占善剛 劉丹
摘要:我國《行政訴訟法》對當事人的自認行為在外觀上予以了確定,但缺乏對自認約束效力的規(guī)定。隨著近年來行政訴訟類型的不斷豐富,行政訴訟的事實認定面臨的問題越來越多,重新審視和構建行政訴訟的自認制度極有必要。
關鍵詞:行政訴訟;自認;證據(jù);自主形成權
中圖分類號:D915.4文獻標識碼:A
一、問題的提出
行政訴訟是行政相對人認為行政機關的行政行為侵犯了自己的合法權益,向法院起訴,法院審理和解決行政案件的活動。在大陸法系,由于行政訴訟與民事訴訟有很多相近之處,因此理論通說和立法均認為,行政訴訟的程序,原則上由行政訴訟法規(guī)直接規(guī)定,在適用時有不完備或不周全之處,可準用民事訴訟程序。那么,作為民事訴訟中已經確立并廣泛運用的自認制度是否也可以同樣適用于行政訴訟?我國2002年發(fā)布的《最高人民法院關于行政訴訟證據(jù)若干問題的規(guī)定》(以下簡稱《行政訴訟證據(jù)規(guī)定》)第65條規(guī)定,在庭審中一方當事人或者其代理人在代理權限范圍內對另一方當事人陳述的案件事實明確表示認可的,人民法院可以對該事實予以認定,但有相反證據(jù)足以推翻的除外。該條從外觀上與自認非常相似,因此有觀點認為第65條的規(guī)定就是在行政訴訟中確定了自認制度①。
我們認為,作為一項特殊證據(jù)制度,能否在訴訟程序中運用及發(fā)揮其應有的機能,應當從行為樣態(tài)、適用范圍、效力等多方面綜合分析。根據(jù)《行政訴訟證據(jù)規(guī)定》第65條規(guī)定,在行政訴訟中,當事人一方對另一方就某一案件事實明確承認時,人民法院可以予以認定,此時當事人的舉證責任可以免除。該項內容與自認制度具有相似之處,但是,我們認為這并非真正意義上的自認制度。其一,條文中采用的是“人民法院可以對該事實予以認定”的表述,而非“應當……認定”,表明法院并不受當事人對證據(jù)形成的自主權的約束;其二,當有相反證據(jù)足以推翻該事實時,則不能直接予以認定,法院仍應以職權全面調查證據(jù),以全部案件事實為裁判依據(jù),自認效力完全排除②?!缎姓V訟證據(jù)規(guī)定》第67條對對方予以認可的證據(jù)的證明效力進行了補充規(guī)定并重申了第65條效力。從根本上講,我國行政訴訟法并沒有承認當事人對事實的自主形成權,也并未賦予當事人基于對案件事實達成“合意”行為而排除法院質證的利益,因此,我國行政訴訟并沒有確立真正意義上的自認制度?!糎J*3〗
二、行政訴訟中適用自認與當事人對事實有自主形成權相契合
關于自認的性質,大陸法系國家采取不同的學說,在法國,當事人自認是一種證據(jù)形式;在德國和日本,則用自認的訴訟機制來明確待證對象及確定案件整點。不管是訴訟機制還是證據(jù)形式,對于自認效力的認可,其基礎均來源于當事人雙方對事實享有自主形成權。在行政訴訟中法院是否認可當事人雙方對事實享有自主形成權,源于法院在多大程度和范圍上允許當事人就訴訟中的事項享有處分權。行政訴訟的制度功能在于糾正行政行為的非正當性,由于不是解決私權糾紛,當事人處分空間較小,但也并非完全沒有處分權。行政訴訟作為對行政行為的司法審查程序,其司法權的啟動歸根到底還是源于當事人的意志,因此司法權的運行過程和方式就不可避免受當事人意志的影響。
另外,在有些國家行政訴訟法中雖然沒有明確規(guī)定適用自認,但對訴訟請求的舍棄和認諾有所規(guī)定。認諾和自認雖然存在顯著差異,兩者指向的對象也不同,前者是當事人一方向法院所作的承認另一方訴訟請求有理由的意思表示,而后者是當事人一方向法院所作的針對事實存在的認可,但在體現(xiàn)當事人處分權和辯論主義的訴訟基礎上,存在相通之處,特別是在影響法官認定案件事實和作出判斷上有緊密聯(lián)系。其一,行政訴訟中適用認諾,則法官對無爭議的請求直接予以支持,該法律評價默認了請求所包含的各項要件事實的存在,同時默認要件事實指向的請求合法合理;換言之,對認諾效力的認可,不僅排除了法官對請求基礎的要件事實的職權調查(也就不可能有相反認定),而且排除了法官從要件事實到請求的法律判斷,無疑賦予了當事人極大的自主權,相比之下,自認僅就無爭議要件事實進行認定,不涉及法律適用問題,更應允許認可。其二,在行政訴訟中承認自認效力,可能產生的后果無外乎基于該事實所支撐的訴訟請求得以支持或者不予支持,倘若法律允許被告可以透過履行,如廢棄爭議的行政處罰來獲得和解,或者原告可以通過訴的撤回使得行政行為合法,且法院不能加以妨礙時,則法律同樣也應允許自認在一定范圍內存在。依此作合理推導,我們認為,在依行政程序法規(guī)定得為和解和認諾的情形下,為訴訟效率與及時審判之效果,應當適用自認制度。這實際上是在對實質真實獲得的可能性進行考量后與公平、效率等原則平衡得出的有益結論。〖HJ*3〗
三、行政訴訟中適用自認不違背行政訴訟的基本原則
一般認為,行政訴訟的審理原則包括職權調查主義、職權探知主義等。我國《行政訴訟法》第34條規(guī)定:“人民法院有權要求當事人提供或者補充證據(jù)。人民法院有權向有關行政機關以及其他組織、公民調取證據(jù)。”該條規(guī)定表明我國行政訴訟采取的是職權調查主義。在職權調查主義之下,法院可以要求當事人就已經提出的事實補充證據(jù),但當事人未主張的事實,法院一般不進行調查。職權調查主義與職權探知主義在職權觸及的深度和范圍程度并不完全相同,后者強調在事實調查階段法院職權應窮盡一切辦法搜集證據(jù),探知事實關系,不受當事人的主張陳述以及證據(jù)聲明的約束③。可見,職權探知主義是更為嚴苛的職權調查,但由于證據(jù)調查范圍過廣、司法成本過高等原因,通常只有在刑事訴訟中才采用。而在行政訴訟中,職權調查仍然受當事人主張的限制和約束,即法院在訴訟標的范圍內,調查證據(jù)的范圍取決于當事人的陳述主張,而不能隨便胡亂地探知事實關系。實際上,法院也沒有如此多的時間和資源去進行盲目的探知,以當事人主張作為指引是必然的。因此,法院并沒有義務對于一切可能的問題或可想象的觀點均自行追查,對于當事人不爭執(zhí)的事實,如并無強烈的懷疑,不妨信任當事人。受當事人指引和限制的職權調查,在一定程度上否認了窮盡所有證據(jù)以無限追求事實真相的必要,自認的存在也就有了程序公正和實體公正的雙重保障。
另外,行政訴訟中的當事人也負有協(xié)力義務,如果當事人違反協(xié)力義務,有可能會誤導或影響法院進行事實調查的界限范圍。尤其是在法律已經有意識地設定舉證責任的分配時,當事人必須更積極地協(xié)助查明。職權調查原則與當事人的協(xié)力義務在行政訴訟中發(fā)揮的作用強弱,也會影響自認的適用。行政訴訟中,當事人負有為法院查明事實的協(xié)力義務,職權調查原則并未免除當事人依法提出證明及證據(jù)調查聲明的責任。法院對于有疑義的事實關系的追查以及對于事實關系進一步查明的義務,在當事人越是將該事實關系已經納入法院審理的情形下,對于法院則越是有強烈的要求;反之,如有利害關系的當事人都未提出陳述時,則越沒有強烈的要求。也就是說,如果當事人自己都并沒有提出具體化的證據(jù)聲明,即屬于未盡當事人對于裁判上重要事實進行解明的協(xié)力義務,則法院原則上無需進行調查\[1\]369370??梢?,法院的職權調查并非無邊界,因此,當事人對對方提出的證據(jù)事實予以認可的情況下,且該類案件公益性較弱時,法院直接予以認定,并不與行政訴訟的職權調查原則相悖。
四、域外立法的趨勢
行政訴訟中是否適用自認原則,大陸法系各國規(guī)定不同,實踐操作上也存在差異,但總體來看,自認原則在行政訴訟中的適用空間,與行政訴訟的審理原則和審判方式密切相關。對此,我們對日本、德國和我國臺灣地區(qū)的情況進行分析。
(一)日本
在日本,民事訴訟與行政訴訟的區(qū)別在傳統(tǒng)理論上被認為是與公私法兩大法系的劃分相對應的。在立法層面,有諸多行政程序法是參照民事訴訟的程序審理的,這一點在《應急措施法》、《行政事件訴訟法》④和《行政事件訴訟特例法》⑤均有相應條文體現(xiàn)。如《行政事件訴訟法》第7條規(guī)定:“關于行政事件訴訟法,本法沒有規(guī)定的事項,依照民事訴訟之例”。有參與該法立法工作的學者作出解釋,認為:“因為行政事件訴訟程序與民事訴訟程序本來就性質不同,所以關于后者的法規(guī)并不當然地適用于前者,本法以此為前提,將不與行政訴訟的性質抵觸作為民事訴訟法準用于行政訴訟的條件?!保躘2\]可見,關于行政訴訟法與民事訴訟法之間的關系,在理論上仍存在有行政訴訟獨立論與民事訴訟一元論的對立。實踐中就具體的案件是屬于公法性質還是私法性質,是應該選擇適用行政訴訟程序或是民事訴訟程序進行審理,則是通過判斷作為訴訟物的權利或法律關系是屬于“私法上的”還是屬于“公法上的”來區(qū)分\[3\]。
根據(jù)日本《行政事件訴訟法》第24條規(guī)定,法院認為有必要時,可以依職權進行證據(jù)調查。也就是說,日本法院由于就當事人爭執(zhí)的事實的舉證不充分,法院無法得到公正的心正時,可以以職權傳喚證人,或促使提出物證,或以職權親自進行調查。該條一定程度上體現(xiàn)了職權主義的因素,但根據(jù)通說的解釋,它只是允許在辯論主義下以職權進行補充性的證據(jù)調查,并未課予法院以職權探知的義務\[4\]。同時,它并沒有規(guī)定法院可以更進一步地對當事人沒有主張的事實進行調查,在實務中法院也幾乎沒有利用本條規(guī)定進行證據(jù)調查的先例\[5\]??梢姡毡拘姓V訟中貫徹的并非是嚴格的職權主義。另外,日本在2004年修改《行政訴訟法》時,“行政訴訟檢討會”曾經討論過是否導入職權探知主義。有反對意見認為,在行政訴訟中代表公益的是被告,法院不能走到前臺去維護公益,它應當恪守依法裁判的邊界;如果導入職權探知主義,自白將喪失拘束力,將會導致爭點擴散、審理遲延,并不見得對原告有利。結果“行政訴訟檢討會”形成了這樣一個結論:目前將職權探知主義導入行政訴訟存有疑問\[6\]。學理上則一般認為,日本民事訴訟法第179條規(guī)定的自白制度,其實質就是自認制度,該規(guī)定適用于行政訴訟\[1\]406。
此外,日本的行政訴訟近年來有民事訴訟化的趨勢,行政訴訟的審理程序、訴訟規(guī)則及證據(jù)規(guī)則都趨同于民事訴訟審理程序的審理模式。根據(jù)日本判決文書的記載,行政訴訟中不僅已經廣泛適用自認制度,還通過判例形成了自認適用的范圍。如昭31(行)17號所得稅審查決定撤銷案件中,判決書明確指出,被告主張的未提出申告書及其正當性理由,原告明確不予爭議,形成自白,準用民事訴訟法中關于自白的規(guī)定。而在平21(行)455號所得稅更正處分取消請求案件中,判決指出:原告和被告,均同意適用事前簽訂的某項所得稅讓渡的協(xié)議第13項規(guī)定,沒有爭議,但是,準據(jù)法的確定,是有關法律適用的法律問題,不能包含在辯論主義適用的范疇,即使有關該法律行為成立的準據(jù)法的自白成立的場合,也不受辯論主義拘束,而必須在該案件具體的事實關系的情況下客觀地解釋適用法令,來決定該法律行為成立適用的準據(jù)法⑥??梢姡谌毡镜乃痉▽嵺`中,自認的適用不僅在行政訴訟中廣泛適用,且與民事訴訟中的適用未作刻意區(qū)分,并就適用的案件范圍形成了一套可循的規(guī)則。
(二)德國
德國《行政法院法》在適用民事訴訟法的相關部分時,采取的是對準用條文進行明確指定的立法方式。例如,德國《行政法院法》第98條規(guī)定:除本法另有不同的規(guī)定外,證據(jù)收集可以適用民事訴訟法第358條至第444條和第450條至第494條。在德國《行政法院法》中,沒有明確規(guī)定可以準用《民事訴訟法》第288至第290條關于自認的規(guī)定,但在《行政法院法》第156條規(guī)定:起訴非因被告的行為引起,被告對原告的權利立即認諾的,訴訟費用由原告人承擔。該條間接準許了認諾的適用。這起碼說明了兩點:第一,德國行政訴訟中允許當事人認諾,當事人因此享有一定的處分權;第二,即使在《行政法院法》中沒有明確規(guī)定準用的民事訴訟制度,在不違背行政訴訟基本原則的前提下,也可以適用。理論界也不乏有學者肯定自認在行政訴訟中的適用,如德國學者Eyermann認為,行政訴訟中涉及可拋棄的請求權、攻擊或防御方法,而非僅涉及公共利益的,認諾和自認具有拘束力⑦。
在德國司法實踐中,隨著行政訴訟類型的不斷豐富,當事人在行政訴訟中的處分權也呈現(xiàn)擴張的趨勢,如德國聯(lián)邦行政法院在1957年的判決中,認為舍棄以及認諾判決是被排除的,但在1962年的判決中,則認為對于公法上給付,如戰(zhàn)爭損害補償給付,原則上得為舍棄\[1\]376。在德國的行政訴訟實務中,也一般認為當事人在法庭上作出的自認是有效的\[7\]??梢?,即使是在采取嚴格職權探知主義的德國,隨著行政訴訟當事人處分權的賦予,行政訴訟也適用自認。
(三)我國臺灣地區(qū)
我國臺灣地區(qū)《行政訴訟法》第133條規(guī)定:行政法院于撤銷訴訟,應依職權調查證據(jù);于其他訴訟,為維護公益者,亦同;第134條規(guī)定:前條訴訟,當事人主張之事實,雖經他造自認,行政法院仍應調查其他必要之證據(jù)。該條文在實定法層面將行政訴訟劃分為包括撤銷訴訟在內的“為維護公益”訴訟和其他訴訟,前者不適用自認,而后者適用自認。同法第202條規(guī)定:當事人于言詞辯論時為訴訟標的之舍棄或認諾,以該當事人具有處分權及不涉及公益者為限,行政法院得本于其舍棄或認諾為該當事人敗訴之判決。該條文則是對何種訴訟中當事人享有處分權作出界定??梢?,臺灣地區(qū)的行政訴訟是適用自認的。
值得注意的是,由于近年來法院積案較多,有相當一部分案件由于事實無法認定而導致訴訟拖延,間接影響了裁判公正。為了解決這一問題,在行政訴訟以及準用民事訴訟的訴訟規(guī)則中,都呈現(xiàn)出以迅速有效地進行證據(jù)調查為制度設計訴求的趨勢,臺灣地區(qū)《行政訴訟法》中證據(jù)的提出也已由“自由順序主義”改為“適時提出主義”(《行政訴訟法》第176條準用《民事訴訟法》第196條),規(guī)定了逾時提出證據(jù)的失權后果。這不免引發(fā)我們思考,為了體現(xiàn)行政訴訟中的經濟原則,是否也該考慮加強發(fā)揮自認制度的功效。如有學者認為,即使是在依職權調查的行政訴訟程序中,基于訴訟經濟原則的觀點,法院的證據(jù)調查義務也應當與訴訟案情中的公益和審判帶來的利益相當,當案件的全部真實難以獲得或獲得成本過高時,法院并沒有義務在所有案件中窮盡其司法資源達到探求案件真實的效果,在有些案件中,只需進行“成比例”的事實關系的調查即可\[1\]371372。因此,在原處分基礎前提之事實及法律關系經職權調查仍無法或顯然難以查明時,當事人主張的事實,經過對方認可,也應當直接采納,而免去該當事人的舉證責任。
五、我國行政訴訟中確立自認制度的構想
由于自認制度的核心為法院尊重當事人雙方對證據(jù)享有自主形成權,因此行政訴訟法應當明確規(guī)定自認的拘束力。當然,因為行政訴訟的類型與趣旨的不同,自認效力也有區(qū)別的必要,因此在立法上應對自認適用的范圍加以限定。
(一)界定行政訴訟中自認制度的適用范圍
考慮到并不是所有行政訴訟類型都能適用自認制度,所以應對行政訴訟自認制度適用的案件范圍進行明確限定,為自認的約束效力實現(xiàn)提供制度保障。值得注意的是,在行政訴訟中確定自認制度,應當是在確定自認的拘束效力基礎之上對自認適用的范圍加以限定,而非按照現(xiàn)行《行政訴訟證據(jù)規(guī)定》第65條規(guī)定,對自認效力本身進行限定,否則會有本末倒置之嫌。
我國現(xiàn)行《民事訴訟法》及其司法解釋并沒有對行政訴訟的類型作出明確規(guī)定,只規(guī)定了行政訴訟的判決種類及其適用條件。通說認為,根據(jù)《行政訴訟法》第54條以及《行政訴訟法》司法解釋第56、57條規(guī)定,我國行政訴訟中訴的種類有確認之訴、撤銷之訴、變更之訴、賠償之訴、履行之訴五種⑧。這五種類型中所體現(xiàn)的社會公益性以及當事人可享有的處分權都存在不同程度的差異。另外,根據(jù)《行政訴訟證據(jù)規(guī)定》第9條第二款規(guī)定:“對當事人無爭議,但涉及國家利益、公共利益或者他人合法權益的事實,人民法院可以責令當事人提供或者補充有關證據(jù)?!笨梢缘弥?,我國立法也認為行政訴訟案件與國家公益的密切程度也依個案情況而有不同。因此,我們認為,對于公益性較弱及當事人具有一定處分權的行政訴訟類型,可以適用自認制度。
所謂公益性較弱的情形,是指在某些行政訴訟中,訴訟請求與訴訟標的的核心不是或不全是對行政行為違法性的剛性矯正,而更多體現(xiàn)的是對公民個人權利的關注,當事人的訴訟行為以及最終判決的作出對于公共利益的影響較小,因此公益性相對較弱。這一部分行政訴訟,不僅是自認,甚至舍棄、認諾或和解等均可運用,此為當事人主義在行政訴訟中的體現(xiàn)。
所謂當事人具有一定處分權的情形,是指當事人在為言辭辯論時,作出自認并被法院予以認可,應當以當事人具有處分權為限。當行政訴訟涉及可拋棄的請求權、攻擊或防御方法,且與公共利益關系甚小時,自認應當具有拘束力。當事人具有處分權的情形主要是指案件所涉及的行政行為屬于裁量性決定,而非羈束性決定。一方面,在裁量性決定中,行政機關仍然具有判斷余地,往往可以在判決下來之前通過變更決定來適法,因此行政機關享有的裁量自由就構成自認的基礎之一;另一方面,作為行政行為相對人,對于裁量性決定在一定范圍內浮動是否接受也具有處分自由,這構成了自認的另一基礎。
通常來說,公益性弱和處分自由這兩個要素是相輔相成的,因為公益性較弱就往往伴隨著案件的處理具有彈性,例如補助金的發(fā)放爭議、行政處罰的罰金額度爭議,從這個意義上來說,也就以為著當事人對這部分訴訟標的享有一定程度的處分自由。
在撤銷訴訟中,被告機關因為掌握有關其行政行為合法性的相關信息,居于原告地位的人民不能與之相抗衡,常常處于攻擊防御的弱者地位,所以撤銷之訴中,法院應當依照嚴格的職權調查證據(jù),以免有失對弱勢一方的周全保護。在撤銷之訴以外的其他種類訴訟,只要是為維護公益,也可由行政法院依職權調查證據(jù)。例如確認之訴的目的是形成經法律證實的、宣示性的、有確定力的認定,這不僅關系到當事人個人的訴的利益,更反映了法律對這一類行政關系的價值評判,體現(xiàn)了司法權對行政權的矯正度量,而在這類行政訴訟類型中,當事人所享有的處分權非常有限,因此不應適用自認制度。
相比之下,變更之訴與履行之訴中的財產給付之訴則更多關注當事人的個體利益而非社會公共利益,當事人可享有的處分權限也更大。變更之訴,是指原告認為行政處罰顯失公正,而要求變更處罰決定的訴訟??梢猿蔀樽兏V爭議對象的行政行為是合理性受到質疑的行政處罰,行政機關對這類行為的作成是有自由裁量權的,原告對行政處罰的接受度同樣可以自己選擇,不受法律強制限制,因此在這類訴訟中,完全可以運用自認制度;履行之訴,是指原告認為特定的行政機關對其負有法定職責,要求法院判決特定行政機關履行職責的訴訟,根據(jù)履行具體內容,可以是行為,也可以是財產上的給付等,其中財產給付一般與公益無關,如請求發(fā)放撫恤金,可適用自認。請求為金錢以外之給付則視具體情況而定,可交由法官衡量判斷。
(二)確定行政訴訟中自認制度的效力
根據(jù)《行政訴訟證據(jù)規(guī)定》第65條,在行政訴訟中,當事人進行自認時人民法院可以認可其效力?,F(xiàn)行法律不僅未從根本上確認自認的約束效力,且對于法條上所指之何種情況下予以認可也未明確規(guī)定,實踐中,自認效力也只能交由法官根據(jù)經驗法則以及證據(jù)收集的實際情況來綜合判斷。此種立法設計帶來的負面影響有:一是會導致法規(guī)的虛置。由于認定標準的模糊,該條規(guī)范在司法實務中運用空間不大,無益于從立法技術上充實和完善行政訴訟法的證據(jù)規(guī)定;二是會導致法官認定的隨意性,自認制度的機能也無法得到有效發(fā)揮。
我們認為,行政訴訟自認制度的建構應當著眼于確立約束效力,具體包括:第一,當事人的訴訟行為應受到自認約束。自認的約束效力來源于對某一方不利證據(jù)真實性予以認可的合意,該合意體現(xiàn)了當事人對事實形成的自主權,因此理應在合意雙方之間形成約束效力。尤其是作出自認的一方不應隨意撤回該意思表示。第二,法院的訴訟行為應受到自認約束。證據(jù)形成的自主權雖體現(xiàn)的是當事人的合意,但當事人的意思表示作為一種訴訟行為,其目的是希望能夠在訴訟程序上取得特定效果,作出的對象不僅是為對方當事人,還包括法院,因此,自認的約束效力還應及于法院。
(三)落實法官闡明義務的履行
法院對于當事人的訴訟權利和義務以及訴訟程序的重要事項依法承擔闡明義務,因此也有義務根據(jù)其對觀念上認為影響當事人權利義務的重大事項,告知當事人自認的效果,以及說明自認應當建立在自愿基礎上。
依據(jù)一般的經驗法則,任何具有正常智識的人都不會于訴訟中向法院作對自己不利的陳述,除非其相信該事實是真實的,也即當事人之所以于訴訟中對不利于己的事實作出自認純粹是因為其對自認事實的真實性抱有充分的確認\[8\]。但是也不排除在訴訟過程中,特別是行政訴訟中,由于原告與被告的身份實質懸殊,實踐中,容易產生公民一方因為畏懼權勢,或在以己之力取證困難的情況下,因對自認制度不了解而未經慎重考慮作出自認的意思表示,導致自己處于不利的地位。因此,在行政訴訟中運用自認制度,應特別強調法官的闡明義務,即法官應該特別注意向作出自認意思表示的當事人進行告知,令其知曉會影響自認效果的重要因素,以及自認對其訴訟權利可能產生的效果,這包括自認會引起對方免除證明責任的法律效果,自認的作出應當是自愿而非脅迫或其他有瑕疵的意思表示,等等。
注釋:
①持該觀點的著作具體參見江必新、梁鳳云的《行政訴訟法理論與實務》(上卷)一書,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658頁。
②《行政訴訟證據(jù)規(guī)定》第67條對對方予以認可的證據(jù)的證明效力進行了補充規(guī)定,即:在不受外力影響的情況下,一方當事人提供的證據(jù),對方當事人明確表示認可的,可以認定該證據(jù)的證明效力;對方當事人予以否認,但不能提供充分的證據(jù)反駁的,可以綜合全案情況審查認定該證據(jù)的證明效力。
③在日本,行政訴訟上通說系采職權調查證據(jù),不采“職權探知”證據(jù),所以當事人未主張之事實,法院不得調查(參見古登美的《日本的行政訴訟制度》,原文載社會科學論叢,二十五輯,六十五年九月,收于氏著《行政救濟制度》一書,六十六年三月初版,第449頁)。在臺灣,在著作中有采“職權探知主義”的觀點,但在司法文書中,有書“職權調查主義”(司法大法官會議釋字第二一三號理由書謂“行政訴訟兼采職權調查主義”)。
④《行政事件訴訟法》第1條規(guī)定:“對于行政事件訴訟,除其他法律有特別規(guī)定外,根據(jù)民事訴訟法的規(guī)定?!?/p>
⑤《行政訴訟特例法》第1條規(guī)定:“對于有關撤銷或變更行政廳違法處分的訴訟或者其他有關公法上權利關系的訴訟,除了根據(jù)本法外,根據(jù)民事訴訟法的規(guī)定?!?/p>
⑥資料來源于Westlaw Japan 數(shù)據(jù)庫中的判例。平21(行ウ)455號 · 平21(行ウ)467號,事件名:所得稅更正處分取消等請求事件,文獻番號:2012WLJPCA08308024。
⑦參見陳清秀的《行政訴訟法》一書,翰蘆圖書出版有限公司2001年版第443頁中關于德國學者Eyermann的觀點。
⑧參見應松年主編的《行政訴訟法學》一書,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1994年版第189-191頁。
\[參考文獻\]
\[1\]陳清秀.行政訴訟法[M].臺北:翰蘆圖書出版有限公司,2001.
\[2\]杉本良吉.行政事件訴訟法の解說[J].法曹時報(一),1963,15(3):412.
\[3\]江利紅.日本行政訴訟法[M].北京:知識產權出版社,2008:111.
\[4\]杉本良吉.行政事件訴訟法の解說[J].法曹時報(二),1963,15(4):1521.
\[5\]塩野宏.行政法Ⅱ:第2版[M].東京:有斐閣,1997:115.
\[6\]深沢龍一郎.行政訴訟の審理のあり方[J].ジュリスト1236號,2004:6067.
\[7\]江必新,梁鳳云.行政訴訟法理論與實務:第2版\[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658.
\[8\]占善剛.民事證據(jù)法研究[M].武漢:武漢大學出版社,2009:1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