翩然落梅
是什么緩緩撼動凌晨三點的窗子?
沖擊失眠者的眼睛
它類似秋風或是無言的深河
然而它宏大的流動沒有聲息
那么緩慢而又有力地侵襲
仿佛有推動星辰依序運轉的力量
上帝伸出手指輕輕撥弄著宇宙
他口中呵出的氣息
在我的窗子上結出薄霜的花朵
秋蟲在碧紗上最后的振翅
一場短暫、家常地道別
我側耳傾聽著
更多的生命被暗流卷走
化為塵沙,而新的生命在其上發(fā)芽
在無邊的黑夜里
啊,沒有誰知道
我順流而下,細微的心跳應和著神的呼吸
渾忘了世間煩擾與悲喜
海那邊遠來的鸛鳥
送來黎明的嬰兒。它黑沉沉的翅膀使窗子變盲。
我把耳朵貼近,小小的襁褓
聽到母馬呼吸,昆蟲振翅;鹿鳴呦呦,在少女腹中
在地下,大象沉睡的骨架注視著我們
把啟明星從左邊換到右邊
嬰兒在長大,變虛
慢慢充滿整個房間,并試圖從窗子里溢出
是時候了。我開門放它出去
并請進瑟縮在門外的一群鬼大魚即將浮出它的白腹。我倆在落著葉子的
空空的路上走著,穿過一片片秋風的裂帛
孤獨者會在月光下
分裂成幾個——
一個陪著他暫時死掉的肉身
另一個,漫行到白日喧囂
如今卻空無一人的街道
讓落葉塞滿他的耳朵和裙子
他沿著街道向前
一直走到小鎮(zhèn)的盡頭
去拜訪老年的自己,他樂于
和她開開玩笑
用自殺的念頭恐嚇她——
她會不會突然變成一朵泡沫?
然而她不怕,她只微笑。他們像老朋友
談了許久,直到他厭倦;
那最衰弱的一個,摸黑走到兒童房
深情地凝望孩子們;
他們在夢里睜著眼睛
試圖擁抱他,而無法觸碰到那
玻璃一般的孤獨:孩子們扁扁的鼻子
看起來令人心酸;
而最年輕的那個身體輕盈
飄浮在塵世上方
把自己變成了
立秋時一縷若有若無的夜氣……
——他們互不相識。盡管
天亮前,他們將返回
背對背坐在一起:
死者醒來了,對著鏡子,不認識自己
黎明從窗子里流進來
銀灰色的光,灌滿了鏡子
其中的影像
呈現出令人驚訝的虛無之美。
我往模糊的臉上
拍著柔膚水。這讓我想起
在溪邊撫摸過一片帶雨的荷葉
此刻,這張臉
從未被愛,也未曾愛過
且讓我相信,她是本原而潔凈的
我在上面細致地涂上冷霜
甚至摸索著涂了口紅,描畫了五官。
現在我是我自己
剛造好的一個新人,散發(fā)著腥甜的露水味。
發(fā)絲里慢慢升騰的悲哀
獨自凜冽,尚不屬于任何人。
父親年老,常在晚餐前講
同一個笑話。在他指著杯盤向我說
想我當年啊——
那鋪白餐布的桌子
就會突然向四面延伸
化為無邊無際的鹽堿地
父親縮小為一九五八年瘦弱的少年
饑餓,使他聰敏異常
那晚他為了逃避一個南瓜的追捕
風一樣
狂奔在月光下結痂的平原
南瓜?
不過是一個看瓜人
新剃的光腦殼
當他興奮地
用力摘那只瓜,它驚叫一聲
一躍而起——
說到這時我們都陪著父親
笑起來——
他拿小手捂住耳朵
在高粱地里沒命地奔逃
直到昏倒在路邊
(后被人撿起,一天一夜
方才醒來)
此時我們都沉默了
而父親卻適時地舉箸
吃菜,吃菜!他滿足地吮著筷子上的油
“我想,我這輩子
可能死于酒肉,卻不會被餓死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