里有話，小鐵明白。

棕扎枝丫，要八個月才能定型。惠州多雨，幾個連陰過后，棕繩就漚壞了，要重新再扎。小鐵嫌麻煩，腦子一轉(zhuǎn)，找來鐵絲替代了棕繩。

小鐵本想自己的創(chuàng)舉會得到阿爹的表揚(yáng)，沒想到楊打鐵一看，很生氣，拿起鉗子喀嚓喀嚓把鐵絲全剪了，并罵小鐵偷懶，蠢笨。

小鐵不服，瘸著個腿質(zhì)問道：都是為了把直的搞彎、把正的搞歪，我用鐵絲更方便，哪點(diǎn)不對？

楊打鐵說，它痛。

小鐵嗤笑，它是樹，知道痛嗎？

知道，它有生命。

那你用棕繩扎，就不痛了嗎？

也痛。只不過，慢慢將它扭轉(zhuǎn)，有個適應(yīng)的過程。

我呸。小鐵不屑一顧，覺得他阿爹真笨。

黃金再來找他，他丟下工具，沖楊打鐵說一聲，有事，也不管阿爹是否同意就立起身，一瘸一拐地走了。

鏡花緣里留下楊打鐵孤獨(dú)的身影，還有一院子潛伏著生命力的盆景。

5

香草到鏡花緣來得勤，陪楊打鐵干活、聊天，說說心里話。楊打鐵有解不開的疙瘩，香草三言兩句就幫他化解了，比如說小鐵的叛逆。香草說，其實(shí)小鐵就是你手中的盆景，你有沒有盡力栽培，你心中最有數(shù)。如果盡了力，就等于盆景可以上架出售。至于別人買回去，是當(dāng)藝術(shù)品擺上廳堂，還是扔在角落自生自滅，那就要看緣分了。

這婆娘，人長得靚，說出來的話也挺有意思。

香草常往鏡花緣跑，惹得苗苗不高興。

苗苗上初三，十五歲了，長成了一朵花，身材、臉蛋兒都像香草，瓜子臉，糯米牙，一笑，臉上有兩個淺淺的小酒窩。苗苗的成績也很好，她的目標(biāo)是要考上惠州一中，然后再考上重點(diǎn)大學(xué)。教她的老師們都說，如果不出意外，苗苗上一中絕對沒問題。

苗苗說，阿媽，你是不是看上楊打鐵了？

苗苗說這話時(shí)表情很嚴(yán)肅，像個老大人。香草笑了，反問道：楊打鐵不好嗎？

苗苗思考了一會兒，說，楊打鐵好，可楊小鐵不好。

還是那幅畫的事？

苗苗先是搖搖頭，隨即又趕緊點(diǎn)點(diǎn)頭。香草說，都過去兩年了，哪個人少年時(shí)不犯點(diǎn)錯？改了就好。再說了，他是個殘疾人，我們對他要更寬容一點(diǎn)兒。

可我感覺他就是壞人，特別是他和黃金在一起，更壞。你要是真嫁給了楊打鐵，我絕不跟你過去。苗苗說得很堅(jiān)決。

香草嘆了口氣，自家的丫頭長大了，看來這婚事還得再拖一拖。

然而，讓人萬萬沒想到的是，幾天后苗苗就失蹤了。

這可把香草急瘋了，學(xué)校里找，同學(xué)家找，城里城外找，沿著青年河一路向下找，都沒音訊。學(xué)校報(bào)了案，派出所、公安局來了一撥又一撥，今天找這個談話，明天找那個座談，折騰了三四天也沒個結(jié)果，只知道苗苗是在下晚自習(xí)后失蹤的。

楊打鐵也很焦急。自從和香草搗破了愛情的“窗戶紙”，在他心中，苗苗就如同他自己的閨女一樣。賣盆景賺到了錢，給小鐵買衣服、買鞋襪，總少不了苗苗一份，甚至有時(shí)花費(fèi)會更多。所有的禮物他都不親自送，讓香草送，并且讓香草保密，不要說是他送的。他覺得只有這樣，才不辜負(fù)香草的愛。

苗苗失蹤后，楊打鐵丟下所有活計(jì)，陪著香草四處找。豐山周邊的池塘、枯井、山崖、水溝，青年河兩岸的回水灣、蘆葦叢等，凡能想到的地方，他都仔細(xì)搜尋過。并備上好煙好酒，交待河邊的住戶、東江邊的漁民：十五歲的丫頭，一米六高，長發(fā)，上穿水紅色的衣服，下穿黑色褲子。人家不要煙酒，他硬放下，臨走，鞠一躬，拜托了。結(jié)果還是一無所獲。

香草天天哭，哭得嗓子嘶啞，眼睛出血。幾天的功夫，香草已形銷骨立，癡若木偶。每到晚上，她都要站在士多店門前的馬路上，撕心裂肺地喊：苗苗啊，我的閨女，你在哪兒？阿媽等你回家，等你回家……

那悲悲切切的呼喊，隨著陣陣晚風(fēng)鉆進(jìn)各家各戶，男女老少聽了，鼻子都忍不住發(fā)酸。

楊打鐵也哭了，無聲的淚水將衣襟浸濕一片。

楊小鐵好像在一夜之間長大了，懂事了，勤快了。他不再和黃金來往，專心侍弄家里的盆景。每天日出即作，瘸著腿，掃地、劈柴、煮飯，剪枝、捆扎、施肥，把屋里屋外拾掇得井井有條。這讓楊打鐵可以全身心地去尋找苗苗的下落。

一晃半個月過去了，還是杳無消息。香草也病倒了，躺在床上，雙目癡癡地望著門外。楊打鐵更忙了，既要伺候香草，也不能落下生意。這些天請人幫忙找，花費(fèi)了不少錢，他還抽空到那些危險(xiǎn)地方再走一遍，重點(diǎn)查看河邊蘆葦叢、廢枯井等。

陳總得知消息也來了。陳總痛惜之余表示，公司愿意出錢，以懸賞的方式征集破案線索，只要能抓住兇手，花費(fèi)多少都在所不惜。

香草一聽，吃力地翻身下床，“撲通”跪倒在陳總面前。

6

楊打鐵是在一個午后走進(jìn)豐山的。

每隔三天，他一大早起來就順著青年河往下走，一直走到東江邊。那些打漁的人家，見越來越消瘦的他，都搖搖頭。他不再詢問，抱拳感謝，折轉(zhuǎn)身再往回走。

青年河，東江邊，來回二十里路，已被他走熟了。漁民們見他離去，都感嘆，這男人，夠爺們兒！

為了早些回家，他抄近路，鉆進(jìn)了豐山。這么多年，豐山的每個山脊、谷底、崖口他都了如指掌。出于職業(yè)習(xí)慣，只要出門，他都會隨身帶著小镢頭，這次也不例外。

楊打鐵經(jīng)過老鷹嘴時(shí)，忽地想起了半年前他留意到的一株根須，此時(shí)，它也許已長壯，挖回去正好用。

老鷹嘴，顧名思義，就是山中最陡峭、險(xiǎn)峻的地方。這里荊棘密布，雜草叢生，常有毒蛇、野蜂盤踞，所以少有人來。他爬到鷹嘴下，看到那株根須還在，不禁會心一笑。

這些日子太過于悲痛，這一笑，竟扯得臉皮上的肉生生地痛。

楊打鐵跪下，舉起小镢頭往下刨。

在山中取根須是有講究的，一定要先大后小。在大范圍內(nèi)挖松土質(zhì)，然后再小心翼翼地靠近根須，用手摸清根須的走向，這才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挖，否則，損傷或挖斷了根須的分枝，都將功虧一簣。

一下，二下……也不知刨到第幾下，楊打鐵感覺镢頭忽地挖到了軟綿綿的物體上。他心一驚，停了停，再挖，確實(shí)是軟的。楊打鐵丟下镢頭，用雙手刨，松軟的泥土下被刨出一角衣服來，是紅色的上衣。這衣服他太熟悉了，苗苗那晚失蹤時(shí)，穿的就是紅色的上衣。

楊打鐵的心像被人猛地拽了一把，肝腸寸斷，痛得他幾乎暈厥過去。他又刨了兩把，刨出一張還沒有爛的白紙，擦擦泥土，他看清了，上面是一幅畫，是用鋼筆畫的，三個人，兩男一女，都光溜溜地躺著，做齷齪的事。畫中的女人不是女媧，而是苗苗；兩個男人，一個是黃金，另一個是……

楊打鐵的冷汗刷地流下來了。他瞅瞅四周，寂靜，無人，只有不知名的鳥兒在枝頭啾啾地叫著。他慌忙把刨起來的土又往回推，想堆回原樣，可推了一半，他再也推不動了，一歪身，躺在了露出來的衣角邊。面對明晃晃的太陽，楊打鐵嚎啕大哭，聲震豐山。

案子破了。

兇手就是黃金和楊小鐵。楊小鐵剛好滿十八歲，死刑；黃金十七歲，無期。

香草聽說后，拄著棍子來找楊打鐵。一見面，倆人緊緊抱在一起哭。

香草拍打著楊打鐵的胸脯說，既然只有你知道，就不該呀，不該。

楊打鐵說，該！

香草說，我們已走了一孩子，又何必再走一個呢？

楊打鐵說，這是命，他應(yīng)該償還。苗苗在太陽光里瞪大雙眼看著我呢，看我是否有當(dāng)?shù)馁Y格。

楊小鐵被拉向刑場時(shí)，對警察說，想見見阿爹。

楊打鐵木然著臉，見到了臉色蒼白的楊小鐵。

父子倆對視好久，楊小鐵才開口，說：阿爹，你今后不要再做盆景了。樹也好，根也好，在生長的過程中扭了、彎了，本身就很痛苦，可你取回來，還要動刀動鋸動繩索，再給它整得更彎，更畸形，為什么？就是為了你們想要的藝術(shù)！藝術(shù)是他媽個屁！而我，生下來就歪了，你咋不給我整正，整成人人欣賞的藝術(shù)品呢？

從刑場回來，楊打鐵把所有盆景上的棕繩全部剪斷，放開枝條的束縛，讓它們伸展軀體，自由地生長。這還不算，他把屋里的手鋸、枝剪、節(jié)鉗、刮皮刀、轉(zhuǎn)盤、木錘等家什，全都取出來，放在院子中，淋上柴油，一把火燒了個精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