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雨
“雕蟲者”木朵
木朵自稱“前世是一條魚”,那么“緣木求魚”或可成為木朵寫詩的一種隱喻。魚本應(yīng)該生活在流動的水里,但木朵的詩歌卻極具雕塑感,仿佛一樹紙折的花朵,雕蟲篆刻,頗見苦心。
說木朵是雕蟲者,并非諷刺,恰是贊揚。木朵自謂“含辛茹苦”,從此有了一點基礎(chǔ)。而這含辛茹苦的基礎(chǔ),正是寫出一首好詩的基本(而非全部)條件。然而,或許正因“為學(xué)日益”,過猶不及,所以離《莊子》所說“刻雕眾形而不為巧”的靈動境界,差之毫厘。其實,木朵文字中獨特的反諷意味,在戲劇性的詩中,會更顯得游刃有余。
《聲名的長夜》和《鄉(xiāng)下的一盤桃子》都試圖作一些思考的嘗試,然而并不算成功。木朵并不是一個里爾克式的思想者,既無意于用詩歌思考上帝,也不擅長以文字描摹石膏。
木朵的問題,在于“有句無篇”:時有點睛之筆,情感意境卻孤峭迫促,難以渾融。而短短兩句的《文學(xué)史》,儼然便是點睛失敗而未能上出的顯例。
頗有戲劇感的《就是那個人》,作者依違在篇句之間,試圖達到一種平衡。這種平衡,在《趙氏孤兒》中達到極致。一篇《趙氏孤兒》,足以為木朵的詩藝辯護,堪稱佳作。《趙氏孤兒》在對一樁事故的極其冷靜克制的敘述下,蘊藉了古老中國政治與日常生活如何互動的歷史信息。而氣氛的營造貫穿全篇,沒有“主持人的打擾”。羅伯特·勃朗寧式的劇詩(而非詩?。?,是木朵的詩才所在。因為這篇《趙氏孤兒》,我對木朵未來的詩作,頗有期待。
“識時務(wù)者”熊國太
如果說木朵的問題在于“有句無篇”,那么熊國太則是“有篇無句”的典型。熊國太之詩,結(jié)構(gòu)完整,感情貫通,在這些方面,“吾無間然”。以“熊國太的詩歌藝術(shù)”來觀照熊國太的詩,或許可說是接近于“完美”的。
因為熊國太的詩歌藝術(shù),是一種傳統(tǒng)的單一性抒情,在簡單的詩句中,寄托淡淡的情緒。淡淡并非含不盡之意于言外,而是壓根兒的口味清淡,少油少鹽。你幾乎看不到點睛之筆。但同樣,你也找不出什么毛病。清詞淡句,無任何違和之感,故也難以攖人。讀之如踏雪無痕,難以找到讓心陷落的地方。
這大概得益于熊國太的“藏拙之巧”。身為大學(xué)中文系教授,熊國太自是多見多聞,深識評詩之道。故能在自己所寫的詩中,拂去一切漏洞與可被疵病之處。但同時,漏洞中或可透出的閃光與疵病中天才的頭角,也再無展露的機會。哥窯汝窯的美,恰恰在于那永遠不可復(fù)制的裂紋。而熊國太的詩,完美地像個假古董,堪稱“不求有功,但求無過”的標本,故而給人留下的印象也最輕。
把詩歌寫得簡單,當(dāng)然不是錯誤,但也不是最好的方式。蘇東坡的詩所以感染時人,皆因“一肚皮不合時宜”。什么時候,熊國太能拿出“不識時務(wù)”的勇氣,超出完美的畛域,方為俊杰。
“裸奔者”老德
一部詩集的書名,似乎總有那么些象征意味。從《裸體游行》,到《請看我無恥的臉》,再到《本色演員》,用老德自己的話說,可以看到其“詩歌寫作的歷程”。這是一條從游行者到表演者的歷程。一般來說,游行總有些“高大上”的訴求,游行而淪為表演,即成游戲。對老德來說,詩歌正是一場裸奔的游戲。老德曾說,寫詩是“記錄個人的一部隱秘的心靈史”——將心靈的隱秘公之于眾,非裸奔而為何?
內(nèi)向膽怯而自我壓抑的周星馳,在電影中往往表現(xiàn)出歇斯底里的癲狂。他大概以為這癲狂正是其受抑制的內(nèi)心“本色”。一切露陰癖的心理皆源于此:在極不恰當(dāng)?shù)沫h(huán)境下,鼓起勇氣賣弄一種“不懂事的風(fēng)騷”,以使被抑制的本我獲得平衡。而“總是和世界保待一種游離狀態(tài)”的老德,選擇了一種比較無公害性的裸奔方式——寫詩。不過,對比將詩歌作為向神靈或情人祭獻的詩人,這“本色”演出,頗有點唐突佳人的魯莽,仿佛花和尚鉆進了寧式床。
“扮演一個人類的小丑,和動物們周旋”,大概是老德最為當(dāng)行的演出節(jié)目。所以老德的詩歌,頗有馬戲團表演的滑稽感。然而每每在節(jié)目進行到最后時刻,老德總要當(dāng)臺卸妝,一露“本來面目”,以示這小丑只是角色,自己倒是個哲學(xué)家。觀眾們詫異也好,掃興也罷,老德并不在意,因為這是他從“小丑”的狀態(tài)中超拔自我的方式。
本色,本來面目之謂也。然而何為本來面目,人言言殊。孟子以性善為本色,荀子以性惡為本色;基督教認為的本色當(dāng)是未吃智慧果之前的蒙昧;而弗洛伊德肯定哈哈大笑:“本色不就是我說的動物性嗎?”漢高帝明太祖,做了皇帝也掩蓋不住流氓本色。倘若有人告知,一直扮演的“角色”,倒似其“本來面目”,老德又該如何自持呢?“人艱不拆”,且看裸奔的好。
“自陶者”陳新
如今愛詩的年輕讀者,多追慕曼德爾斯塔姆以降極具現(xiàn)代感的20世紀西方詩人。課本上的普希金、泰戈爾,仿佛陳年的古董陶器,擺一擺也就得了,要是真拿來盛飯盛菜,一如西裝革履的當(dāng)代酒會上,出現(xiàn)一位穿著長衫的孔乙己,不會被視為“典雅方正”,倒是被目為“返祖現(xiàn)象”的。這道理也說得通:如果所讀的東西全和別人雷同,寫的詩自也只能和別人雷同。有識之士絕不會如法炮制,取羞于人。
于是,在西方現(xiàn)代詩人的影響下,讀不懂的中國現(xiàn)代詩歌接踵而至。西方的現(xiàn)代詩歌讀不懂,大多是因為對語言指涉的背景不熟之故,對西方文化浸淫甚深的讀者,其實很好弄懂。然而,中國現(xiàn)代詩人的學(xué)步之作,倒是極其難懂。解西方現(xiàn)代詩,仿佛猜謎題,謎題越難,越有趣味;解中國現(xiàn)代詩,仿佛破亂碼,你情愿一錘子把它砸碎了事。
更有不少詩人,常在西方詩歌之中尋找冷僻意象。這幾乎是故意跟讀者為難,越是你不熟悉的意象,他們越是愛用。用冷僻意象寫詩,貌似有個優(yōu)點:不易與人雷同。但這些學(xué)步詩人大多水平有限,故而取徑思路也大致相同,結(jié)果寫出的詩像是“同父異母”的混血兄弟。
由此亂象,再反觀陳新的詩,倒有點重吃窩窩頭農(nóng)家菜的意思了。陳新的詩歌,并非“推陳出新”,而是“三十年河西”后的“因陳而新”。仿佛以普希金式的熱情吟唱早期流行音樂的歌詞,追求自由的詩人,并無對詩歌的錘煉之意,而是滿足一種濁酒自陶的生活方式。普希金時過境遷的陳舊抒情,早期流行音樂免不了的做作直白,當(dāng)年目為普通的東西,因為詩壇的一陣胡來之后,現(xiàn)在卻也不易得。詩人言道:詩無可說,分行存念,故而他的詩句中充斥著“往事”,“懷念”,“再說”,“想起”,“珍藏”等緬懷的情緒,頗有一種寂寞冬夜“白頭宮女說玄宗”的況味。
“逃亡者”汪峰
實在不愿批評汪峰的詩歌。因為你讀著讀著,“心中總有一根針”。放眼望去,什么“魚的背里有一條流淌的河,一條流淌的河里有鷹的眼”,一派厚地高天“萬物生”的意味;然而走近細看,才知詩人是一個情種,在破碎與黑暗中“無地自由”。無論字面如何縹緲、輕巧,壓在紙背的,全是沉郁濃烈的情感。用一句俗話說,就是“悶騷”——如果還原“騷”字之原意的話。
《謠曲》一詩,可以展現(xiàn)汪峰的矛盾狀態(tài)。按理說,“謠曲”是一片土地上最純粹之精神情感的展現(xiàn),沒有心理創(chuàng)傷,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歌曲《萬物生》中提及的“破碎”,乃是對“天地不仁”,萬物化生的直觀;但汪峰詩中的“破碎”,卻是實實在在情感的破碎。這些碎片,都是汪峰的“情詩”和“絕望的歌”。
“最是文人不自由”,其實更多是掙扎于情感的“自虐”。意識到了的,便開始逃亡。汪峰是一個時時從當(dāng)下生活中遁去的“逃亡者”,逃到自然山水和歷史人文中,于是情感得以釋放。用弗洛伊德的說法,則叫做壓抑情感的轉(zhuǎn)化與升華。濃烈的感情投入到世界萬象,所描摹的自然意象便都點鐵成金。大概汪峰自己也發(fā)現(xiàn)了這一點,于是寫詩成了他人生行腳中觀照萬象并放置情感的方式。無論汪峰如何故作瀟灑,那只是表象,不信你仔細讀他的詩,字里行間全是“無法縫補的裂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