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吳可彥
寂寞公路
——短小說三題
◎ 吳可彥
“距前方隧道還有八十米,請減速慢行。”汽車導航系統(tǒng)輕輕地說。
汽車在高速公路上已經開了幾天,路是那樣的筆直,枯燥的陽光下可以看到遠方貨車的黑煙,當藍天被熏成黑夜時,月亮孤零零地掛在路的終點,無數(shù)的車燈還有熒光路標組成了這一條路——而車前的兩束燈光則書寫著寂寞。
他坐在車里,一手放在方向盤上,一手掛著換檔桿。換檔桿頹廢地呆立著,它太矮,看不到車窗外的路,它也懶得看,不過天上的景色它大概看得到,它知道現(xiàn)在又是一個快天黑的黃昏。
車里只有他一個人,沒有放音樂,他已經聽煩了,一切都是千篇一律的無聊,歡快的歌曲唱不出他的歡快,哀傷的歌曲唱不出他的哀傷。
他喃喃地說著話,不知道在和誰說話,也不知道在說什么話,眼睛直直地看著前方的世界,那眼睛也許是死了,因為再沒有什么值得它去看。
“幾天沒吃飯了,我有十塊錢,但那有什么用?!?/p>
“前方五十米是隧道,請減速慢行?!睂Ш较到y(tǒng)輕輕地說。
“我的車也快沒飯吃了?!?/p>
“前方十米是隧道,請減速慢行。”
車里忽然一片黑暗,遠處有一個白色的亮點在慢慢擴大,一直擴大,最后吞沒了黑暗——也許這還是另一種黑暗,或許這才是真正的黑暗也未可知。
“前方距廈門市還有七十公里。”導航系統(tǒng)輕輕地說。
他解開了安全帶,呼了一口氣,用這漸漸離去的氣息說:“在束縛中活著,不如自由地死去?!睂Ш较到y(tǒng)發(fā)出報警,他沒有吸氣,卻又呼了一口氣,繼續(xù)說:“其實活著就比什么都好,不管是怎么活著,我知道,我知道?!?/p>
接著是沉默,只有車輪滾過橋面時那種空洞的感覺,其實普通的路面又何嘗不空洞呢?
“前方五公里是服務區(qū)?!睂Ш较到y(tǒng)輕輕地說。
他一聲不吭,服務區(qū)只能讓他上一下廁所。
他把頭靠在坐墊上,仰著,眼睛向下,瞥著路上的車——那些車里好像擠滿了人;又或許里面一個人都沒有,還看看路邊的房子——房子似乎都是空的。
小時候,他家就在高速公路旁,他每天都在汽車的隆隆聲中入睡,忽然有一個晚上,空氣里沒了那噪音,因為早晨父親叫人來換了隔音窗戶,他就睡不著了,好像這世界一下被抽空,而他在飄浮。
后來結婚了,妻子是個不說話的人,她說在這世界上沒什么好說的,他受不了,他要和她吵架,而她卻只是輕蔑地笑笑,他怒吼,妻子就去院子澆花了。他終于忍耐不住,他開著車離家出走,上路后才發(fā)現(xiàn)妻子是對的,但他不愿認錯,因為正確的路不適合他走。
“走啊走啊,什么都別再煩?!彼淖鞂χ安A?,但他就是在和導航系統(tǒng)說話,因為只有導航系統(tǒng)會說話。
“前方五十米是隧道。”導航系統(tǒng)輕輕地說。
“你知道幸福在哪里嗎?”他忽然認真地說,看著西邊的落日。
“前方十米是隧道,請減速慢行。”導航系統(tǒng)輕輕地說。
落日看不見了,眼前又是一片黑暗,前面汽車的剎車燈像兩顆紅色的星星——兩顆正在流血的星星。
“我們去找它好嗎?找幸福?!彼曛^發(fā),感覺到一種自言自語的尷尬,但馬上又消失了這種不該有的情緒,“前方五十米有攝像頭,請照章行車?!睂Ш较到y(tǒng)輕輕地說。
他打開了車窗,風削破了車里的安靜。他馬上關掉了窗戶,外面的世界太冷,他沒有足夠的體溫能面對。
車開出了隧道,但夕陽已經落下了,這是真正的黑夜。
夕陽是他兒時最美的風景,小學三年級,語文課
本里有一篇介紹火燒云的文章,老師布置作業(yè),讓大家回去觀察火燒云,要求寫一篇作文,從此他愛上了黃昏,每天都看。
“您已超速,請減速?!睂Ш较到y(tǒng)輕輕地說。
他松了松油門,表盤上的指針表示正在減速,可是他卻一點也體會不到。
“親愛的,你回來?!睂Ш较到y(tǒng)輕輕地說。
“回去哪里,哪里可以回去?”他終于覺得,一個看著夕陽長大的孩子,是可憐的。
“隨便找一個路口下車,只要離開公路,你就回來了。”導航系統(tǒng)輕輕地說。
“十塊錢,怎么下公路?你知道的,出站時候要交錢。”他想起小時候還喜歡用望遠鏡看月亮,那樣看,月亮就斑駁了。
“你可以在站口等我,我去找你。”導航系統(tǒng)輕輕地說。
“我不想欠債,我是自由的?!彼凵駵o散,汽車屏幕上顯示油量不足。
“幸福是你離開之后,想到了回來,你回來吧?!睂Ш较到y(tǒng)輕輕地說。
“你知道嗎?人只是一塊石頭上的苔蘚?!彼麛?shù)了數(shù)他的童年,除了一個夕陽和一個月亮,沒有可以叫朋友的人,那些自稱朋友的,其實只是想從別人的身上尋找自己的快樂。
“其實我愛你,你知道嗎?只是我不想說,因為何必說呢?!睂Ш较到y(tǒng)輕輕地說。
“這個月的報表還沒做,老板這幾天少了一個員工?!彼淅涞匦α诵?,“而公司里并沒有少什么人?!?/p>
“我不會哭,否則,我會哭?!睂Ш较到y(tǒng)輕輕地說。
“我為什么沒有談過戀愛?可是,為什么我也結婚了?”他想起和妻子相親時的場面,大家介紹完薪水和家產,就達成了共識。
“那不重要,你回來,我說過,我是愛你的,愛,是的,可以稱之為愛。”導航系統(tǒng)輕輕地說。
他把車停在停車道上,他太累了,不想再走。
車的汽油真的快干了。
他把頭放在方向盤上,按到了喇叭,刺耳的喇叭聲在寂寞的公路上尖叫了幾聲,導航系統(tǒng)“叮、?!钡仨懼?,沒有說話,因為沒話可說。
這個夜晚,路上沒有那隆隆的噪音,這個夜晚,他卻睡去了,這個夜晚,月亮斑駁地掛在路的終點。
五點鐘下班,我在地鐵上就差不多要睡著,中間從一號線換乘二號線,就這樣到了晚上七點我才回到可以休息的那個地方。
這個地方當然稱不上家,一來這里沒有端莊賢惠的女子給我做飯,二來這里小得只容得下一張床和一張桌,沒有椅子,窗戶有一個,雖然很小,為了有個窗戶,我每個月多交了五十元房租,不過這是值得的。
我吃了兩片切片面包,喝一杯速溶咖啡,說實話我喝咖啡總是犯困,于是我沒有關燈就睡著了,我記得我曾經努力去關燈,雖然開關就在床邊,可是我怎么也移動不了手臂。
我就這樣睡著了,燈光像陽光一樣撫慰著我,給我的睡眠帶來安全感。
可能是太早睡覺的原因,我醒來的時候才凌晨三點,日光燈把房間照得慘白,我覺得肚子有點餓,于是我決定再去吃兩片切片面包,我站起來,就在我打開塑料袋的時候,發(fā)現(xiàn)窗口有一張臉,藏青色的大眼睛占據整張臉的三分之二,我看著它,它看著我笑,我慘叫一聲,眼前漸漸地變暗,我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還在床上,原來我關了燈睡覺的,剛才很明顯只是一場夢。
我拿過手機一看,凌晨三點五十七分,我打開燈,發(fā)現(xiàn)我的房子并沒有夢中那么簡陋啊,依然是巨大的落地窗,天花板上的吊燈閃耀著金色的光芒,我的身邊躺著一個女孩,她還在熟睡中,我買她的時候,包裝上明明是說仿照某明星的,可是回家打開一看,卻是一張平凡大眾臉,不過雖說是平凡了點,卻也還算說得過去。
后來我才慶幸遇見了她,若是一張明星臉,就沒有這樣溫馨實在的感覺,所以我和她相處融洽,我稱呼她為女朋友,我給她買了三套衣服,隔三天換洗一次。
我看著她,漸漸進入了夢鄉(xiāng),直到六點鐘的時候我條件反射地醒來。
我知道今天是周末,可是生物鐘還是把我叫了起來,我只好起床洗漱,穿戴整齊我準備去附近買兩根油條。
我走下寬敞的旋轉樓梯來到一樓,打開門我來到小花園,小花園還有一個大鐵門,我打開門,有一位女
孩站在門前。
“你好?!?/p>
“你好?!彼⑿χf道,我發(fā)現(xiàn)她微笑后,很像我女朋友,我一直看著她,無法移開視線,簡直一模一樣,頭發(fā)的曲線也如出一轍。
“請問,你怎么在這里?”我如同和女朋友說話一樣和她說話。
“這房子是你的嗎?”
“是的?!蔽一仡^望了一眼我身后的別墅。
我話音未落,她已經走了進來,她徑直走進別墅的小門,我趕忙關上小花園的大鐵門,緊隨其后。
“你可以等一下嗎?”她居然開始上樓,絲毫不理睬我的請求。
她走進我的臥室,往我的床上走去,她邊走邊拉開連衣裙的拉鏈,最后丟在了床下。
“對不起,我想你認錯地方了,我沒有訂購任何服務?!蔽亿s忙解釋。
“我奉命來代替她?!迸⒅钢掖采系呐笥?,我女朋友還在熟睡中,等著我買油條回來。
“替代不了?!蔽姨孤蚀鸬?。
“為什么?”她站在我面前,氣憤地看著我,不敢相信自己不如充氣娃娃。
“一來我們剛剛認識,二來她對我很好,至少她永遠不會嫌棄我,背叛我?!?/p>
女孩一腳踹在我襠下,一陣劇痛傳入大腦,我忽然陷入了一片黑暗。
凌晨三點五十九分,我扔掉手機繼續(xù)睡覺。
六點鐘的時候我準時起床,我發(fā)覺自己頭發(fā)很長,長到了胸部,我又發(fā)現(xiàn)自己胸部沉甸甸晃悠著什么,我一照鏡子,啊,我怎么是一個女人?
雖然驚奇萬分,我還是沒有時間為驚奇浪費時間,八點鐘要打卡上班,擠地鐵順利的話一個半小時可以到公司,不順利的話多久都有可能吧,一旦擠不進去的話。
所以我打開衣柜,慶幸里面居然有兩套女裝,穿好衣服,我一邊用手整理著頭發(fā)一邊擠上了地鐵。
擠上地鐵我就松一口氣,這時候才感覺自己下面如同要爆炸一般,一種莫名的疼痛鉆入小腹,我不得不彎下腰。
來到公司,我以為誰也不認識我了,想不到培訓部的成功學導師立刻喊出我的名字。
“做得很好,這就是最成功的柔道營銷學的典范,做得很好,我要讓全體員工以你為榜樣?!?/p>
我尷尬地笑笑,想起公司最近在培訓員工柔道營銷學,要把女人化做水,把男人化做女人。
“可是,我下面很痛。”我難為情地說道。
“習慣了就好,畢竟剛剛開始,讓一個凸出的東西凹下去,還是需要一段時間來適應的?!?/p>
我聽完恍然大悟,疼痛從小腹傳入胸口再傳入頭部,我暈死了過去。
醒來的時候我躺在床上,凌晨四點零一分,日光燈把房間照得慘白,我迷迷糊糊感覺自己好像在太陽底下,從小我喜歡開燈睡覺,黑暗總是讓我無法入睡,當然父母總是要把我的燈關掉,如今出來工作,我終于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開燈睡覺了。
我感覺肚子有點餓,我記得桌子的抽屜里有一包切片面包,于是我爬起床,我來到桌前,抽屜里面空蕩蕩什么都沒有,或許是什么時候吃光了,我嘆一口氣,想開窗呼吸一下夜晚的空氣。
可是我無法移動我的腳步,那個小窗口的右下角,一雙藏青色的大眼睛看著我,注視著我,眼神中滿是嘲笑,它慢慢地移動,看樣子想要進入房間,它的臉終于完全出現(xiàn)在我的視線,沒有下巴,血肉模糊。
我的胃部翻江倒海,卻什么也吐不出來。我當然知道這只是夢,就看什么時候可以從夢中醒來。我緊緊閉上雙眼,卻聽到尖銳的笑聲在腦袋中回蕩。
我從枕頭底下掏出匕首,可是無論如何示威,那雙恐怖的大眼睛都無動于衷。
我又開始干嘔,真想立刻從夢中醒來,我操起匕首插入右側脖頸。
沒有醒來,出乎意料,在我彌留之際,隔壁小張在窗外哭喊:“大哥呀,這只是一個僵尸玩具??!”
做出這樣的決定,我自然經過了深思熟慮,權衡再三,我認定唯有離開,才能得到解脫。
你們知道的,我從小接受體操訓練,教練和師兄師姐們都很看好我,大家都認為我是有天賦的體操運動員特別是女子花式,我國在這個項目很需要人,大家認為我對這個項目有與生俱來的獨特感覺,所以對
我寄予厚望。
可是十歲時我第一次參加比賽,當我看到那么多攝像機,當他們每個人肩膀上扛著大炮一樣黑洞洞的攝像機把我包圍,我當時就暈過去了,從此我不能再參加比賽,我也十分痛苦,我當然也不希望那樣,你們不應該責怪我,因為當我站在臺上,當我知道有無數(shù)攝像機瞄準著我,我就全身失去了力量。
教練很失望,大家都很失望,沒有人愿意理解我,都怪我心理素質太差,或許的確如同你們所說的,是心理素質的問題,總之無論如何我只能退出體操隊了。
我想我只要不參加什么表演性活動,便可以平安無事,我和大家一起上學,一直到了十八歲那天。
那天我終于明白,什么都沒有變化,我在一個電線桿上看到了上百個攝像頭,它們全都是黑色的,如同一群甲蟲,它們輪流發(fā)出白色的閃光燈,密密麻麻爬滿了那個電線桿,我當時就暈過去了,是的,我在醫(yī)院見到了你們,我當時就說了暈倒的原因,我眼前還抹不掉那根惡心的電線桿。
你們說這樣的電線桿很少見,后來問清楚,那是附近一家攝像頭公司在那邊做測試,可是從此我走在路上,便心驚膽戰(zhàn)。一來,我擔心還會碰上攝像頭公司做測試,二來,幾乎所有的電線桿上,其實都安裝著一個攝像頭。
常常有男生從我身邊經過時,還會掏出手機拍一張照,有的會把攝像聲音去掉,有的時分猖狂地就在我身邊發(fā)出“咔嚓”聲。
我越來越無力,眼冒金星,這個世界,沒有我的容身之處,到處都是攝像頭,電梯里面也有,每個房間門口還安裝一個,教室里面也是,考試的時候,那個攝像頭還會左右擺動,活像一個眼鏡蛇的腦袋,我根本沒有辦法考試,我只能退學。
最后我只能躲在家里,我丟掉了媽媽電腦旁邊的攝像頭,我把筆記本電腦上的攝像孔用黑膠布黏上,把手機丟進垃圾桶,我這才感覺到安心。
可惜的是你們不理解我,媽媽大發(fā)雷霆,她說她要讓她的網友看到她,你們堅持要求我出去外面接受新鮮的空氣,那哪里是什么新鮮空氣,一片渾濁,惡心的世界。
你們要求我去看心理醫(yī)生,心理醫(yī)生又是催眠又是婆婆媽媽,完全沒有效果。
我自己當然也嘗試心理調節(jié),我告訴自己,那些攝像頭不是甲蟲,不是大炮,不是眼鏡蛇,它們只是攝像頭,別人想通過那個機器看到你,記錄你,可是我想到自己的樣子要在別人的機器上留下來,我就覺得恐怖,一旦被拍下來,我就完全不能把控自己,我在體操隊的時候,看見過一個師兄拿著女明星的照片手淫,這就是照片的禍害,照片出賣了我作為人的本質,我被無限地復制,因為照片,世界上出現(xiàn)了許多的我,那我存在的意義就受到了削減,就像一杯可樂被水龍頭殘暴地兌水,可樂不會再有氣泡,我也是。
這是遺書,我已經無法忍受。
我看到這個遺書,是在一個門戶網站的新聞首頁,現(xiàn)干脆將新聞一起粘貼在這里。
2014年7月30日下午,一名女子在萬花公寓墜樓,據目擊者描述,女子出現(xiàn)在十五層陽臺欄桿上,身穿紫色睡衣,此女子在欄桿上站了一分鐘左右,從欄桿上跳下(觀看視頻請點擊這里)。據調查,此女子六歲進入體操隊,十歲退役,死時年僅十九歲(查看照片請點擊這里),警方已經確定是自殺,從遺書上看,自殺原因是對攝像頭的恐懼,十歲時從體操隊退役,也是因為害怕攝像頭,她無法接受攝像頭記錄下她的身影(閱讀遺書請點擊這里)。
心理專家稱此為“攝像恐懼癥”。
責任編輯 石華鵬
吳可彥,男,生于1990年9月,福建漳浦人,2014年7月畢業(yè)于長春大學特教學院。出版長篇小說《星期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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