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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11-17 14:47王祥夫
西部 2014年7期
關鍵詞:蜻蜓蜘蛛蝴蝶

王祥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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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祥夫

說鼠

國人對物品的稱呼往往會把它的出產(chǎn)地同時標出,如“胡芹”、“胡瓜”、“胡麻”,乃至《金瓶梅》一書中的“胡僧”,都專指從西域而來的人與物,再如“川黃蓮”、“淮山藥”還有“黨參”等等,都是地域性的專指。再比如動物中的“社狐”,是指生活在城市里的狐貍,“倉鼠”是專指生活在倉庫里的老鼠?,F(xiàn)在在城里已經(jīng)很少能夠見到狐貍的蹤影。據(jù)說有人在故宮的晚上看到過拖著大尾巴漫步的狐貍,那一定就是社狐了。它住在什么地方?這很不好說,偌大一處舊宮苑,想必有它的藏身之處。過去的老城墻老祠堂里既有蝙蝠又有貓頭鷹,還有蛇,還有被民間人士稱做“五爺”的黃鼠狼,而鄙人故鄉(xiāng)的東北向來是只把黃鼠狼叫做“黃皮子”。這些動物生活在老城墻老房子里本不足為奇,還有別的什么,很難讓人一一列舉,而老鼠的廣泛存在可以說是肯定的事實。

說到老鼠,不管人類喜不喜歡它,它肯定與人類關系最密切,有人的地方就會有它的存在,哪怕是在船上或是在天上飛來飛去的飛機上,但它們是不是能夠叫“船鼠”或“飛機鼠”?如果有人非要這么叫,大致也不能說離譜。而人們尋常說的田鼠卻實實在在生活在田地里。當代畫家里,喜歡畫“老鼠”的是“老饕”陳綬祥先生,我對他說“饕餮”二字分開講,“饕”是貪財,“餮”是貪吃,如《左傳·文公十八年》——“天下之民以比三兇,謂之饕餮?!弊ⅲ骸柏澵敒轺?貪食為餮?!倍F(xiàn)在還在叫“老饕”?!袄削摇本R祥喜歡畫鼠,曾畫有一圖,老鼠與電腦的鼠標同在一個畫面,畫之好賴且不說,有時代氣息。我去海南地面,沒事去轉(zhuǎn)菜市場,看到一片一片暗紅的臘鼠肉小號風箏一樣掛在那里,當下便想鼠肉其實要比豬肉和狗肉干凈,老鼠起碼不吃大便,但要請我吃老鼠臘肉,我還得要拿拿主意。有一陣子,我喜歡畫那種毛茸茸一團的小老鼠,用細筆把毛一點一點絲出,茸茸的。曾畫一幅《櫻桃小鼠圖》,用姜思序堂的老胭脂圈櫻桃,小鼠畫出用淡赭罩一下再用油煙焦墨細細絲一遍毛,真是很好看,從外邊回來的一位朋友十分喜歡,硬是要去掛在他澳大利亞的家里以慰鄉(xiāng)愁。

古人書寫用鼠須筆,大多為小筆頭,看新疆出土的毛筆,想必所用是家鼠的須毛。狼毫筆自然是用黃鼠狼尾巴上的毛,最長六厘米的狼毫筆非我輩能用得起,時下筆莊的筆,真正的狼毫幾乎不見。自然界的黃鼠狼當然還有。鄉(xiāng)老相傳,黃鼠狼要是活過一百歲,玉皇大帝都得叫它舅舅。這輩分怎么排?恐怕無人知道。民間還多有關于黃鼠狼成精的故事,不少人家還專供黃大仙,所供也只一碗清水而已,如果黃大仙突然降臨也只好不停地喝那碗清水。

雞鳴喈喈

關于雞的叫聲,凡家中養(yǎng)過雞的人不難分辨出是雄雞叫還是母雞叫。早晨的雞啼,“喔喔喔喔——喔喔喔喔——”當然是雄雞,而“咕噠咕噠”不停不歇地叫起來,那一定是母雞生了蛋。若是幾只母雞同時生了蛋一起叫起來,尤其是夏日的中午,是讓人討厭的,而鄉(xiāng)下的炊煙和遠遠近近此起彼伏的雞叫起來又是一件讓人感到溫馨的事情。說到雞叫,實實在在應該是件有規(guī)律的事,一是早上,遠遠近近的雞此起彼伏地叫起來,便是古人所說的“金雞啼曉”,那一定是雄雞在叫。二是生過蛋的母雞叫。它們?yōu)槭裁唇??卻像是無人研究過。說到民間的養(yǎng)雞,南方用竹編的大雞籠,到了晚上雞會自己跳進去,北方則是雞窩。古人把雞窩叫做“塒”,塒是在土墻壁上挖洞做的雞窩,山西的黃土高原上現(xiàn)在還能看到,不但是雞,鴿子也照樣住在里邊。這樣的雞窩,鄉(xiāng)下的土窯洞還可以,挖七個八個都可以,如果住瓦房或一般的稻草薄土壁房則不大合適。北方不住土窯洞的人家養(yǎng)雞照例是要蓋雞窩,雞窩里向來是要有能給雞落腳的地方,那就是雞窩里要搭幾根木架。雞生來不會席地而臥,所以北方人把雞窩又叫“雞架”。一般人家養(yǎng)雞,七八只或十多只母雞就必要有一只雄雞統(tǒng)領才不會綱紀大亂,也不用投票選舉,母雞們都知道那只雄雞就是它們的首腦。雞塒之上,照例還應該有一排讓母雞生蛋的小窩,這么說來,北方的雞塒倒像是座二層的小樓。母雞下蛋的小窩里照例是要鋪一些草秸。雞其實和人一樣,生產(chǎn)之前是孕婦,生產(chǎn)之后是產(chǎn)婦,只不過隔一天生蛋或一連幾天都生蛋讓人們司空見慣不以為然罷了。

說到雞叫,忽然想到了《詩經(jīng)》里的句子“風雨凄凄,雞鳴喈喈”。鄙人小時候是比較討厭下雨的,天一下雨,第一件事就是不能出去玩,第二件事是如果要如廁就必須一踩兩腳泥,雖然有上海出的那種橡膠雨鞋,但要是碰上兩三天都連綿不斷的小雨,真是讓人在心里徒生悶氣。不但是人的心情不好,雞縮在雞塒里也會不高興,下雨,天氣寒涼,雞便會在雞塒里發(fā)出一片“喈喈喈喈——喈喈喈喈”的叫聲,這叫聲不大,像是在哆哆嗦嗦。有時候人還在被子里半睡半醒,就聽到了外面的“喈喈喈喈——喈喈喈喈——”,不用問,外面又在下雨。以鄙人的經(jīng)驗而言,只有下連綿不斷的小雨,雞才會“喈喈喈喈——喈喈喈喈——”地叫。天大冷,比如冬天來到的時候,雞塒的門上會覆以小棉被似的小門簾。即使是這種天氣,雞也不會發(fā)出雨天的那種“喈喈”之聲。

至于“風雨瀟瀟,雞鳴膠膠”,則讓人大不明白,雞能發(fā)出“膠膠”的聲音嗎?鄙人好像長這么大都沒有聽過如此的雞叫。也許“膠”的古音不是jiao而是其他什么音也說不定。

女曰雞鳴

《詩經(jīng)》之好,是要人知道古時先民們的生活,雖歲月迢迢,時隔數(shù)千年,其實他們和我們現(xiàn)在亦差不多,不外是吃飯穿衣睡覺。讀《詩經(jīng)》,常常能讓人會心會意,少年時讀不加注釋的白本,如《盧令》,起首第一句“盧令令”,一下子便讓人明白那只狗的脖子上原來是掛了一只鈴,跑過來,自有響動。再如讀“氓之蚩蚩,抱布貿(mào)絲,匪來貿(mào)絲,來即我謀”便讓人想笑,兩個字“蚩蚩”真是傳神,既有聲音,樣子也像是清清楚楚就在眼前?!杜浑u鳴》這一首的好在于它的一問一答,女的說雞叫了,起來吧,男的說天還沒亮,再睡會兒。卻不知他們在天將亮未亮之時正在做什么?起來后又要去做什么?男耕女織或射獵采桑?古人的生活說來也簡單,桑田之下即便有故事發(fā)生也青天白日,不說羅敷,只說平西歸來的薛平貴,一塊金子擲在地上,照樣是只換來一把黃土揚在臉上。青天便是青天,白日便是白日。也只那時,才有烈女,不為黃金心動。

《詩經(jīng)》里許多地方都寫到了雞,可見古時養(yǎng)雞之普遍。現(xiàn)在的城里,幾乎沒有人家再養(yǎng)雞了,那年去西泠印社買印泥,忽然聽到了雞啼,心想這畢竟是西湖,豈容得雞鴨喈喈呷呷?再出去看那雞,原來是籠在籠里準備養(yǎng)肥了殺來吃,一時讓人氣短。再一次是去寵物市場,看到賣雄雞的,有綠尾巴的紅公雞,還有蘆花雞,一道黑一道白格外好看,襯得雞冠越發(fā)如丹砂,便想買只養(yǎng)在露臺上,一時又不敢買,天天鄉(xiāng)下翁媼一般的又是“咕咕咕咕”地喂食又是一遍一遍地打掃雞舍,想想,也只好做罷。有把雞當做寵物養(yǎng)的,主人躺在床上睡覺時雞便臥在主人身上。只是不知道雞屎會屙到什么地方。雞當然是不撒尿的,鄙鄉(xiāng)有句話是“雞不屙尿,自有門道”,原是說一個人辦事有他自己與眾不同的辦法。寫到這里,忽然覺得應該去翻翻書本,看看禽類是怎樣解決它們的小便的,是不是所有的禽類都不撒尿?不過它們不撒尿也好,譬如大雁,成群地從南方飛來,忽然紛紛地在人們的頭上小便起來總不是一件好事。

《女曰雞鳴》這首詩是在說公雞,是早晨雞鳴的時候。我們那地方把公雞叫叫做“打明”,而從《詩經(jīng)》往后歷數(shù)近三千年,延安有出小秧歌戲叫做《兄妹開荒》,卻說雄雞是在唱,“雄雞,雄雞,唱呀么唱三唱,唱得那太陽紅呀么紅彤彤”,其實它不唱,太陽也不會變紫,但人們要把這功勞給了雄雞也不是沒有道理。公雞司晨,一如鐘表。過去不分城鄉(xiāng)都在養(yǎng)雞,除了有蛋吃,還不會睡過了頭。

鄙人現(xiàn)在雖無法養(yǎng)一只大公雞在家里,卻買了一把大紅的雞毛撣子插在那里。再說公雞實在是要比鴨子好,起碼它的毛還可以做撣子。鴨毛可以嗎?好像不可以。

蜘蛛

不說明代的宣爐,只說當下,還是以陳巧生做的爐為好,我以前經(jīng)常使用的篆香爐就是他做的,蓋子做蛛網(wǎng)狀,上邊伏著一只蜘蛛。打香印的篆模就只四個字:唯吾知足。這個印模做得很巧,因為這四個字里都有一個“口”字,便把這個“口”字放在了正中,省略了筆劃不說,看了還讓人覺得頗具巧思。這個爐我現(xiàn)在很少用,主要是沒有太多的時間來做灰打篆。比如我現(xiàn)在寫這篇文章的時候手邊就放著香,是那種電熱的品香爐,放一點沉香碎屑在里邊,可以聞很長時間,還沒有一點點其他的雜味,若不是做香道表演或喜歡那種情調(diào),其實電熱香爐是最好的選擇。陳巧生的爐曾經(jīng)想過要多買幾個,但興趣一消失,就不再想了。豐子愷先生喜歡收集篆香爐,據(jù)他自己說是見了就買,也不知到底買了多少個,當時豐先生還可以到中藥鋪去買沉香粉,這真是讓人羨慕,現(xiàn)在即使是北京同仁堂本堂的沉香,也沒得一點點香氣。

因為陳巧生的香爐而忽然說到蜘蛛,不免就說到畫蜘蛛。畫了多年的蜘蛛,那天突然發(fā)現(xiàn)蜘蛛原來是八條腿,而普天下的昆蟲都只六條腿,有人告訴我,蜘蛛本來就不是昆蟲而是節(jié)肢動物。從小看蜘蛛,想不到它居然會不是昆蟲,居然不是螞蟻蒼蠅們的同屬,天底下的知識信是學不完的。忽然又覺得蜘蛛應該是在水域里橫來橫去的螃蟹們的遠親,便想找相關的書來看看,卻一時又找不到。雖然小時候幾乎是喜歡各種可以捉到手的昆蟲,但蜘蛛?yún)s總不能讓人喜歡,也沒聽說有人會喜歡蜘蛛,到后來讀古典小說《西游記》,里邊蜘蛛精們住的洞府叫“盤絲洞”,卻覺得這個名字叫得好,雖然八戒會變做一條滑不溜溜的鲇魚在蜘蛛精們的腿間股間鉆來鉆去,但當時就覺得這個八戒真是相當讓人討厭。各種昆蟲里,蜘蛛可能是最不能讓人喜歡的,但蜘蛛又是無處不在,忽然間就不知從什么地方爬了出來,或者會空降兵一樣從上方直垂下來。如果是極小的那種,民間就把它叫做“喜蛛”,如果是個頭極大,說什么都無法讓人接受。吳悅石畫人物,喜歡在人物的上方畫一只蜘蛛,是“喜從天降”,畫一只蝙蝠便是“福到眼前”。蜘蛛跟喜有什么關系,至今遍查諸書都不得其解。而漢八刀的蜘蛛是什么意思也不能讓人知道,漢代玉雕里不但有蜘蛛,還有螞蚱和螳螂,還有蠶,但未必都會有什么涵義。市上現(xiàn)在有賣寵物蜘蛛的,放在手上會占滿一個巴掌,毛茸茸的。這種蜘蛛有幸在中國被當做寵物,要是在東南亞的泰國或者是越南,等待它們的命運是被人們用油煎吃掉。中國人吃蝎子,泰國人吃蜘蛛,讓歐美人看了蹙眉步不敢近前。這兩種東西,一旦裝盤薦上,我也會蹙眉步。

再說蜘蛛,大人會用香煙盒里的錫紙做蜘蛛給我們玩兒,搓個球,再用錫紙搓八條腿,是銀閃閃的蜘蛛。及至到后來,我也會給我的女兒做這種玩意,到了現(xiàn)在,我看到我的女兒用包巧克力的金箔紙給她的兒子做蜘蛛。

在各種蟲子里,蜘蛛的打包技術最好,只一會兒就會把落在網(wǎng)上的一只螞蚱或一只別的什么給打包得嚴嚴實實,任你再有本事也逃不脫。蟲子們要是進行大選,相信蜘蛛是可以出任紡織部部長的,或者出任空防部部長也可以,如果蟲子王國有空防部的話。

蝴蝶飛何園

“蝴蝶飛南園”、“池塘生春草”這兩句古詩,已經(jīng)記不清楚作者是誰了,原是兩首詩里的各一句,但我硬是喜歡把它們當做上下聯(lián)寫在一起,又是蝴蝶,又是春草,又是南園,又是池塘,這兩句詩真是清新而綺麗,無端讓人覺得滿乾坤間都是春天的氣息。說到蝴蝶,不喜歡它的人很少。曾經(jīng)在潘家園的舊書攤上買到過一本《唐五代詞》,上海古籍豎排本的那種,書的主人在上邊用鉛筆做了不少批注,而更讓我喜歡的是書里夾了不少花花朵朵和蝴蝶的標本,我想這本書是在其主人不知情的情況下被當做廢紙賣了出來。里邊的蝴蝶被壓在書頁里居然沒有損壞,蝶翅上閃閃爍爍的寶藍色真是好看。那年去云南,有蝴蝶標本賣,一時買了許多,枯木蝶雖然十分稀有,但不好看,那種寶藍色的大蝴蝶真是好看,后來在北京的潘家園又看到這種寶藍色的大蝴蝶,一只已經(jīng)要到二百多元。說到蝴蝶,是不分南北的,南方有,北方也有,即如我小時候,經(jīng)常去菜地旁邊捉那種名叫“白老道”的白蝴蝶,白色的翅子上有兩個小黑點,翅膀尖上還會有一點點黃。這種蝴蝶在菜地上飛來飛去令人眼花繚亂。而我小時候獨喜在郊外才能看到的那種很小很小的藍蝴蝶,翅子上有一排黃色的花紋,但這種小蝴蝶總是讓人捉不到,又總是在你身邊翩翩地飛來飛去。還有就是榆樹上的一種大蝴蝶,金紅的翅子上有寶藍色的點子,華麗得不能再華麗,真是讓人喜歡,小時候只要見到它就會跟上它跑,不問腳下深淺。

我的第一部長篇小說的書名就叫做《蝴蝶》,出版社為了好賣,又在“蝴蝶”前邊加了兩個字“亂世”——《亂世蝴蝶》。幼時隨大人去看越劇的《梁山伯與祝英臺》,看來看去只是唱,讓人覺不出什么好,只是看到結尾處梁山伯和祝英臺忽然化做兩只蝴蝶飛出來才有一點點開心。印象中,蝴蝶總是在飛,不停地飛,而那次去云南,我卻遇到一只不肯飛的蝴蝶,它落在手上,你把它揮去,它又落過來,這真是怪事一樁。后來我把它移交給舒婷,舒婷就讓它落在她的手上把它帶到了車上,后來的故事是舒婷告訴我的:那只蝴蝶在她的背包上產(chǎn)了許多晶晶瑩瑩的卵。這是一只急于生產(chǎn)的蝴蝶母親。

蝴蝶好看,但不易畫,畫家于蝴蝶,實實在在是一件讓人頭疼的事,越漂亮的蝴蝶畫出來越假,白石老人也只那種黑色的蛺蝶畫得好,一筆,兩筆,三筆,四筆即成,若是花蝴蝶,起碼是到了老年后白石老人很少再畫。近百年來,只靖秋女士的蝴蝶畫得不俗。靖秋女士是清道光帝的曾孫女,溥雪齋的親妹妹,真正的金枝玉葉。我見她一把扇面,上邊落三只蝴蝶,用色勾線果然輕靈可愛。

吾鄉(xiāng)有句話,英雄莫問出處。說到蝴蝶也是,蝴蝶雖漂亮,但你莫問蝴蝶之出處,再漂亮的蝴蝶當年都是毛蟲,幾乎無一例外。所以,我們只說它現(xiàn)在如何漂亮即可,不說它過去是如何蠕蠕地來去。再漂亮的蝴蝶,只是它今天漂亮,而它們的過去,無一不是害蟲。

草紙?zhí)?/h2>

我這里說的寫字,如果不是對外國友人說此話,一般人馬上都會明白是在說用毛筆寫字。在中國,民間或不民間的官方教育都比較重視寫毛筆字,寫好寫壞不說,受過教育的人總是摸索過毛筆。因為寫字而被用板子打手的感受我想許多人都曾有過。我從小寫字,入手當然會是描紅,描來描去便慢慢明白其中橫平豎直的規(guī)矩。至今鄙人寫字還是喜歡用那種最最便宜的毛邊紙,毛邊紙的好是因為它淡淡的黃顏色讓眼睛很舒服,其次它也便宜。不像連史紙那樣容易寫破,好一點的毛邊紙寫了正面可以再寫反面,這就是練字。寫字在中國,是最最簡單的事,人人都可以寫,不是誰家的專業(yè),也不是誰家的祖?zhèn)鳡I生,但要是想寫好,那就得反復練寫。小時候去城東的五十里鋪,那里就有專門做麻紙的作坊,一面一面的土墻上都貼著不少未干的麻紙,但老天這時候最好不要下雨,若是這時候偏偏下起雨來,紙又未干,揭又不好揭,讓雨水一淋都會壞掉。好在北方的雨沒南方那么多,碰到好太陽,用不了多久就干了,一張一張揭下來。這種紙的結實是現(xiàn)在的人想象不來的,只要不被水濕,想撕開它還不那么容易。麻紙的作用實在是很多,除了寫字還可以裱糊什么的,賣麻紙的店鋪不是什么文具店,而是土產(chǎn)商店,可見它真是土產(chǎn)。過年的時候一刀兩刀或幾刀的買回去,打仰塵和換窗戶紙,雖說麻紙怕雨淋,但用它糊窗戶雨還淋不壞它。畫家用麻紙作畫的并不多,但現(xiàn)在要想找?guī)讖埨下榧堖€真不容易。做麻紙的原材料是那種可以長很高的苧麻,苧麻的葉子和麻稈兒一律黑綠黑綠的,麻籽炒著吃很香,下鄉(xiāng)開會,一邊喝白開水一邊吃炒得很香的麻籽,現(xiàn)在想想,幾乎是一種享受。有一種叫聲并不那么好聽的鳥,俗名臘嘴,小嘴是紅的,很好看,專門嗑麻籽,而有些鳥本來不吃麻籽,但它們上了火——用養(yǎng)鳥專家的話是上了火,拉不下屎,便給它們連著喂兩天麻籽,讓它們拉。

從小寫字,所用的筆與墨都是最便宜的那種,筆是“橫掃千軍”,墨是“金不換”,這兩個牌子鄙人永遠不會忘掉。北京琉璃廠榮寶齋里現(xiàn)在有賣“金不換”墨錠,很貴??讨皺M掃千軍”這四個字的筆也有,但筆桿上邊的字已經(jīng)是電腦所刻,一點味道也沒有。紅星牌子的宣紙現(xiàn)在是越來越貴,如果買十刀八尺的,其花費大致可以去鄉(xiāng)下娶個拙胖的媳婦。

從小寫字寫到現(xiàn)在,總是覺得自己不會寫,家里大人那時常說的一句話是“再不好好寫長大去當抄書匠”,現(xiàn)在想想這句話,像是讓人不大好理解,字寫得不好豈能去當抄書匠?或者可以解釋為“你怕寫字,長大了就非讓你去找一份寫字的工作”,但字寫得不好會有人給你這份工作嗎?古時候抄書是能養(yǎng)家糊口的。《宣和書譜》記:吳彩鸞,太和中進士文簫妻,“簫拙于為生,彩鸞為以小楷書《唐韻》一部,市五千錢,為糊口計……錢囊羞澀,復一日書之。”古時這種專門抄書養(yǎng)家的叫“抄書匠”,而專門抄經(jīng)的卻似乎要高一等,叫“經(jīng)生”?!斗ㄔ分榱帧肪砥呤挥洠骸疤讫埶啡?,劉公信妻陳氏母先亡,有一經(jīng)生將一部新寫《法華》,未裝潢,向趙師子處質(zhì)二百錢,此經(jīng)向直一千錢。陳夫?qū)⑺陌馘X贖得,裝潢周訖,在家為母供養(yǎng)?!北扇瞬恢馈短祈崱泛汀斗ㄈA經(jīng)》的字數(shù)各是多少,所以很難說哪本書貴哪本書不貴,再說他們也不是一個時代,但在古代抄書能掙錢是不爭的事實。

小時候?qū)懽郑€有一種更為便宜更為粗糙的草紙,紙色簡直是一派金黃,除了小孩兒學寫字用它,人們?nèi)鐜惨玫剿?。做這種紙用蒲草,有時候人們又會用它來包點心,吃點心的時候會發(fā)現(xiàn)點心上粘有蒲草的毛毛,但這不礙事。那時候的人們沒有太多的毛病。

紅蜻蜓

城里的節(jié)日向來像是要比鄉(xiāng)下多一些,有些日子雖說不上是什么節(jié)日,卻也讓人喜歡,比如六月六,這本不算是什么節(jié)日,鄉(xiāng)下這一天怎么過,鄙人是不得而知,但在城里,一是要晾曬衣物,皮毛棉麻,一起出來見見太陽,二是要吃一頓西葫蘆燉羊肉,再差也要包頓西葫蘆羊肉餡兒餃子。這就顯出它和其它日子的不同,也竟像了節(jié)日。孩子們的開心還在于晚上可以看流螢,白天看蜻蜓。民間所言:“六月六,百蟲出。”吾家舊居緊鄰護城河,蜻蜓像是多一些,但多是那種藍蜻蜓和黑蜻蜓,看到紅蜻蜓還是多年以后的事。京華護城河一帶,到了夏日的傍晚,紅蜻蜓成百上千,什剎海那邊也一樣。兩年前在桂林,塘里的荷花早已開過,只剩下一塘的枯荷,卻照樣有紅蜻蜓飛來飛去,桂林這邊的紅蜻蜓小一些,飛來飛去格外的紅。蜻蜓是昆蟲里的飛行高手,可以在空中飛飛停停,一動不動停在半空,然后再飛,這本事別的昆蟲沒有。蜻蜓的頭大,眼睛更大,水靈靈的,所以鄙鄉(xiāng)有稱蜻蜓為“水包頭”的,想想,真是很形象。小時候喜歡蜻蜓,卻總是捉不到,記得有一次母親不知從什么地方給我捉了一只蜻蜓來,興沖沖地拿給我。現(xiàn)在想想,母親該是怎么小心翼翼才捉到那只蜻蜓的。只此一件事,就讓人忘不掉。關于蜻蜓,還記著鄰居王姨家有一只玉蜻蜓,但不是漢玉的那種,是首飾,翅膀會動。而真實的蜻蜓不惟翅膀會動,頭也會動,蜻蜓的頭和身子相連的地方像是有個軸,轉(zhuǎn)著動,樣子十分滑稽。

年輕的時候,曾夢想著去做一個昆蟲學者,手里是那么一個捕捉昆蟲的漏斗形的網(wǎng),一邊走一邊揮動,蝴蝶蜜蜂紛紛落網(wǎng)。及至老大,再沒了這種想法,但偶爾一兩只蜻蜓飛來,或忽然落于眼前,還有要把它捉住的想法。還有那種叫豆娘的小蜻蜓,寶藍色的身子,翅膀卻是黑的,一旦落下,翅膀就會合攏收在背上,這和蜻蜓大不一樣。蜻蜓落下來的時候翅膀不會收攏,只會稍稍向下垂著一點。

說到蜻蜓,其實真沒有什么好說,有池塘的地方照例就會有蜻蜓,蚊子多的時候抓一只放在蚊帳里它會把蚊子全部吃掉,這真是比任何藥物都好。龍安堂堂主、畫家耀煒說,下一回你該寫一寫蜻蜓了吧?我就覺得是該寫一寫。這真是很怪的事情。畫了那么多蜻蜓,以為對蜻蜓了如指掌,但翻看昆蟲圖冊,才知道還有全白的蜻蜓。鄙人畫蜻蜓,多配以枯荷,不少不恥下問的朋友還屢屢問道荷花枯萎了還會有蜻蜓嗎?這就又讓我想起了桂林,桂林是個好地方,風光好是自不用說,馬肉米粉之好也是別處少有。北京街頭也有桂林米粉店,味道可真是差得太遠。用陳綬祥老兄的話是:那是米粉嗎?那是味精拌面條!他有資格說這話,因為他是桂林人。其實以鄙人的經(jīng)驗而言,只為去吃一碗馬肉米粉,也值得去一趟桂林。

當然一路坐船在漓江上還會看到許多小紅蜻蜓。

關于知了

古埃及的蜣螂和中國古時的蟬,都是神秘的了不得的昆蟲,它們的存在,都像是與人的生死分不開,所以人們要口含或在身上佩戴了它才肯去另一個世界。蟬的俗名要比蜣螂的好聽一些,叫“知了”,而蜣螂在我們的民間只被叫做“屎殼郎”,“屎殼郎”這三個字要是讓古埃及的人聽了肯定會生氣,會覺得這是對他們的一種冒犯。真是不知道他們?yōu)槭裁磿咽簹だ僧斪鲎o身符。屎殼郎也會飛,“嚀”的一聲飛起來,但好像總是飛不太遠,而且它們總是出現(xiàn)在一大攤一大攤的牛糞旁邊,不是一只兩只,是許多,在牛糞里熙熙攘攘好不熱鬧,像極民間的趕集。蜣螂的絕活兒是頭朝下兩條大腿朝后去滾動糞球,紛紛地滾著,紛紛地四散而去。

屎殼郎和知了的最大區(qū)別就是有人吃知了,卻沒人吃屎殼郎。知了不但能吃,還上得席面,請客吃飯上一盤沒人會說不對,兩個朋友喝酒,來一盤就像吃花生米那樣吃起來也不錯,但以之下飯好像就不怎么對頭,當然你非要拿它配一碗白米飯也不會有人說你不對。有人討厭知了叫,嫌它吵,我卻喜歡,夏日將睡未睡之時,窗外知了密集的叫聲朦朦朧朧讓人覺得外邊是在下白亮急驟的猛雨。古人,據(jù)說是孫臏,他的三十六計中有一計就是“金蟬脫殼”。至于怎么脫,他沒講。中藥店把蟬蛻掉的殼叫“蟬蛻”。許多的昆蟲都要蛻殼,只有蛻掉一層殼才會變做成蟲。許多昆蟲都蛻殼,而唯有知了蛻的殼完整,完完整整一個殼伏在樹枝上,你遠遠看還以為一只蟬待在那里,其實那只是一個空殼。蟬蛻可以散風除熱,嗓子疼、眼睛看不清的病癥往往要用到它。畫家畫蟬蛻,只用赭石,深深淺淺畫出來,頗不難看。

古人認為蟬之生性高潔,在其蛻殼成為成蟲之前,它一直生活在污泥濁水之中,一旦蛻殼化為蟬,飛到高高的樹上,據(jù)說從此只飲露水,只此一點,令古人十分推崇,并且以蟬的羽化比喻人之重生。如將玉蟬放于死者口中,寓精神不死,可以再生復活。而把蟬佩于身上表示高潔。因此,玉蟬既是活人的佩飾,也是死者的葬玉。玉蟬分三種,一是佩蟬,頂端有對穿;二是冠蟬,用于帽飾無穿眼;三是含蟬,在死人口中壓舌,體積較小,不過一寸余長,刀法簡單沒有穿眼。含蟬佩蟬之風以戰(zhàn)國時期為盛,漢之后漸漸式微,漢八刀的玉蟬簡潔大氣,邊緣之鋒利,可當?shù)蹲邮埂?/p>

埃及人把屎殼郎當做護身符不知道有什么說法,但肯定的一點是屎殼郎不會叫,也不會潛伏在地下十七年,它們整日只知道滾動糞球,比不得蟬的高潔。

想找一塊玉蟬佩在身上,但一直找不到,碧琉璃的含蟬倒是見過幾品,但那畢竟不能佩在身上。再說到蟬,個頭有大有小,吾鄉(xiāng)之西邊山上出小蟬,只比蜂子大不了多少,捉一只放在兩手中握住,叫聲只做“吱吱吱吱”,且讓人手心發(fā)癢,一旦放開,“吱”的一聲,轉(zhuǎn)眼不知所終。

鐵如意

我在遼代始建的華嚴寺上院陸陸續(xù)續(xù)住過大半年,所以對那個寺院至今懷有它處無法相比的親切。其實也就是于日中的時候睡一覺,然后老和尚該去做什么就去做什么,比如他去種他的菜,我自己當然也有自己的事做。唯有方丈室里供一頗大的石頭如意讓我至今不解,如意前有一爐香,竟也日受一香,這簡直是沒有典故可查。小時候讀《西游記》簡直是喜歡極了,民間之百物幾乎都可以在《西游記》里做道具,比如一個鈴鐺,只要妖怪搖一搖,里邊即刻就會放出火來,比如一個瓷瓶,只要一妖怪作法任什么東西都能被收進去。八仙的手里也大多有東西給拿著,藍采和的檀板和鐵拐李的葫蘆,或是一枝荷花一個花籃到一定時候都會變得法力無邊。而如意卻好像沒有被什么神仙當過法器,至今并沒有十分留意地去查,但也時時留意,卻沒有神仙或者是妖怪專門拿它來做法器。清代許多的版本都記載著宣統(tǒng)皇帝選后時手里拿著一個如意,當然應該是他看準哪一位就把如意遞到哪一位的手里,而后來卻終不能如意。如意最早就是人們用來搔癢的“癢癢耙”,這是人們都知道的事情,比如你百般地搔不到你背后的某處,只需用“癢癢耙”搔一搔,其癢立絕,那感覺真是如意。我母親大人曾經(jīng)用過的癢癢耙現(xiàn)在還在,一柄是竹子的那種,一柄是紅木的,紅木的那個雖然貴一點卻不如竹子的好用。癢癢耙?guī)缀跫壹叶加校儇浀昀镆膊粫鋈灰蝗諞]了賣,所以家里沒有此物的朋友大可去買一個回來讓自己如意如意。如意作為一種完全不再有什么用處的物件從癢癢耙演變而來,卻不能再用來搔癢。去年過年的時候朋友請畫一幅《平安圖》,自然是畫一瓶一如意。這種畫只是應景,沒人能夠畫得好。從可以搔癢的癢癢耙講到如意,忽然又想到了古時的一個故事,這個故事好像是與德州地面的那位東方朔老先生有關,民間說他看到了麻姑獻壽的那雙手,說此手正可搔癢也。東方朔和麻姑又恰恰都好像與桃子有關,東方朔是偷桃,齊白石畫過的,麻姑是獻壽,兩只手捧一枚特大的桃子,齊白石也畫過的。這個故事怎么講?一個偷一個獻,雖然不是一個時期的人物,但不妨編在一處讓他們熱鬧,時下電視劇也喜歡做這樣的混搭。去年鄙人在德州,曾問過東方朔的事,作家徐永也沒有把這個故事講清,今年再去德州可到東方朔墓前一拜,如果有特大的桃子,不妨獻上一枚。話說到這里,是要給東方朔正一正名的:葛洪《神仙傳》載,東漢桓帝時,仙人王方平、仙女麻姑降至蔡經(jīng)家。蔡經(jīng)見麻姑手指纖細如鳥爪,心中念言:“背大癢時,得此爪爬背當佳?!蓖醴狡揭阎探?jīng)心中所念,即使人牽他來鞭打,對他說道:“麻姑,神人也,汝何思謂爪可以爬背耶?”可見說麻姑之手可搔癢的并不是東方朔老先生。

北京的“仿膳飯莊”主食里有一品“如意卷”,其實并不像如意,但名字好聽,所以點它的人頗多。有清一代,逢年過節(jié)或小孩兒的生日老人的壽日十分盛行送如意,純金鑲寶的,純銀燒藍的,或是玉雕的如意都曾經(jīng)在故宮舉辦的專題展覽里展示過。民間更多的如意卻多為竹木,或干脆是生鐵所制。畫家粥庵某年曾在他的畫室里示我一柄鐵如意,修長且不說,通體髹紅漆,其漆雖斑駁卻愈見古意,手握之處有一穿,可穿絲絳在里邊。只這一品紅漆斑駁的鐵如意,如時時帶在身邊,是好處無量多,可以防不虞,若走夜路,蟊賊側出,以其擊之,一擊兩擊乃至十擊二十擊亦不失其雅致?;蛘呤浅院颂业臅r候隨便拿出來敲敲磕磕,比現(xiàn)在市面上所售之胡桃夾子不知道要好到哪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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