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春明
母親喜歡喝酒,到晚年愈甚。一日三餐,餐餐不可缺。用她老人家的話講,沒魚沒肉可以,哪怕是沒任何菜,酒照樣要喝。
自我有記憶時起,就見母親喝酒。小時候,家鄉(xiāng)興自家燒米酒,方圓十幾里內(nèi),都是一位涂姓師傅來村里釀。燒一鍋酒大概用大米五六十斤,可以釀米酒40多斤。每到農(nóng)歷冬臘月,母親同村里人一樣用大鍋煮好飯,把米飯鋪開在曬籃里晾涼,再撒上從涂師傅家買來的酒娘(酒麯),用手拌勻,裝進(jìn)大水缸里,缸上蒙好飯布巾,然后用木蓋蓋嚴(yán),待其發(fā)酵。過了五六天,缸里的米飯就成了糟飯,散發(fā)著濃濃的酒香。這時候母親會盛一點(diǎn)出來讓我嘗嘗,嗯,還蠻好吃,只是略有點(diǎn)苦味。
做好了糟飯,涂師傅就挑著釀酒的家伙來了。他挑選村里廚房寬敞、灶臺干凈、鐵鍋大小正合適的人家做工作間,一家一家地輪流燒。輪到哪家,哪家就要準(zhǔn)備硬柴,挑水燒火。我父親在大隊(duì)采石礦做推銷員,經(jīng)常不在家;我和弟妹又小,且都在上學(xué):燒酒的事自然是娘一手一腳地做。她先要把干柴劈好,挑到燒酒人的家里,再用水桶把糟飯?zhí)羧ィ喌阶约簾龝r,還要到井邊擔(dān)水,擔(dān)完水坐在灶門前按師傅的要求添柴火,忙得不亦樂乎。畢竟是女人,比起男人來要吃力得多。后來我高中畢業(yè)了,在村小任民辦教師,每逢燒酒時,我都會替娘做些諸如挑擔(dān)的重事,娘只要在廚房里應(yīng)付師傅。
釀酒有專門的器具,是一口大錫鍋。師傅把這口錫鍋倒扣在裝滿糟飯的鐵鍋上,跟鍋臺的連接處用飯巾抿好,確保不溢水。糟飯里加了水,燒沸騰后水蒸氣就會沖到上面錫鍋的壁上。錫鍋下面邊緣有一條溝槽,蒸餾水順著鍋壁流到溝槽里,再匯聚到出口的管道上,流了出來,這就是酒。剛流出的酒很少,一滴一滴地滴,度數(shù)高,很釅。俗稱“滴個滴”。很多人家都要先單獨(dú)接一鹽水瓶,大概有一斤二兩,留待家里正月接上親家喝。母親不會接,她只是用小盅裝點(diǎn)嘗嘗。一鍋糟飯最多只能燒40多斤中度的米酒,如果接了一瓶釅酒,后面就接不到那么多。若是硬要接那么多,酒就很淡,家鄉(xiāng)稱這種很淡的酒為尾酒。我想母親就是考慮到這個原因才不接釅酒。
早年糧食不充足,酒不能多燒,母親就找鄰居兩人合燒一鍋。后來分田到戶,糧食夠吃了,母親就一個人燒一鍋。即使是一鍋,也不夠母親一年喝。米酒喝完了,母親就會去商店買。那時候,公社所在地的供銷社在大隊(duì)部辦有分店,店里有種類不多的諸如“山花”、“太白”品牌的瓶裝酒,更多的還是散裝酒。散裝酒裝在酒壇里,售貨員準(zhǔn)備好了用毛竹制成的酒勺,二兩的、半斤的、一斤的各一個,顧客買多少只要用相應(yīng)的酒勺到酒壇里舀。娘有時叫我去買,有時自己買,手頭沒多少錢,只能是一次買二兩或半斤,過過酒癮。
村里人有紅白喜事,都會操辦酒席,親戚朋友和同村人都會送禮赴宴,再困難的操辦者,都要想辦法讓客人把酒喝夠。記憶中母親經(jīng)常會醉酒,年輕時身體好倒無所謂,年齡大了身體就吃不消了。于是,我總是勸她少喝點(diǎn),別醉了傷身體。她聽了總是笑著點(diǎn)點(diǎn)頭,可是一上酒席,經(jīng)不住別人勸,還是會喝多。我們村是雜姓,母親娘家的侄子們也在本村,母親晚年時,我們兄妹都在外地,我就跟他們打了招呼,讓他們在酒席上照顧好自己的“姑娘”。
母親60多歲時,患了子宮肌瘤,醫(yī)生考慮到她年紀(jì)偏大,勸我們不要開刀切除。但母親受不了病痛的折磨,堅(jiān)決要做手術(shù),哪怕是死在手術(shù)臺上。幸好老天庇佑,手術(shù)非常成功,母親不久便康復(fù)。醫(yī)生提醒她少喝點(diǎn)酒,但她控制不住酒香的誘惑,照喝不誤??吹剿染坪缶駸òl(fā)的樣子,我們做子女的也不好說什么。
快70歲時,母親又患了腰椎盤突出癥,醫(yī)生反復(fù)勸告她少做事,否則會癱瘓,但兒女們都在外面打工,家里還有侄女要照顧,她總是閑不下來。有時我想,母親單薄瘦弱的身軀如果不是有酒撐著,恐怕早就倒下了。逢年過節(jié),親戚們送節(jié)總少不了買瓶酒給她,我們做子女的更是經(jīng)常買。母親老了,就好那么一口,就讓她喝吧,她老人家高興就行。
母親平時話不多,喝了酒就打開了話匣子。家長里短,鄰居瑣事,總會嘮叨不停。尤其是受了委屈更會自然發(fā)泄,這也是我們了解她心里想法的時候。說實(shí)在話,看到她在酒后埋怨兒女們時,我一點(diǎn)也不反感,反倒覺得更加親切,這才是小時候那個疼我愛我的母親?。?/p>
母親喝酒跟別人不一樣,別人要飯菜上桌才把酒斟在杯里慢慢喝,她是在廚房炒菜時喝。酒瓶放在碗櫥柜里,炒一樣菜對著酒瓶喝一口,幾樣菜炒下來,酒也喝得差不多。有一年她生日,我和妹妹及外甥下鄉(xiāng)去看她,吃飯時,我按她的酒量斟了酒給她,大家陪她喝,誰知她竟然喝多了。原來她在廚房炒菜時已經(jīng)喝了不少,讓我們哭笑不得。
77歲那年下半年,母親突發(fā)腦血栓,半身不遂,喪失語言能力,神智也不是很清醒,吃飯要人喂,生活不能自理,徹底不能喝酒了。有時候我們會陪客人喝點(diǎn)酒,侄女們會笑著問她:“奶奶,斟點(diǎn)酒您喝吧?”她會雙眼失神地?fù)u搖頭。看到她茫然的樣子,我的心里酸酸的,娘啊,這輩子您真的再也跟酒沾不上邊了。
如今,母親受盡苦痛離我們而去了。祭奠她老人家時,我們特意準(zhǔn)備了酒,默默地在心里禱告:娘啊,在天堂您還喝酒嗎?兒子敬您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