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侖
原來我一直以為,活到一定年紀,就會變成有高度、有深度、有廣度,但沒有溫度的人。因為凡是有高度、深度、廣度的人,一般溫度都比較低,遇到事比較沉著,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無故加之而不怒,猝然臨之而不驚,沉得住氣,不輕易發(fā)表意見。
但現(xiàn)在我發(fā)現(xiàn),隨著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的開放,高度沒上去,大家反而越來越喜歡低俗。這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就像鄭智化(臺灣歌手,腿有殘疾)說的,他總是從底下看人生,看到的人生更精彩。一般人往高處看,看到臉,往下看到腰,再往下看到了腳后跟。鄭智化看到了大家沒有正視的東西。我50歲以后看的東西,比20多歲想象的更讓人開心,因為這個世界更加真實了。
而且,事兒也越來越小。原以為我們可以管大事——家國情懷,現(xiàn)在看不能,為什么?社會各有分工,藝術家管藝術家的事,官員管官員的事,在商言商,我自己說要守本分,看管好屬于自己這攤兒的小事。
另外,時代似乎變得更淺顯。所謂深刻,其實非常簡單,就是把痛苦像腌咸菜一樣腌著,最后拎著兩根黃瓜出來,這叫深刻。凡是痛苦、沉淀而又不能流動、不能瞬間用感覺器官化解的東西,就是深刻的。像陜西、山西、河南那些作家都是深刻的,為什么呢?因為痛苦,幾輩子都痛苦,于是老問一些終極的問題。
你看路遙當年寫作,桌邊這兒擱一碗白水,那兒擱一個饅頭,最后寫出《人生》,很深刻。但是深圳、香港為什么不深刻呢?因為再多的痛苦,晚上去酒吧、夜總會一泡就沒了,深刻不了。
現(xiàn)在的小時代,跟我原來想象中的情況正好相反,第一變低了,第二變小了,第三變淺薄了。我覺得很對不起這個時代,因為我出生的時代要求我們變成高端、大氣、深刻的人,基本上都在兩個地方待著,一個在家懷才不遇待著,一個在培訓機構(gòu)或是配合司法工作待著,所以我覺得還是低點、小點、淺點好。
小時代和大時代的青年,最大的不同是詞匯不一樣。
賈平凹有篇散文,講兩個年齡和我差不多的陜西人,蹲在茅坑里大談伊拉克問題,國際大事談了一圈,最后才發(fā)現(xiàn)沒帶手紙。上廁所帶手紙這么大的事都忘了,還在關心國際局勢。這當然是個笑話,不過陜西人大體屬于這種大時代的人,他們的情懷都是五千年的。
前陣子我寫任志強的序,里面提到老任就是詞兒大,動不動說的就是全國的事,北京都輪不上,一說至少是50年,稍微一出去就是幾百年。
80后和90后一般都是說自己,最多說說同事,說說北上廣就算大事了,另外就是研究自己的房貸、談對象、上班的這些事兒,再一個就是玩、旅行、買什么。這種區(qū)別,實際上是思維方式的差異,是管自己的事還是管閑事。大時代的人就是管閑事,80后、90后最大的優(yōu)點就是開始管自己的事,這個社會我覺得自己的事都管不好,別人的事肯定也管不好。
另外,信息的獲取量也有很大差異。大時代的人基本用眼睛閱讀,最多用點耳朵?,F(xiàn)在大家感知信息幾乎五感調(diào)動,信息量非常大,帶來兩個好處,第一就是所謂素質(zhì)在提高,適應性在加大;第二個就是創(chuàng)造性也在加大。
到現(xiàn)在為止,獲取知識的成本是越來越低。原來獲取知識的成本高到一個村里得供一個老爺爺,這個老爺爺一死,這個村里都成文盲了?,F(xiàn)在知識的成本低到鼠標一點,什么都有。但是創(chuàng)造的成本越來越高,你知道的大家都知道,所以創(chuàng)造和創(chuàng)新的壓力會比以前大。
再者就是個人的權利意識在加強。做房地產(chǎn)客戶服務,你會發(fā)現(xiàn),70歲左右的客戶是大敘事,遇到分歧或問題,從來不知道找律師,你給他花錢請律師他都不相信,他永遠相信階級斗爭,因為那是他們生命中的主旋律。40歲左右的業(yè)主就要好溝通很多,再年輕的,30歲以下的客戶,連見面談都不用,直接找律師打官司就OK了。這說明,現(xiàn)在年輕人的權利意識、規(guī)則意識開始增強,這一代人變得具體了,知道自己了,疼自己了。
80后、90后是中國未來20年的希望——這是廢話,我干爹以前老諷刺我,你總說那些永遠正確的廢話,但是我不能不這么說,我得罪不起后來人。
但這的確是真心的肯定,看見未來的人才有未來,歡呼未來的人才能創(chuàng)造未來,站在未來看今天的人才有快樂。
選自《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