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晶
在江津塘河古鎮(zhèn)王爺廟街對面,有一座典型的徽式建筑——馬頭山墻、卷棚、斗拱、撐弓、雀替。這棟破敗荒涼的房子,就算無數(shù)人從它身旁走過,都不會正眼瞧一瞧。但是,一旦翻閱史料之后,就會對這棟不起眼的建筑另眼相看——它的前生是龍門號會館,曾經(jīng)威名遠揚的楠幫就是從這里邁出了獨領川江的第一步。
龍門會館: 楠幫誕生之地
筍溪河發(fā)源于重慶南部的山嶺,從山野田疇里纏繞出來,裹挾著疏松的泥土,營造了橫貫江津南北的膏肥地帶。河流在崗巒丘崮間消消停停走過幾里,來到一個市鎮(zhèn),便沖刷出一個碼頭。
早在巴人駕獨木舟的時代,筍溪河兩岸便已成為船工們共同的家園。漫長的歲月里,木排、烏篷船、泥鰍船、洞駁子、搖櫓船、竹葉艇、楠板船陸陸續(xù)續(xù)在這條河里飄過?!疤裟_漢”、馬幫等赤腳闖川東的艱辛和峽江船工們搏擊惡浪的血淚舒卷成一部交響曲式的大歷史。筍溪河流淌了千年,操船人們也單打獨斗了千年。直到十七世紀末的一天,無數(shù)筍溪河操船人駕著他們大大小小數(shù)百支船,在塘河的龍門號會館聚集。一陣杯盞交錯之后,橫貫筍溪河的船運聯(lián)盟“楠幫”在此成立。
楠幫因船得名。由于下川江的船回程頗為不易,很多船工在運完貨后選擇棄船步行回家,因此筍溪河上充斥著大量一次性船——楠船。這些船只因兩岸盛產(chǎn)楠木的便利,全是因地制宜而造。造船的楠木拼合后用俗稱“爪子釘”的馬釘釘緊,縫隙處用生石灰和桐油填滿,再抹上煮熟的糯米,混合均勻后反復錘煉,一艘楠船便基本成型了。
一艘普通的楠船上,船工等級嚴明。駕長一人,相當于船長,副駕長一人,相當于副船長。水手則有八到十個,俗稱“搭背”。這名字頗有講究。楠船走進回水沱或者平流水域,水手們要全部下船拉纖。拉纖的時候肩頭上要搭上一塊百納厚布以減少纖繩對皮肉的磨損,同時為了協(xié)調(diào)一致形成合力,左手自然下垂,右手搭在前一個人的背上,因此這些“兩棲作戰(zhàn)”隊員便有了“搭背”的名號。楠船由于做工簡單不著桐油,船殼滲水嚴重。船上專設戽斗手兩人,戽斗是木制的平底盛水容器,形如撮箕,覆以木板蓋子,蓋子上有手握的把子,航行過程中,兩個戽斗手要不斷地將滲水舀起傾倒出船外。
楠幫基因譜:鄧賈金駕王搭背
在筍溪河,船工們的職業(yè)等級劃分與其家族淵源關聯(lián)不小。在塘河龍門號船幫會館的正廳,一副掛畫頗為醒目。畫上描繪了楠幫走船的場景,畫的右上角則寫著“鄧賈金駕王搭背”七個大字,顯得很是神秘。
據(jù)當?shù)厝私榻B,這七個字寫出了筍溪河上最基本的權利結構。鄧賈指的是鄧家商賈大戶,他們世代船東,很少上船,但卻是航運的掌控者。筍溪河里有一種俗稱“大鰍魚頭”的三桅方頭大船,一船滿載的貨物叫一票貨,重十萬斤有余,一船有“搭背”百余人。鄧家這種船便有數(shù)百艘,每年2月,數(shù)百艘“大鰍魚頭” 從筍溪夾灘大碼頭起航直下三峽,那叫一個氣勢非凡。
鄧家的支脈遍布各大碼頭,他們的住宅是地方上一景,往往占據(jù)很大一塊地盤,亭臺樓閣,都是當?shù)氐穆N楚。他們積極參與地方事務,重修養(yǎng),重斯文,辦學校,設義渡。地方上的大小事務,雖不直接插手,但總能見到這個家族的影子。
“駕”指的是船長,舊時筍溪河上金家人不過百口,卻是駕長世家,倍受尊敬。金家人不像鄧家那么飄忽世外,而是常常在地方事務上出頭的“老大哥”。在船上時,金家的駕長也與搭背、戽斗們保持著一定距離,當水手們聚眾賭博酗酒時,他們絕不沾邊。當船靠煙花柳巷,水手們蜂擁上岸時,駕長則站在舵樓邊,一面吸煙,一面守著自己的駕船。
當然駕長也有特殊優(yōu)待,舊時貨運行船行業(yè)忌諱很多,不許女人上船是重要法則。不過在駕長這里,卻格外破例。舵樓里載著是駕長們真正的家,往往住著駕長全家老小。因此金家一代又一代的駕長,大多就出生在這些舵樓里,生在川江長在川江,與其他十六歲才能上船的水手們比起來,對江水的脾氣自然摸得通透許多。因此一條“大鰍魚頭”鹽船上,駕長的位置往往就從金家的爺爺傳到孫子,世襲罔替。
筍溪船幫水手,多是王家子弟。王家是筍溪流域第一大姓,四百里筍溪,有八處王家祠堂,名叫王家灣的地名更是有二十余處。王家子弟,水手資質(zhì)被刻在了遺傳基因里。他們瘦削、硬朗得如楠竹一般。十指粗短厚實,臂長如猿,腳硬如錨。他們豪爽慷慨,嗜酒如命,又性情粗豪,好勇斗狠。他們講秩序,駕長一聲令下,眾槳翻飛如一人。他們重親情重友情,有“搭背”同袍不幸捐軀激流惡浪,他們必然為他贍養(yǎng)孤苦雙親直到百年歸山……
除了這鄧、金、王三姓外,筍溪河兩岸還有一種“撈浮財”的特殊職業(yè)。古諺云:撈浮財人不種田,專門等著打翻船。操這種職業(yè)的人,臨河而居,水性過硬。當?shù)仄埿帐恰皳聘∝敗笔兰?,從清初到民末,兩百多年里,這個家族在筍溪河流域一直赫赫有名。行船的船翻了,“撈浮財”的人們便會浪里白條般踴躍而出,手執(zhí)搭鉤,先救落水者,救上岸后必然得到一筆豐厚的報酬。
執(zhí)掌三河幫:靠大手筆一統(tǒng)川江
在鄧、金、王、茍四家的通力協(xié)作下,楠幫聲勢越來越大。他們的組織日漸完善,有了嚴格的幫規(guī)、幫會標志與等級,開始極力搶占川江上的地盤??滴跄觊g川江幫派眾多,從宜昌到重慶有宜昌幫、歸州峽內(nèi)幫、歸州峽外幫、夔巫幫、萬縣幫、忠豐幫、長涪幫等不一而足。
到了光緒年間,各地船幫越來越大,越來越多,大大小小的船幫遍布大江小河。清政府為便于管理,力促大小幫會合并成大幫會——“三河幫”。當時峽江的幫派幾經(jīng)整合,剩下大紅旗幫、長涪幫、長旗幫、楠幫、廟宜幫爭奪這“三河幫”的魁首。楠幫首領鄧梧先發(fā)制人,率400艘“大鰍魚頭”滿載川鹽、糖、毛煙、大米、毛皮、藥材東進獻禮,犒勞清軍,憑著這一超大手筆贏得清廷支持,一舉奪取了三河幫大旗。
楠幫執(zhí)掌三河幫大旗后,定下了兩條新的規(guī)矩:第一條是打船多的駕長,才是好把式。水上漂的船家,忌諱那個“翻”字,打船就是翻船。翻了船,駕長總是最后一個離開那打翻的船,能夠在白浪滔天里一次又一次撿回老命,證明本事了得。因此三河幫聘用駕長,頭一句面試的話就是問“打船幾次”,如果一次也沒有,顯然經(jīng)驗不足,免談。
峽江灘多浪急,遭受滅頂之災的可能性極大。此前由于船幫眾多,大家互相瞧不上眼,常有旁人落水自己袖手旁觀的心態(tài)。楠幫借鑒茍家“撈浮財”的慣例,定下了“龍王財撈者得”的規(guī)矩,規(guī)定漂在急流里的貨物,算是已經(jīng)交割給了龍王,可以由撈人者支配。同時要求先撈人后撈財,船主若活著,撈人者得到所有財產(chǎn),若船主被激流卷走,撈人者就得交出一半撫恤其家庭。
“萬流”事件:川江霸主的血淚史
清朝末年,為了拓展長江航運,以楠幫為首的三河幫將總部遷到萬縣。此時清廷積弱,被迫簽訂了一系列喪權辱國條約,內(nèi)河各大碼頭依次開埠。英、法、日、美等國商爭相向川江發(fā)展,川江上下一時成為外國商輪、兵艦興風作浪橫沖直撞的場所。船幫與外國輪船的紛爭時有發(fā)生,每年船幫被外國輪船撞沉的船超過100艘。中外船商的矛盾越激越深,終于在四川萬縣的“萬流”事件中來了個總爆發(fā)。
萬州老作家杜之祥老先生在自己的書中還原了當時的情景:1924年6月19日下午,英商太古洋行的“萬流”輪駛至萬縣城對面的陳家壩停泊,那里存放著英商安利洋行的大批柚油待運……安利英洋行的這批桐油,本已由萬縣川楚船幫承攬,全部用木船裝載從萬縣運出川,但當“萬流”輪一靠岸,安利英洋行的大班郝萊突然宣稱,桐油全部改由“萬流”輪裝運。川楚船幫會首向必魁等代表廣大船工出面與郝萊交涉,提出在川楚船幫未承攬到其他貨物裝運時,要求這批桐油仍由川楚船幫木船裝運,郝萊拒不接受。
船工眼看著飯碗將被打破,情急之下便上前阻攔運油力夫,郝萊趕來,掄起手杖毆打船工,讓事態(tài)進一步惡化。船工們有的拿起槳腳向郝來還擊,有的要拉他滾水。郝萊見犯了眾怒,十分驚惶,毆斗中郝萊失足落水,竟就這樣溺死江中。英國領事館出面威逼清政府督辦此案,清政府不敢得罪洋人,找出船幫會首向必魁和其它兩位船工處以極刑,
從此船幫與外商互為寇仇。短短兩年中,外國商船在長江流域萬縣段,與船幫械斗不下十數(shù)處,死亡人數(shù)80多人。主持川江軍政大權的楊森本也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兩面打哈哈。哪知“萬流”輪撞小木船不過癮,竟在云陽縣江面撞翻了楊森的軍艦,官兵58人,民伕10余人連同8.5萬的軍款,56支步槍一起沉入水底。那軍閥也是有脾氣的,他立刻派兵在萬縣扣留了英商“萬通”、“萬縣”兩艘輪船,并沿江追擊肇事的“萬流”號。英方同樣反應迅速,立刻派3艘英艦進迫萬縣江岸,強行搶奪被扣的英輪,開槍打死守船的楊森士兵,并悍然開炮轟擊萬縣人口稠密的繁華市區(qū)近3個小時。在300余發(fā)炮彈和燃燒彈的轟炸下,中國軍民死傷以千計,民房商店被毀千余家。三河幫總部由于是重點目標,損毀格外嚴重,上百骨干在睡夢中便見了閻王。
面對英艦的炮口,楊森終究沒有硬氣到底,最后拿三河幫作了替罪羊。經(jīng)歷這次炮火洗禮,再加上此后當?shù)卣畬Υ瑤驮絹碓絿栏竦墓苁?。原始的木船航運逐漸退出占據(jù)了數(shù)千年的歷史舞臺。楠幫也從川江上逐漸退縮回筍溪河,最后分解、消失,化作了歷史的塵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