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莉
大妹離世時,我沒見到面,死因,也不清楚。一直以來,怕父母傷心,弟妹難過,我避而不提。20多年后的今天,小弟和小妹終于向我吐露了真情。
16歲,人生的開始,花兒含苞待放時,可大妹選擇了輕生!
記憶里,五姊妹中,大妹是父親唯一的再版,身材高而瘦,大手粗糙而皸裂,大眼睛,睫毛又密又長,性格剛烈,脾氣急燥。
我不知父親當(dāng)初給我們起名純屬巧合還是刻意,我是家中長女,小時因體弱多病,很嬌氣,母親一直呼我外省一個地名,而父親則叫我“x梅”,也許跟我出生的月份有關(guān);大弟端午節(jié)那天生,小時得過一場大病,所以乳名叫“好吃”;二妹和小弟的名字里,都有一個“貴”字;小妹因與我同月份,名字里也有一個“梅”;而大妹則叫“丫頭”。
名字決定了命運!果然,大妹只讀了一兩年書后,就被父親強行綴學(xué)出來種田了。幸而有比她大二歲多的大弟,因讀不進書出來跟她作伴。小小年紀(jì),他們每天像大人一樣,天蒙蒙亮而作,伸手不見五指而息。放牛、打柴,種田、除草,挑糞、施肥。
追求完美的父親對大妹干活,嚴(yán)格得近乎苛刻,從沒考慮過她還是個孩子,需要耐心、細(xì)心地教導(dǎo)和愛心來鼓勵,他總是蠻橫地以高標(biāo)準(zhǔn)“快而好”來要求。依稀記得,她第一次除草,總是反方向握鋤把,鋤的地腳印特別多,父親示范一遍后,不再教了,取而代之的是咒罵。然后用牛鞭狠命地抽打。依稀記得,她初學(xué)扯秧、栽禾、割稻、因年齡小,腰稚嫩,不耐累,她的屁股翹得老高,手肘時不時放在大腿上,被父親看見,用腳亂踢;依稀記得,那幾次她因梳洗而晚出了點工,被父親揪住頭發(fā)打。在父親看來,她不是一個需要精心打扮的女孩,而是一架干活的機器,除了干活,不應(yīng)有其他內(nèi)容。
勞累而無休止的農(nóng)活,使大妹的身體長期處于超負(fù)荷狀態(tài);對父親的厭與懼使她的精神常處于憂郁和壓抑中。表面逆來順受,不反抗,心里卻異常痛苦。印象中,她出工時總跺著腳,邊走邊哭邊擦眼淚。那時,比她大幾歲的我在外讀書,一周或更多的時間回去一次,即便回家也還要忙功課,很少有時間陪伴和安慰她。后來,我參加了工作,更少有機會同她閑聊和談心。她的悲與哀只有蒼天和與她同甘共苦同命運的大弟知道,但幼時得過大病有些后遺癥的大弟,除了幫她多挑點擔(dān),無法與她心靈溝通和排憂解難。凡事,她只與小她三四歲的二妹傾訴,而二妹除了陪她流淚,不能為她做什么。
1984年的秋天,已近青春期的她,柔弱的肩膀已載不動憂與愁,憤與恨,終于在一個上午,用一瓶農(nóng)藥結(jié)束了短暫而不幸的一生。
我們家的老房,低矮又窄小,夾在前沒光線后沒出路的村鄰屋縫中,一絲風(fēng)兒也進不去。每年夏夜,蚊蟲的叮咬,悶熱,折磨得我們無法安睡,母親看在眼里,疼在心上,就把竹床們搬到五米外的公路上去讓我們涼快。因怕影響人過路,也怕露水傷害我們的身體,更怕耽誤第二天干活,我們往往還沒來得及把汗干透,父親就呵斥我們回房。那時,我們的幸福憧憬就是在外美美睡一晚。
隨著人丁的增加,房子越來越擁擠,蓋新房成了我們家迫在眉捷的事,也成了父親的心病。沒地,去哪兒蓋?他苦思冥想了許多夜后,終于在村前的塘邊選了一角。當(dāng)他把這決定告訴家人并付諸行動時,大妹在心里是哭過的。她深知在水里填土建房的艱辛,明白以后的日子苦海無涯,果然,農(nóng)閑時節(jié),別家的孩子在家烤火驅(qū)寒、游戲打鬧,唯她和大弟、父親,在凜冽的北風(fēng)中,從一里多遠(yuǎn)的溝邊取土,裝上板車,再用力拉向塘邊,倒進深不見底的水里。一千多個日夜辛勞,無數(shù)次汗?jié)褚陆蟮谋?,三人終于把上百平米的基地填得跟人一樣高,又在不遠(yuǎn)處,填了個打谷場。
地填好了,木料買來了,急性子的父親就緊鑼密鼓地張羅建房,那天一大早,父親、大弟、大妹吃過早飯后,劃船去遠(yuǎn)方購買沙石。途中碰到父親一好友,愿意幫忙,父親破例叫大妹回家休息。母親在家做飯,不知情,以為她跟父親賭氣了,怕她挨打,就嘮叨個沒完,后來還罵起來了。許是久累的身心突然閑歇有些不適應(yīng),許是那天她有心事而心情不好,許是母親的話勾起了她的憂傷。她沒搭理母親,更沒解釋。她在房里呆了許久,默默地去衣櫥里拿出平時最愛最好的衣服,從容地穿上,精心地梳妝打扮,然后從房角落里提出一大瓶敵敵畏,閉上眼一口氣喝了下去。母親和小弟發(fā)現(xiàn)時,她已靠在樓梯邊口吐白沫,奄奄一息。母親讓人送她去醫(yī)院,她堅決地?fù)u頭并抓住樓梯不放。
“呼……嗚……”突然,狂風(fēng)陣陣,松林忽哨作響,柴草狂舞亂搖,梨花落英繽紛。
我俯身撫摸那些躺著而帶淚的白色小精靈,淚珠不經(jīng)意地滴落。輕輕地將它們拾起,一點一點地撒落在妹妹的墳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