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最近幾年,戲劇市場比前些年紅火了不少,演出劇目多了,觀眾進劇場的熱情高了,編導的創(chuàng)意新了,話劇《驢得水》也走出一條不同凡響的市場之路。此劇講了一個好故事,喜劇的外衣包裹著悲劇的內(nèi)核,以剝洋蔥般的戲劇結(jié)構(gòu)批判了人性的弱點,殘酷地將所有人物都送上靈魂審判臺,拷問的結(jié)果,全部淪陷,無一幸免。這出話劇算得上近年來戲劇舞臺上難得的國產(chǎn)原創(chuàng)好戲。
【關(guān)鍵詞】國產(chǎn);原創(chuàng)戲?。辉拕。弧扼H得水》
戲劇最大的藝術(shù)魅力就是它的現(xiàn)場性,這也正是戲劇與其他藝術(shù)形式最大的區(qū)別。劇場觀戲時體驗的即時性、獨特性、唯一性,使得我在寫劇評時只能回憶當時的感受。為了加深并確認自己的觀劇體驗,有兩個辦法:一是重回現(xiàn)場,二是細看劇本。我選擇了后者,這也是沒辦法的辦法。所幸在網(wǎng)上搜到了2014年4月的演出本,恰巧與我所觀看的版本相同。
現(xiàn)在的舞臺劇本早已厭倦按規(guī)則老老實實地講故事了,總要有點自己的朦朧、神秘、深奧才顯得夠現(xiàn)代,難得《驢得水》按最基本的編劇法則講了一個好故事,按照故事的發(fā)生、發(fā)展、高潮和結(jié)局,一步一步地展示給觀眾看。從編造驢得水老師的存在開始故事,以說服鐵匠入伙為發(fā)展,張一曼自扇十二個耳光和所有人背叛初衷為高潮,以三個男人死不悔改,一曼自殺,佳佳離開為結(jié)局。不但對知識分子進行了冷嘲熱諷,還關(guān)注了人性,關(guān)注了社會現(xiàn)實問題,甚至出現(xiàn)了零星的大膽的政治諷喻。
四個北平熱血青年來到缺水的偏遠山區(qū)支教,打水要驢,養(yǎng)驢要錢,大家就虛報了一個“驢得水”的老師,領(lǐng)空餉。教育部的特派員下來查賬,大家急忙找人頂包,恰好一個兩年沒洗澡的鐵匠來修鎖,就讓他假扮教英語的驢得水老師,準備蒙混過關(guān)。一個謊言需要十個謊言來支撐,圈套越變越大,誘惑也越來越大,三百變?nèi)f,三萬變一百萬。特派員貪,四個老師也跟著貪,在事件的發(fā)展中又紛紛倒戈,暴露真身,變臉像多米諾骨牌一樣來得又猛又徹底,每個人都上稱,稱一稱靈魂的重量。只是非常不幸,結(jié)果都指向零。
這樣的故事一環(huán)套一環(huán),每個人是一條線索,再加上鐵匠、校長的十五歲女兒佳佳,就是六條線索,齊頭并進,漸漸糾葛越來越深,戲劇矛盾就像火山口一樣隨時噴發(fā)。而多重的矛盾糾集在一起又是非常自然,因為劇中人改變中國農(nóng)民的愚貧弱私只是口號,以為自己很高尚,實則只信仰“法幣”,關(guān)心自己的利益。在非常艱難困苦的條件下,大家為了共同的利益,早就默契地達成了一致,借“驢得水”達成非理性的平衡。這種平衡,正是多米諾骨牌的第一張,只需外力輕輕觸碰,頓時大廈將傾、土崩瓦解。整臺戲有著一種迪倫馬特式的黑色幽默。劇情充滿了各種悖論,很多地方看似都沒有邏輯,但最后卻直面了人性中最真實的部分。
《驢得水》最集中的爭議在張一曼這個角色上。我們一起看戲的幾個同事,有的認為這個角色太放蕩,自作自受導致毀滅的結(jié)局;有的從表演角度也認為女演員放得太開。我倒認為:“性”在這個戲里是謊言最大的支撐?!扼H得水》中的張一曼原來是交際花,她的理想是沒人管,體現(xiàn)出對自由的向往,而她對肉欲的追求非常大膽,也很直接,這也是她特別單純的地方。她對裴魁山直接說:“咱倆尺寸不合適”,沒有一點偽裝,坦蕩潑辣;對鐵匠的教導,分明是在色誘,而這色誘,其他人都是旁觀者,都心知肚明,都默許了,這就是又一次集體共謀,跟當初他們一致同意找人頂替“驢得水”老師的初衷是一樣的,要把謊話繼續(xù)下去。我們再試想,假設(shè)張一曼不是這樣無來由的“放蕩”,他們將用什么辦法說服鐵匠呢?前面三個男人已經(jīng)紛紛嘗試了,都拿鐵匠沒辦法,所以他們明知道一曼用的什么辦法而不去阻止,怎么能說他們不是一曼戲劇行動的幕后推手呢?
這也是作品深刻的地方。有的觀眾很容易認為一曼活該,認為女人不該這樣直率地表達出自己想要什么,而該更委婉,更守婦道,更本分。當戲劇發(fā)展到最激烈的程度,一曼這個戲劇人物所有戲劇行動基本完成,命運已經(jīng)注定,只待結(jié)局。所以在第四幕中,已經(jīng)變瘋的一曼靠邊站,是給另一個女性角色佳佳表演空間。
佳佳從戲一開始就是這個戲的良心,她一直說真話,跟驢一起挑水,給驢講故事,把驢當人,唯一一個不參與鬧劇的正面人物,她會被放過嗎?果然,沒有。最終她為了爸爸,盡管十五歲的她沒有成人那樣的軟肋,但她愛爸爸,她屈服了。盡管最后出走了,離開了是非之地,但她人性中的弱點也暴露在日光之下。
尾聲,校長、裴魁山、周鐵男三人的手又像當初排球女將般地疊在一起,并且口徑一致地喊出理想的時候,佳佳問道:“如果這一切就這么過去的話,只會越來越糟。”不糾錯,不清算,與人性妥協(xié),與俗世和解,這樣刻意地遺忘歷史,錯誤被輕輕帶過、罪惡被遮掩,我們只會在錯誤的道路上越走越遠,永遠也無法跳脫惡的循環(huán)。這就是《驢得水》所呈現(xiàn)出的人性最深刻的悲哀。
編劇和導演把知識分子形象濃縮了一下,讓他們在這場戲中扮演教師。四位教師代表了導演眼中知識分子中的四種類型:正直無私、富有抱負,卻性格軟弱、容易妥協(xié)于小事的校長,名言是“做大事不拘小節(jié)”;鋒芒畢露、充滿反叛精神的“憤青”周鐵男,總是罵罵咧咧,看什么都不順眼;年紀稍長、精明、務(wù)實、小心謹慎的裴魁山,出事必先自保,以實用主義為信條;對愛情懷有美好的幻想,充滿自由主義、浪漫主義精神的張一曼。他們懷抱理想,性情奔放,縱然有缺點,但那是郵票上的齒孔,合情合理。不幸的是,驢得水成了他們每個人靈魂的過濾器、公平秤,每個人都得到考驗。
《驢得水》的編劇有耐心,一層一層剝掉貌似喜劇的外衣,露出真實的悲劇內(nèi)核;導演也有耐心,一層一層剝掉富有隱喻色彩的知識分子人性外衣,惡狠狠地連同美好的愛情一起撕碎給觀眾看。
借助一個看似荒謬的外殼,言說無比沉重的思想內(nèi)涵,恐怕會是我國原創(chuàng)戲劇舞臺一個時期內(nèi)的必然選擇之一。
作者簡介:林軍,大連市戲劇創(chuàng)作室主任,國家二級演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