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式
提要:古代中華民族的活動范圍不但在大陸,而且亦在海洋。浙江河姆渡遺址的發(fā)現(xiàn),證明中華民族的祖先至少在七千年前就已活躍在廣闊的太平洋上,是最早開發(fā)與利用海洋的民族之一。中華文明是多元文明,僅從海洋文明這一塊來看,便對人類文明作出了重大貢獻。中華海洋文明的落后,是明清易代以后的事,距今不過三百多年。而在此之前的數(shù)千年,中華文明的海上雄風所昭示的則是和平發(fā)展這一至今仍在強調的文明主題。
關鍵詞:百越民族,河姆渡遺址,重返海洋,和平發(fā)展
過去,在聯(lián)合國五個常任理事國之中,美蘇英法四國都有航空母艦,只有中國沒有。一個國土如此廣闊、海岸線長達一萬四千多公里,長期以來一直是世界人口第一大國的中國竟然沒有航空母艦,實在說不過去。公元二○一一年七月,喜訊傳來,中國第一艘航空母艦遼寧號終于出海了。古老的中華民族,一直自稱黃帝子孫;古代光輝燦爛的中華文化,也是從西北發(fā)展起來的,所以有一些人把我們看成旱鴨子,認為我們不善于航海。那么,本文的副標題為什么說“喜看中華民族今日重返海洋”?請讀者特別注意“重返海洋”這四個字。這就是說,我們并不是生來的旱鴨子,在我們的老祖宗中間,本來就有很大一部分人長期活躍在太平洋上。他們本來就是海洋民族。歲月悠悠,他們后來被驅迫到山區(qū)、內地去謀生,但是他們始終向往著大海,夢想著總有一天能夠“重返海洋”。
他們是誰?他們就是“古越人”,或者稱為“百越族群”,是長期生活于亞洲大陸東南沿海地區(qū)、生活習慣大同小異的一大族群。
“百越”這種稱呼,始見于《呂氏春秋》一書。《漢書·地理志》中介紹說:
自交趾至會稽,七八千里,百越雜處,各有種姓。
既然是“百越雜處,各有種姓”,那就不應該理解為一個民族,應該承認是在文化傳承上關系密切的一大族群。為什么說他們是一“大”族群呢?這個族群活動的地區(qū)確實不小,綜合各種史料,我們可以大致勾畫出他們活動的地區(qū)是:今江蘇、安徽、江西的南部,浙江、福建、廣東、廣西、云南及越南北部,還有臺灣和海南島,總面積在一百萬平方公里以上。在幾千年前的世界上,一個族群活動的地區(qū)如此之大,是少見的。
王鍾翰先生說:“這廣大的東南弧形地帶中,分布于越、東甌、閩越、東鳀、揚越、南越、西甌、駱越、滇越等各個越人集團。盡管名稱各異,居地不同,其后的融合、分化、發(fā)展的經(jīng)歷也不一樣,但是也有一些諸如使用銅劍、銅鼓,擅長造船、操舟,斷發(fā)文身,奉龍蛇為圖騰等大體相同的傳統(tǒng)文化和生活習俗?!盵1]
不過,還不能將那時的“百越”視為一個民族,因為其中各個集團之間雖有一些大同,也還存在不少小異。只好把他們作為一個族群,就“大同”而言,統(tǒng)稱之為“百越”;就“小異”而言,可以分為若干“越人集團”。至于“百越”族群的后裔以后演變成為許多或大或小的民族,那是在幾千年的長期中逐漸發(fā)展而成的。
海洋民族經(jīng)常要和水打交道,他們在水上的活動能力很強。古越人在水上駕舟的本領就好像北方的游牧民族在草原上跑馬一樣,來去自如。湖泊的水面一般是靜止的,但是只要風生水起,人們就可以用帆駕舟;生活在大河旁邊的人們除了能夠順水行舟,也能利用帆的變化逆水行舟;至于住在海邊或者海島上的人們活動起來也就更加自由。古時侯沒有輪船,自己的船筏又沒有動力,但是他們可以上靠信風,下靠海流,在一定的時間里到達自己想去的地方。在幾千年前我們東海岸的季風氣侯已經(jīng)形成,冬季吹偏北風,夏季吹偏南風,只要掌握這種規(guī)律,南來北往,一帆風順?,F(xiàn)代的交通工具還會誤班誤點,自然界的信風海流,絕不誤事:暖流向北,寒流向南,每日流速幾十海里到百余海里,絕對可信,飄洋過海,并非難事。正如《慎子》所說:“行海者,坐而至越,有舟故也?!?/p>
古越人依靠自己擅長航海的優(yōu)勢,發(fā)揚海洋民族開拓進取的精神,在長時期中,不斷地從亞洲東海岸分批南下,活躍在浩翰無邊的太平洋上。根據(jù)學者們的調查,這些移民所到達的地方:向北到了太平洋中部的夏威夷,向南到了鄰近南極洲的新西蘭,向東到了靠近南美洲西海岸的復活節(jié)島,向西到了靠近非洲東海岸的馬達加斯加。其分布之廣,覆蓋的海域面積之寬,幾乎是半個地球。歐洲人在海上稱霸,不過是近三四百年的事;在此之前,古越人在太平洋上已經(jīng)活躍了幾千年。
太平洋是世界上最大的洋,一般都是風平浪靜,所以才會被稱為太平洋。風濤險惡的時候也有,但是很少。善于航海的民族能夠掌握氣候和海流的規(guī)律,不易遇到風險。這些幾千年來活躍在太平洋上的人類,正是我們的百越先民。遙想當年,太平洋上風和日麗,藍天碧海,海鳥翱翔,他們乘著小舟,順著海流,輕裝前進,滿懷信心地去開拓自己新的家園。那時候,歐洲人、白種人在太平洋上還未出現(xiàn)呢!歐洲人依靠堅船利炮到處去搶奪海外殖民地,搶奪別人的家園,不過是近代的事。百越先民無意去爭奪別人的家園,他們當時所到之處,大都是無人的海島。在幾千年中,他們所開拓的海域,其面積十倍于祖國大陸。海闊憑魚躍,天空任鳥飛,遙想當年百越先民的海上雄風,至今思之,令人神往!
我國史書記事,對于這些百越先民的活動,一字不提。這也容易理解,因為《史記》記事,只從黃帝開始,至今不過四千七百余年。在此之前,是否還有史事?當然還有。司馬遷說話非常坦率:“夫神農以前,吾不知已?!保ā妒酚洝へ浿沉袀鳌罚┲劣谏褶r以后的史事,當時史書記事有個規(guī)矩,只記神州大地上的史事;百越先民在海外的活動,不在史家記事范圍之內,他是不管的。
《史記》雖然也有三個列傳(《東越列傳》《南越列傳》《西南夷列傳》)涉及百越,但是開始記事的時間都很遲:對東越的記事始于漢初的閩越王無諸與越東海王搖,對南越的記事始于秦代的趙佗,對西南夷的記事始于戰(zhàn)國時的莊蹻易服王滇?!妒酚洝芬矠樵酵豕篡`立傳,但是并非作為百越族群的代表人物來立傳,而是作為禹的后裔來記述?!妒酚洝凡]有從民族角度來記載百越族群的源流。我們想依靠史書,依靠文字資料來探討百越的歷史,連一個最簡單的框架也建立不起來。
怎么辦?我們既然通過今人的研究,已經(jīng)知道古越人不少史事,而這些史事又足以讓中華民族的古史年代向前延伸,那就應該繼續(xù)探討下去,光大前人的奮斗精神,豈容青史盡成灰!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浙江河姆渡古文化遺址出土,可謂石破天驚!古越人的生活狀況立刻就為世人所了解,中華歷史立刻向前推展了兩千年!
浙江河姆渡古文化遺址第四層,距今已約七千年(六千九百年)。根據(jù)出土文物,我們不難描繪出當時古越人的生活原貌。衣:他們不僅織麻為衣,還能養(yǎng)??壗z,在陶塑的人像上兩耳戴著耳環(huán),胸前佩著石玦,腕上套著陶圈,并不缺少裝飾品。食:在當時的餐桌上,擺的是刻有圖案的魚禾紋陶盆、碗、酒盅,食物有米飯瓜菜,豬雞魚蝦,和現(xiàn)代人的餐桌已經(jīng)沒有多大差別。?。核麄円呀?jīng)發(fā)明了榫卯式木結構、干欄式樓房,后代出現(xiàn)的牌樓、亭室樓閣、故宮三大殿,都是由這種干欄式建筑發(fā)展而來的。行:那時候已經(jīng)有舟,有槳,有了在水上活動的能力。從一支保存至今的木槳可以測出古越人的身高。
臺灣民族學家阮昌銳先生說:“臺灣原住民是中華民族的一支?!薄敖窬佑谏絽^(qū)的泰雅族、布農族等是早期遷入者,其文化較近大陸系,大約在六千五百年前到四千五百年前已自大陸遷入?!盵2]他們又是最早離開祖國大陸的一支。這些先民離開大陸的時候,祖國文明剛剛起步,什么叫黃帝,什么叫三代,什么叫中國,什么叫漢族,他們統(tǒng)統(tǒng)不知道。他們所帶走的文化,只是“飯稻羹魚、斷發(fā)文身”的百越文化。而這種百越文化,正是中華文化的主要源頭之一;我們的祖先古越人,正是組成漢族、組成中華民族的最早成員之一。五六千年以來,在祖國大陸上,許多民族先后登上歷史舞臺,經(jīng)歷了說不盡的興衰成敗,道不完的風雨滄桑,最后融合成為中華民族。作為整個中華民族的歷史,有時候燦爛輝煌,有時候多災多難,真是一言難盡。各個民族之間經(jīng)過互相交流,互相影響,即使今天仍然存在的一些古老的少數(shù)民族,也無法保持幾千年前他們先民的生活原貌。最早離開大陸的百越先民,當時入臺灣山區(qū)后,好像被凍結起來,一直沒有受到外來文化重大的沖擊,我行我素,始終按照傳統(tǒng)的風俗習慣生活,成為最好的活化石,直到近幾十年才發(fā)生了比較重大的變化。
河姆渡古文化遺址的發(fā)現(xiàn),至少從兩個方面改寫了中華民族的歷史。這就是:
一、把中華民族的歷史向前推展了二千年。
二、徹底打破了關于中華民族文化的一元論。
辛亥革命一百年來,我們已經(jīng)習慣于說“中國歷史五千年”或者是“中華民族歷史五千年”。自從河姆渡遺址發(fā)現(xiàn),這種說法就亂了套。有說七千年的,有說七八千年的,還有說一萬年的,各種說法都有。長期以來,我們一直認為自己是黃帝子孫,中華文化是一元的,只有一個源頭。自從河姆渡遺址發(fā)現(xiàn),中華民族是由多民族組成,中華文化是多元的這一歷史真相終于被揭開。
在探討“百越”歷史的時候,發(fā)現(xiàn)傳統(tǒng)的史學總是重北輕南,認為中華文明發(fā)源于西北,一切發(fā)明創(chuàng)造來自黃帝,來自北方?!鞍僭健本劬拥哪戏绞切U荒之地,直到漢代才進入中國版圖,則“百越”一定是未開化的文化落后的部族。但是考古發(fā)現(xiàn)的情況與此恰恰相反。許多發(fā)明創(chuàng)造,“百越”都比黃帝遙遙領先。例子不必多舉,只就衣食住行各舉一例(如前表),已經(jīng)足夠說明問題。
我們的傳統(tǒng)史學,在民族問題上持論一直是不公平的:長期以黃帝為始祖,以華夏——漢族為中心,重中原而輕四裔,視東方的少數(shù)民族為東夷,西方為西戎,南方為南蠻,北方為北狄。雖然有時候少數(shù)民族戰(zhàn)斗力也很強,例如北有強胡(馬背上的民族、游牧民族),南有勁越(百越族群),但是歧視還是難免。辛亥革命時期,孫中山先生提倡民族主義,宣傳國內各民族一律平等,給研究民族問題的人文學者以極大的鼓舞。對于黃帝以后秦以前中華大地各族群分布地區(qū)的劃分,考古學家徐旭生主張分為炎黃、東夷與苗蠻三大集團,歷史學家蒙文通主張分為河洛、海岱、江漢三大民族,臺灣學者胡耐安主張分為華夏、東夷、荊吳、百越四大集團(把苗蠻集團劃分為荊吳、百越兩大集團)。他們這樣劃分,能把東夷、苗蠻提高到與華夏集團平起平坐的地位,確實很不容易。當時我國的考古工作剛剛起步。他們的這種新說,對于配合考古工作來揭開中華古史的真相,起了很大的啟蒙作用。
到了春秋時候,百越族群最北邊的于越建立了一個越國,滅吳稱霸,發(fā)動了幾百艘“樓船”從海上遷都——由會稽遷往山東瑯玡。當這支船隊越過長江口的時候,旌旗蔽日,鑼鼓喧天,這種聲勢在世界上是絕無僅有的。后來越國為楚國所滅,越國遺民大都駕船逃往海外,并沒有當楚國的馴服臣民。
到了南宋,他們雖然敗于金國,黃河流域被占,但是弱而不窮。百越族群的后裔大都生活在南宋境內,竟又得到了一次發(fā)揮專長的機會。民族英雄岳飛擊退了金兵,保住了南方一片熱土。許多南方的老百姓紛紛發(fā)揮專長,制成羅盤,造船航海。在一段時間之內,南宋通過海外貿易的收入遠遠超過田賦,成為當時世界上最富足的國家。
宋是一個經(jīng)濟文化都高度發(fā)達的國家,最后雖然為元所滅,但是他們保持了最可貴的民族精神。元末農民起義,起義軍民在推翻了元的暴政之后,不只是恢復宋朝故土,而是凝聚了一個永遠顛撲不破的中華民族,長期屹立在世界的東方。
到了明初,中華民族的航海能力又經(jīng)受了一次嚴峻的考驗。此時距離南宋已是兩百年了,經(jīng)過元廷百年重北輕南的暴政的高壓,四等公民(元朝把南人劃分為第四等人即最下等人)當年乘風破浪的海上雄風還在嗎?公元一四○五年,由大航海家鄭和率領的船隊,駕寶船六十二艘,水手、官、兵共二萬七千八百余人從劉家港出發(fā),劈波斬浪,浩蕩南行,重新進入了浩翰無邊的太平洋(當時稱南太平洋與印度洋為西洋),到了南方許多國家,直到一四○七年才安全返回。在前后二十八年中,這樣大規(guī)模的遠航一共進行了七次。他們既代表明廷訪問了所到的國家,又進行了民間貿易,最遠的地方到達非洲東海岸,先后訪問三十多國。這就是三保太監(jiān)七下西洋的故事。由此可見,中華民族的海上雄風依然不減當年。
到了一四九二年,受西班牙政府派遣的意大利人哥倫布才帶了八十七個人,乘三只小船去航海尋找印度。他們到了西印度群島,已經(jīng)暈頭轉向,還以為自己到了印度。同樣是航海,西方人是武裝殖民,唯利是圖,動輒發(fā)動戰(zhàn)爭;中華民族是和平移民,古越人的航海是為自己尋找新的家園,目的地是無人海島,不會引起沖突。宋、明兩代的航海也只為正當?shù)馁Q易與經(jīng)濟文化交流,也不會引起戰(zhàn)爭。鄭和航海規(guī)模如此之大,如果是西方人,必然會順手牽羊,憑武力占領一大片殖民地;但鄭和卻沒有這么做。在他病故以后,明廷認為航海無利可圖,竟然自己停止了這項活動,坐視西方人不聲不響地侵占我們已經(jīng)開辟的海域,逐步建立起海上的霸權。
中華民族喪失了海權,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那就是明清易代,清王朝入關滅明,殺戮極重。他們?yōu)榱饲袛鄡鹊乩习傩諏︵嵆晒骨遘姷闹С趾驮?,竟然下達“遷海令”,規(guī)定東南沿海各地居民分別內遷三十里到五十里,燒盡那一帶的民居城郭和船只,片板不許入海,違令者均立斬。從一六六一年到一六八一年,他們在東南沿海各地大肆公開殺人放火,以嚴刑峻法制止這一帶老百姓的一切海上活動。后來迫于人口壓力,禁令逐漸放松;但是受到這一次重創(chuàng),三百多年來,我們在海上活動的能力一直遜于西方人,長期未能恢復。辛亥革命前夕,清王朝當權派慈禧太后還發(fā)出“寧贈外人(西方列強),不予家奴(中國的老百姓)”的叫囂。因此,今天中華民族能夠重新崛起,再展輝煌,隨著中國海軍“維和”亞丁灣,遠洋巨輪再走“海上絲綢之路”,特別是第一艘航空母艦沖破美、日“島鏈”的出海,從此“重返海洋”,才是值得慶賀的喜事一樁。
我們展觀地圖,緬懷歷史,不禁感慨系之!請看,從一萬年前,幾千年前,古越人就在東南沿海這一塊弧形地區(qū)開始活動,向東向南,拓展萬里海疆。兩千多年前的春秋時代,越王勾踐的樓船船隊,就從會稽出海,揚威海外。一千多年前的南宋,是我們發(fā)明了羅盤、造船技術,在這一片熱土上開創(chuàng)了人類的航海時代。六百多年前的明初鄭和龐大艦隊的七次遠航,重現(xiàn)了中華民族的海上雄風。此后是清王朝殘暴的“遷海令”,才使中華民族的海上活動能力受到重創(chuàng),一直未能恢復。西方人奪得海上霸權之后,反客為主,海外華人外出謀生,反而要受到他們的限制。直到現(xiàn)在,主要的僑鄉(xiāng)還是在寧波、廈門、梅州、潮州、廣州、海南這一片弧形地帶上。
中華民族重返海洋,本來就有堅實的基礎。今天的東盟各國,多是上古百越族群的后裔,血濃于水;南洋各地,到處都有紀念三保太監(jiān)的廟宇,故跡猶存。千年往事、萬年往事,都可以證明中華民族的海上雄風只是和平發(fā)展,永遠不對別人構成威脅。只有中華民族重返太平洋,才能使太平洋永保太平!
注釋:
[1]王鍾翰主編《中國民族史》,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4年版,第304頁。
[2]阮昌銳:《臺灣土著族的社會與文化》,臺灣省立博物館1994年版,第3頁。
作者:四川省人民政府文史研究館(成都)館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