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國
為了忘卻的誓言
□張愛國
山路崎嶇,小車艱難地爬行了三四個小時,終于將我丟進(jìn)了熟悉的山、熟悉的村。
山,沒有變,一座座,挨著擠著;村,也沒有變,七零八落的房子,倚山向嶺,簡易,破敗,了無生機(jī)。
我還是發(fā)現(xiàn)了變化:山上山下,遠(yuǎn)遠(yuǎn)近近,肩挑手抬、刀割手鋤的漢子和他們的女人不見了;房前屋后,白色的羊群、三三兩兩的豬狗、“嘎咕”亂叫的雞鴨也不見了;還有那濃濃的煙火味,也不知風(fēng)逝何方。
我忽然恍惚起來:這是我的故鄉(xiāng)嗎?我進(jìn)城的兄弟姐妹啊,你們繁華了城市的同時,留給故鄉(xiāng)的,難道,就是這些?
我又立即清醒了:我與這兒的一切,已經(jīng)隔絕得太久,以至于它早已被刪出我的記憶。
我來到阿嬸家—我六歲時父母雙亡,我是吃著百家飯長大的,這里的每一家,曾經(jīng)都是我的家。
“鐺……鐺……”屋后,下課的鐘聲,熟悉的節(jié)奏,讓我渾身一激靈。我一句沒說完的話咽回了,只張著嘴,呆呆地看向鐘聲響起的方向。阿嬸說:“陶麗,看看吳老師去吧,一個人真苦……”
踏著破碎的夕陽,我快步走向那個我早已忘卻的圣地。
山坳里,已是另一個世界:雖然只是八九個背著書包的孩子,但足以喧鬧了這一片天。我大睜著眼,熱切看向一張張稚氣的臉,想努力從中找出他們的父母——我曾經(jīng)的同窗。他們也一個個大睜著眼,卻不是看我,而是我的衣飾和發(fā)型。
跨進(jìn)那道門檻的時候,我還是暗暗吃驚—雖然我剛才已預(yù)料到了這一切,但沒想到這一切竟然與十多年前毫無區(qū)別。他還是坐在那張破舊的桌子前,連坐姿也沒變。桌邊圍著三個孩子,我知道,他們是在“吃小灶”,只是不知道其中哪一個是當(dāng)年的我。
“吳老師……”幾個字剛出口我就知道錯了,急忙改口,“老師,我來了……”
他吃驚地叫一聲“陶麗”,站起來,卻又立即坐下,繼續(xù)料理他的“小灶”。我靜靜地站立一旁。他慢條斯理的講解聲、筆在紙上的“沙沙”聲,一如往昔,直襯得屋內(nèi)更加寂靜。吃了“小灶”的孩子終于心滿意足地走了。
“老師,對不起,我……來晚了……”我實在沒有勇氣說出“忘卻”這兩個字。
“來了就好,就好……”他從沒有如此慌亂過,拿起桌上的杯子,又放下,眼睛在屋里搜索。我笑了:“老師,別找了,還用它……”就端起他的杯子,“咕嚕咕?!?,一飲而盡。
“你的情況,我知……知道一些?!彼掏掏峦拢昂?!太好了!都博士畢業(yè)了,都……”時間,是這個世界上最可惡的東西,竟然讓他在我面前如此靦腆和拘謹(jǐn)。
我的心開始顫抖:老師,是我讓你成了這樣。二十年前,你那么年輕,那么瀟灑,那么陽光。你和你的那些同學(xué)一樣,從城市來支教,只要三個月。可是,因為我,因為我的身世,因為我渴望有一雙“飛翔的翅膀”,因為我的胡攪蠻纏,你獨(dú)自留下。一年后,當(dāng)你實在受不了這里的貧窮和封閉的時候,你悄悄地逃跑了,但是我—一直被你稱作“精靈鬼”的我,將你半路截下。又一年后,當(dāng)城市里女友的“最后通牒”傳來時,你又逃跑了,然而還是我,將你從車站“押”回……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也沒有勇氣將這些話說給他—曾經(jīng),我對他,可是無話不說的??!
他終于攤開作業(yè)本,批改。
我翻開墻角一摞整齊的紙箱—那是這些年他學(xué)生們的作業(yè)本,看到了十八年前我寫下的一段文字:
“老師,我們都知道,你心里很苦,因為成(城)里的漂亮姐姐不里(理)你了。老師,求你不要在(再)苦了。我們幾個女生都說好了:等我們長大了,我們都架(嫁)給你。我們都拉了溝(鉤),都上了吊,都發(fā)了是(誓)。老師,你笑一個吧……”
我擦了擦模糊的眼睛,走到他的桌前,輕輕地說:“老師,我回去了,過幾天就回來?!辈淮f話,我已跨出了門。
我要盡快回去,處理掉手頭的事就回來—為了我貧窮的故鄉(xiāng),為了我早已忘卻的誓言。
(原載《南方日報》2013年11月15日 江西杜君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