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勇
陳老師和他的留聲機
陳老師的留聲機是進口貨,四四方方,一尺大小,墨綠色的絨布面子,外表精美漂亮,可以用干電池,也可以用交流電,內(nèi)置的小喇叭非常響亮。陳老師擁有這樣一臺留聲機,他便成了跳舞隊伍中的人上人,他幾乎就是皇帝了,誰都得巴結(jié)他,他要是不到場,就不會有音樂。
陳老師應該還不到40歲,禿頂,個子瘦小,又戴著一副黑色塑料框的深度眼鏡,一眼看上去像個小老頭。陳老師還是個拐子,一般人都很難發(fā)現(xiàn),他騎自行車的時候,他跳舞的時候,一點也看不出來。
今天晚上有沒有舞跳,要看陳老師是否帶著他的留聲機出門,陳老師只要帶上那家伙一出家門,消息便不脛而走。
從來沒有固定的舞場,有時去江邊碼頭倉庫,有時去學校的頂樓教室,有時去有較大一點房子的朋友家里。大家去的時候都是三三兩兩的,穿街過巷,從各個方向去,風聲很緊呀,千萬不要驚動派出所和相關的文化部門。每次去跳舞的地點集中,我們特別地遵守紀律,就像地下黨在搞秘密活動。
那天晚上七點多鐘,好友匡兵來找我,說陳老師出門了,而且還帶上了家伙,但是沒有得到朋友的通知。我一聽就急眼了,那得去找找呀!這樣的機會不能錯過,已經(jīng)有一個星期都沒有“嘭嚓嚓”了,腳癢得難過呀。我們騎上自行車去以前到過的幾處跳舞地點,每到一處都是撲空。已經(jīng)九點多鐘了,但是我們還是沒有放棄。經(jīng)匡兵的提示,前一次跳舞的時候,有個朋友提供說郊外民利村有個小禮堂,可以搞到禮堂的鑰匙。
我們飛車趕到了民利村,并很快找到了那個小禮堂。禮堂的大門緊閉,所有的窗戶都是黑著的,沒有光線往外透露??锉亩?,他聽到了禮堂里面有音樂聲,而且都是熟悉的音樂。我們竊喜,那個激動呀,無法形容!匡兵去敲門,先兩下,再三下,這是暗號。大門很快開了一道小縫,開門的人見到是我們兩個來了,有些吃驚。
進到禮堂,里面沒有電燈,只有幾支蠟燭在燃燒,燃亮著大家歡愉的面容,那幾個大窗戶都被一些舊木板和草席子遮擋著,難怪外面看不到光亮。原來陳老師所在的學校一位女教師今天過生日,這次集會跳舞就沒有驚動太多的人。
陳老師見到我們來了,很客氣,很友好,他揚了揚手,讓我們放心跳舞。此時留聲機里正在播放一首《送你一支玫瑰花》,陳老師邀請過生日的女教師跳,他態(tài)度嚴謹,蕩動舞步,行云流水,前進后退,左右旋轉(zhuǎn),一招一式都達到相當?shù)膶I(yè)水準,我懷疑陳老師曾經(jīng)當過舞蹈老師,其實他是教中學語文的。
就在我們激情起舞的時候,大門“轟”的一聲給撞開了。一下子涌進來七八個男人,他們?nèi)缟癖旖?,一臉正氣,說是公安局的,這里不準跳舞,還要沒收陳老師的留聲機。見到有公安來了,我們都嚇懵了。我們自己都認為自己是壞人,是敵人,沒有一個人敢站出來辯解。
陳老師不知所措,雙手緊緊抱著他的留聲機,還有一堆唱片也摟在懷里。公安的手那簡直就是上帝之手,那臺留聲機很快就被一位公安奪在了手上,散落到地上的唱片也被另一位公安收拾起來,成為了現(xiàn)場違法犯罪的有力證據(jù)。陳老師可憐巴巴的懇求不要沒收他的留聲機,發(fā)誓說以后再也不會跳舞了。公安詢問陳老師的工作單位,陳老師如實交待。公安斥責陳老師,說他為人師表,這么大年紀了還帶著一班年輕男女聚眾跳舞,是不是不想再做教師工作了?
公安們抱著收繳的留聲機出門,這時陳老師仿佛從夢中驚醒,邁動大步往門外追出去,他一步一拐的,身體完全失去平衡,像是被人剛剛打殘廢了一條腿。陳老師追上那位抱著留聲機的公安,他說:“公安同志,我求你們了,求你們不要把今晚跳舞的事告到學校去,校黨委知道了,那是要被開除的?!?/p>
陳老師是個謙和熱心的人,他的留聲機在1980年的春天給我們帶來了許多快樂時光。我一直不認為陳老師是個拐子,也就是在那天晚上,我才發(fā)現(xiàn)陳老師還真的是個拐子。打那天起有好長的一段日子,因為沒有了音樂,大家也都跟是拐了腳一樣。
匡鐵腳
匡兵,我們稱他匡鐵腳。
他可以從開場第一支舞曲跳到結(jié)束的最后一支,如果錯過了女舞伴,他就帶著男人跳,只要在跳動,那怕是抱著個枕頭,抱著把椅子,他照樣能得到滿足和快樂??锉钠ば瑥膩矶疾徊料创蛴偷?,穿不到兩個月,鞋底肯定跳穿,于是再來就換上了一雙新皮鞋。叫他匡鐵腳,實至名歸。
他的個頭不高,最多一米七十,論長相,屬于很不好看的那種男人,小眼睛,小得看不到里面的眼珠子,黑皮膚。因為跳舞,匡兵開始有了男人的魅力,慢四快四,慢三快三,他駕輕就熟,無所不能,而他最大的特點是根本就不會跳舞的女士,只要他一上手,轉(zhuǎn)上一圈,肯定就學會了。“跟匡鐵腳跳舞,那種感覺,舒服得不得了?!迸藗冃腋5眠@樣說。
因為他是鐵腳,自然就成了喜愛跳舞的女人們的追捧對象,只要匡鐵腳來了,我們就不愁沒有舞伴。
某一天,匡鐵腳突然失蹤了,他母親生氣地說:“不曉得是死到哪里去了,老娘的金戒指也沒看到了,可能就是這死崽俚偷走的!”
半個月后的一天清早,我家的門被敲開,是匡兵來了。
匡兵提著一個很大的紅藍相間的塑料編織袋,說是剛下火車,就直接來了我家。我問他搞什么鬼名堂,這么多天不見人影子,匡兵嘿嘿一笑,打開了編織袋,里面一大堆絲光襪子,還有幾十把折疊花傘,幾十個一次性塑料打火機??锉f他去了深圳的沙頭角中英街,從袋子最下面,他又掏出一臺日本產(chǎn)的錄音機,銀色的 ,他說這家伙叫盒子炮,可叫個響了。他按動一下鍵盤,播放出優(yōu)美旋律來,音質(zhì)柔麗而動人。那是我有生來第一次聽到世界上還有這么美妙的歌聲!他說是臺灣歌星鄧麗君唱的,現(xiàn)在香港最流行。
再開辦小型家庭舞會,陳老師的那臺留聲機算是徹底淘汰了,我們用上了匡鐵腳帶來的日本產(chǎn)的三洋牌盒子炮。我們抽洋煙,吞云吐霧,如同神仙,我們用一次性打火機,火苗嗖的一下竄得老高,太瀟灑了。所有的親密舞伴們,都分享了匡兵帶來的果實,有的拿了絲光襪(她們叫它肉絲襪子),有的拿了折疊傘(她們叫它自動傘)。當然這些東西都得收錢,匡兵得把這些錢還給他老娘,老娘的那枚金戒指正是他偷走的。
1987年的藍寶石
見到藍寶石是1987年的夏天。
藍寶石就裝在一個咖啡色玻璃小藥瓶里,如果不說,不扭開蓋子看,打死也不會相信那里面裝有半瓶子藍寶石。最大的一塊藍寶石有近一個指甲那么大小,其余的也都不會小于黃豆。擁有這么一瓶子藍寶石,那會是什么概念,而且是在那個年代里。
呂平的眼睛里閃現(xiàn)出黃金般的光芒,他說,兄弟,我們發(fā)財了!他強調(diào)是“我們”發(fā)財了,而不是他自己,藍寶石的主人。我把瓶子里的藍寶石倒出來數(shù)了一遍,一共是23顆,湛藍,晶瑩剔透。但我仍然不會相信這些藍寶石是真貨,如果呂平是盜墓賊我有可能會信,但他不是,他是省作協(xié)會員,還是國家干部。他認真地說,這些寶石是他從山東老家收購來的,民國年間老家有過一次火山爆發(fā),老百姓把這些石頭存放了半個多世紀,現(xiàn)在改革開放,他們就出手了。
這年頭,天上掉餡餅事我都沒有遇到過,天上掉寶石卻砸著我的頭了,當然,我得出力,藍寶石是不能白拿的,我得帶呂平去一趟深圳,那邊有我的發(fā)小,生意做得很大,香港又有做貿(mào)易的親戚朋友。我和呂平根據(jù)中山路首飾柜臺出售的藍寶石大致估計了一下,至少也值個十幾二十萬吧。
俗話說得好,人有兩只腳,財有八只腳。財神爺追來了,想跑也跑不了。
我和呂平立即乘火車去廣州,如果不是身強力壯,險些還擠不上車門。那年頭往廣東一帶打工的太人多,車廂里那個人滿為患,那個臭氣熏天,好在呂平事先就準備了兩個折疊小凳子,下半夜我還是就著兩張報紙貓在座位底下睡了幾個小時。一天一夜,根本感覺不到勞累和辛苦,因為我們的頭頂有藍寶石的照耀。
火車到廣州,接著我們坐大巴到關口,朋友的司機開車來關外,接上我們兩個“非法”的沒有邊防證的人進了關。
我的發(fā)小叫陳權,前些年做鋼材發(fā)了大財,他的公司可是在當時中國最高的大樓,50層的國貿(mào)大廈。陳權的貿(mào)易公司在45層,由窗口可以望到香港那邊雄偉壯觀樓群。
陳權正在等我們,還有幾位港商,他們大清早就過羅湖海關趕到了公司,帶來了一個測驗寶石的儀器。其中一位港商手里拎著一個很精致的小皮箱。不用說,箱子里面裝的不是港幣就是美金。陳權提高了好幾度的嗓門跟港商介紹我們,內(nèi)地來的朋友,是作家。
可是,藍寶石經(jīng)過儀器的反復檢測,卻不敢斷定此石究竟是真是假。
陳權也不相信會是假石,還托人把一顆寶石帶去了香港。一星期后,寶石原封不動地送回來,回復仍然是難辯真?zhèn)巍?/p>
我和呂平打道回府,坐的是飛機,陳權出的機票錢。
回到南昌,我哭笑不得,還有什么好說的呢。呂平自然不會虧待我,他把那個藥瓶子打開,小心翼翼地倒出其中一顆比黃豆大一點的石頭送給了我,他還說,肯定不是假的,半個世紀前,老家實實在在是有過一場火山爆發(fā),不是傳說。
這件事情已經(jīng)過去20多個年頭,前幾天我突然想到那顆呂平送給我的藍寶石,但是我絞盡了腦汁,也想不起來藍寶石被自己藏在了什么地方。
也許藍寶石壓根就沒有存在過吧,但我確確實實是因此事跟呂平去過深圳,去的時候坐火車,回來的時候是坐飛機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