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修海
說到“吃”和“睡”,瞿秋白和他的《多余的話》是繞不開的。瞿秋白目前可見的文字中極少論及吃喝,但并非沒有。而且一旦說起便感“多余”。例如,《多余的話》的結(jié)尾里,他就鄭重而隨意地掃了看似“多余”一筆:
俄國高爾基的《四十年》《克里摩·薩摩京的生活》,屠格涅夫的《魯定》,托爾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中國魯迅的《阿Q正傳》,茅盾的《動搖》,曹雪芹的《紅樓夢》,都很可以再讀一讀。
中國的豆腐也是很好吃的東西,世界第一 。[1]
列了一堆書目,除《紅樓夢》,其他都是中國和蘇俄現(xiàn)代文藝經(jīng)典。這是瞿秋白從精神食物的意義上肯定自己最終對現(xiàn)代文藝的選擇和認(rèn)同。然而,在寶貴生命的最后時日里,在“雙規(guī)”的情境下,瞿秋白猛然間來了一個“規(guī)定外的動作”,似乎成了《多余的話》中的“多余的話”,讓人啞然失笑,苦笑?自嘲?然更像是一種了悟。說了半天高雅的文藝閱讀——書呆子對精神生活的渴望,死了都要“讀”——之后,居然來了一出貌似“庸俗”而“多余”的“吃”的想頭,而且還是“吃豆腐”,顯然有深意在焉,欲言又止。因為對他而言,人生短短三十六個春秋,一個屬于另外一個世界的“時間開始了”[2]。
天下事,無獨有偶。瞿秋白既然在生命倒計時的關(guān)頭都調(diào)侃過“吃”,那不妨也回眸一下“喝”吧,畢竟吃喝一家親。果不其然,在就義的二十天前(寫完《多余的話》之后一周),他給郭沫若寫了一封信,回憶了當(dāng)年兩人在革命被陷入高潮時期難得的豪飲:
還記得武漢我們兩個人一夜喝了三瓶白蘭地嗎?當(dāng)年的豪興,現(xiàn)在想來不免啞然失笑,留得個溫暖的回憶罷。愿你勇猛精進![3]
這種時候的懷想,溫暖固然是溫暖,但更像是灰燼里的火光。此時此刻的祝愿,與其說是暢想美好,不如更是一種訣別!兩相對照,時隔不久的“吃”與“喝”的呼應(yīng),這難道不可以說是“舌尖上”的“革命”?誰說吃吃喝喝里就沒有人生呢?魯迅不也從藥與酒中體察出魏晉風(fēng)度嗎?
關(guān)于喝酒,既然瞿秋白是在信中言及,私密了一些,況且古往今來的討論和感慨已經(jīng)夠多了,我們就不說了罷。還是回到吃吧。在《多余的話》的“末了”,瞿秋白居然說:“中國的豆腐也是很好吃的東西,世界第一?!笔遣皇鞘澜绲谝?,反正不是質(zhì)量監(jiān)督,純粹出于個人感覺。瞿秋白說的“豆腐”,實有其物,即福建省長汀縣的長汀豆腐。補充一句,瞿秋白此刻被關(guān)押的所在——福建長汀,當(dāng)?shù)氐亩垢怎r嫩出名。至今為止,該地出產(chǎn)的豆腐干也仍為有名的“閩西八大干”風(fēng)味特產(chǎn)之一。事實上,閩西客家地區(qū)由于水土的關(guān)系,當(dāng)?shù)氐亩垢际呛苡忻募页J澄?,包括和長汀挨著的連城新泉豆腐系列美食,也是當(dāng)?shù)丶央?。這是實寫的一面,表明瞿秋白并非是如許多人所猜想的“空口說禪”。所謂“起興”,長汀的豆腐,惹得瞿秋白一時興起了,但隨即戛然而止。
有道是:弱水三千一瓢飲。為什么偏偏是豆腐呢?還是借用《舌尖上的中國》里對豆腐的一個頗有“中國風(fēng)格和中國氣派”的評價,豆腐有“弱德”。葉嘉瑩說“詞”有“弱德”之美,那是純文藝的憐香惜玉,當(dāng)然也未必就不是人世蒼涼的大徹大悟。事實上,萬事萬物有強有弱,所謂一物降一物,鹵水點豆腐,這是自然。但革命是暴力,一定是強者為王。不在革命的情境中,我們當(dāng)然可以置身事外,細(xì)細(xì)品味老子的“上善若水”。但瞿秋白卻是革命中人,恰恰又是革命隊伍中的讀書人,而且是古典風(fēng)致很濃厚的“文人”,他對強與弱的感受,自然也就只有革命中人才能體會,也只有革命中像他這樣的讀書人才會這樣去品味。正如瞿秋白在《多余的話》里所呼應(yīng)的:
可是,我確是一個最懦怯的“婆婆媽媽”的書生,殺一只老鼠都不會的,不敢的。 但是,真正的懦怯不在這里。首先是差不多完全沒有自信力,每一個見解都是動搖的,站不穩(wěn)的??傁M幸粋€依靠。記得布哈林初次和我談話的時候,說過這么一句俏皮話:“你怎么和三層樓上的小姐一樣,總那么客氣,說起話來,不是‘或是,就是‘也許‘也難說等”。其實,這倒是真心話??上У氖侨思彝盐业奶拱桩?dāng)作“客氣”或者“狡猾”。 [4]
的確,革命當(dāng)然是不能客氣的。在強勢邏輯的世界里,客氣是弱者的表現(xiàn),起碼也是示弱的表現(xiàn)。毛澤東說得直接痛快:“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做文章,不是繪畫繡花,不能那樣雅致,那樣從容不迫,‘文質(zhì)彬彬,那樣‘溫良恭儉讓。革命就是暴動,是一個階級推翻一個階級的暴烈的行動?!盵5]革命世界有革命世界的倫理,俗世生活循俗世生活的道德,乍一看也天經(jīng)地義,沒有問題??墒?,革命者也是人,都是血肉之軀,難免會有“弱者”,當(dāng)然也就會有“弱德”之感。真是論難一概。于是,才會有瞿秋白的《多余的話》,也才會有關(guān)于“豆腐”引發(fā)的“多余”感慨,一個關(guān)于“吃”的“多余”思想頓挫!
說了“吃”就該要“睡”了?!抖嘤嗟脑挕芬膊焕?,例外的是它先說了許多的睡,最后才想到了吃,也只是想到了而已,沒敢多想,也沒法子多想。事實上,在以困窘為主色調(diào)開始的短暫人生里,瞿秋白也不會去多想。瞿秋白很想,似乎一直都很想的是“睡”,或者叫“休息”:
總之,滑稽劇始終是完全落幕了。舞臺上空空洞洞的。有什么留戀也是枉然的了。好在得到的是“偉大的”休息。[6]
瞿秋白的“休息”有大小之分。所謂的大小,既有一般意義上的睡覺的 “小”,也有疲于革命(人生)事業(yè)奔競的“大”;既有短暫的日夜更替的“小”,也有“死”——“時間開始了”的“大”。
又是無獨有偶。1935年6月18日,瞿秋白被國民黨殺害于福建長汀,《申報》報道中再次呼應(yīng)著他的“偉大的休息”觀。不過這次不是一般的“偉大”,而是直接下了斷語——“死是人生最大的休息”:
十七日,奉中央電令,著將瞿就地槍決。翌日(十八日)晨八時,特務(wù)連連長廖祥光即親至獄中促瞿至中山公園照相,瞿欣然隨之。照相畢,廖連長示以命令,瞿領(lǐng)頭作豪語:“死是人生最大的休息。”[7]
這種休息,我們不妨理解為是他的精神了悟——“得其放心矣”[8]。所謂的“黑甜鄉(xiāng)”,苦乎?樂乎?有意思的是,瞿秋白赴俄當(dāng)記者之際,臨行時他發(fā)愿要“一行驚醒夢中人”。當(dāng)時他寫下了一段足以“榨出皮袍下面的小來”[9]的心里話,就錄在《餓鄉(xiāng)紀(jì)程》里:
世界上對待瘋子,無論怎么樣不好,總不算得酷虐。我既掙扎著起來,跟著我的“陰影”,舍棄了黑甜鄉(xiāng)里的美食甘寢,想必大家都以為我是瘋子了。那還有什么話可說!我知道:烏沉沉甘食美衣的所在——是黑甜鄉(xiāng);紅艷艷光明鮮麗的所在——是你們罰瘋子住的地方,這就當(dāng)然是冰天雪窖饑寒交迫的去處(卻還不十分酷虐),我且叫他“餓鄉(xiāng)”。我沒有法想了?!瓣幱啊鳖I(lǐng)我去,我不得不去。你們罰我這個瘋子,我不得不受罰。我決不忘記你們,我總想為大家辟一條光明的路。我愿去,我不得不去。我現(xiàn)在掙扎起來了,我往餓鄉(xiāng)去了。[10]
瞿秋白的這一個“去了”,擲地有聲,悲壯高潔;從“豆腐”到“休息”,則百味雜陳,慨當(dāng)以慷。
其實,《多余的話》本來就是絕命詞。人生之總結(jié),本該從頭說起。但該從哪個“本”呢?千頭萬緒,又該從哪個“頭”說起呢?人生開頭是緣分,人生之尾則是宿命,這是冥冥之中事。可是,一旦這個“尾”是由別人決定的,一如電影審查,乃是被“掐掉”的尾,那又該情何以堪?
但《多余的話》也仍舊是話。是“話”,就必須要有“話頭”,否則開不了頭。人間正道是滄桑?!爸艺?,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宾那锇姿坪鹾敛华q豫地引了《詩經(jīng)·王風(fēng)·黍離》里的這句“經(jīng)典”。 按照《毛詩序》的說法,這首詩是周人東遷后行役到故都,見宗廟宮室,平為田地,遍種黍稷,故“閔周室之顛覆”[11]。這顯然是“賦詩斷章”,顯然是“賦詩言志”?!耙姟?,目的當(dāng)然在于“用詩”,所謂“引得”。作為革命洪流中滾過刀槍水火的領(lǐng)導(dǎo)人,瞿秋白當(dāng)然有著乾坤之志。偉業(yè)未成身先殞,一腔衷情憑誰訴?黍離之悲,在所難免。
但似乎瞿秋白迅速發(fā)現(xiàn)了這個“頭”開得不夠好。也許是因為下面的這一句——“悠悠蒼天,此何人哉?”會讓其敘述有點失焦的危險。還是換個開頭吧。說什么呢?還是“開頭”的問題。古人作詩,實在不行,往往“無題”。等而次之,也是“擬……”。瞿秋白迅速從古典世界里“接著說”,不用開頭了。于是就有“何必說?——代序”,寫于“一九三五·五·一七于汀州獄中”。
辯難往復(fù),人生絕滅之際,《多余的話》就這樣寫,算是開了頭,即便是“引詩”又“代序”,盡管明明知道“何必說?”
《多余的話》由“引詩”《何必說?——代序》《“歷史的誤會”》《脆弱的二元人物》《我和馬克思主義》《盲動主義和立三路線》《“文人”》《告別》共八個部分構(gòu)成,另有一附錄《記憶中的日期》。全文顯然不是一氣呵成,而是在八天內(nèi)斷章續(xù)成。越到后面,文氣越為散亂,聲情激越。盡管偶有重復(fù)絮語處,但回望一生的旨意仍為相當(dāng)清晰。當(dāng)然,對革命的舍與不舍、對人生的迷與悟、對文藝的愛而不得、對抉擇的能與不能的悵惘也始終貫穿其間。
事實上,不僅在文本結(jié)構(gòu)標(biāo)目,就是語詞運用,乃至于標(biāo)點符號,也都似乎有著千千結(jié)。轉(zhuǎn)折類連詞(如“可是”等)出現(xiàn)190次,破折號出現(xiàn)63次,感嘆號“!”(包括俄文字母“A”)出現(xiàn)24次;不確定性連詞(如“似乎”等)出現(xiàn)74次,省略號出現(xiàn)11次,問號“?”出現(xiàn)21次,而因果類連詞則出現(xiàn)69次。大量的轉(zhuǎn)折、感嘆和因果追尋,編織成瞿秋白綿密委曲的絕滅心緒。
說一千道一萬,最不能忘懷的,最不明了的,都當(dāng)然是“我”——自己,出現(xiàn)395次。瞿秋白對自我身份的確認(rèn)表述中,“文人(紳士、游民、讀書人、讀書種子)”出現(xiàn)29次,對應(yīng)的“文學(xué)(文藝、書本子、翻譯、俄國文學(xué))”出現(xiàn)48次。對身體精神狀況的表述中,“廢(病、弱、休息)”等詞出現(xiàn)62次,流露出強烈的人生角色失敗感,心靈渴盼得到皈依的飄忽感。
鐘情的不光是文藝,當(dāng)然還有政治,這仍是瞿秋白最大的胸中塊壘,“政治”等詞出現(xiàn)68次,“主義”出現(xiàn)69次,“馬克思”出現(xiàn)32次,“階級”出現(xiàn)28次,“斗爭”出現(xiàn)20次。有意思的是,關(guān)于政治生涯的追憶,瞿秋白有時甚至激越得不能自已,如“我和馬克思主義”這部分,他最后不得不標(biāo)注英文字母“STOP”橫亙期間,強行中斷敘述。時勢無奈,流水無情,單“歷史的誤會”“歷史的糾葛”“形格勢禁”一類的語詞出現(xiàn)有45次之多,呈現(xiàn)出瞿秋白精神世界深刻的無奈。
《多余的話》不好寫,因為不好開頭,但總歸是可以選擇。但如何結(jié)尾呢?瞿秋白要面對的,是一個將要結(jié)束,也隨時都可以說是“結(jié)尾”的“頭”,那是無法選擇的。它是開放的,又是閉鎖的,開放的是時間,閉鎖的是現(xiàn)實人生的命運。這是一個可以看得見的結(jié)尾,也是一個必然如此的“開頭”。實的是人生,虛的是文字,《多余的話》里的多余和不多余,從何談起呢?從“一九三五·五·一七”到“一九三五·五·二三”,說了八天都是“多余的話”:無論是“三規(guī)”——規(guī)定時間、規(guī)定空間、規(guī)定命運——的情境下的“不按規(guī)定”的寫作,還是文本內(nèi)外、真實與虛幻的流動;無論是主義人生的精神莊嚴(yán),還是吃豆腐的物質(zhì)瑣屑……在該說“永別了”的時候,又何嘗不是“多余”呢?既然是“多”且“余”,那就是“義有未安”,那不就還是在開頭,或者說還沒有正式的開頭么?
但“多余”也總是要到“頭”的。于是,終于就有了這么兩句:
中國的豆腐也是很好吃的東西,世界第一。
永別了![12]
前一句是舌頭到指頭,后一句是從指頭到生命之“頭”。佛家說“六識”(眼、耳、鼻、舌、身、意),瞿秋白的《多余的話》,從“頭”說起,說到了“舌頭”,最后走向了文本盡頭,揮手作別了自己短暫悲壯的人生。歷史是人寫的,每一段歷史總有起迄。每個人也都是一段歷史,悲歡離合、生老病死、吃喝拉撒睡,如此而已。
繞了半天,還是那句大白話——吃得下,睡得著,就是安樂。我想,這也就是許多人都喜歡說、而且始終期待著的“歲月靜好”吧!
(作者單位:鄭州大學(xué))
本文為國家社科基金·青年項目《馬克思主義傳播語境下的中國左翼文學(xué)現(xiàn)場研究》(13CZW065)、2013年河南省高校創(chuàng)新人才支持計劃(人文社科類)項目、河南省2013年“高層次人才國際化培養(yǎng)”項目的階段性成果。
[1][4][6][12]瞿秋白:《多余的話》,《瞿秋白文集》(政治理論編),第7卷·附錄。
[2]胡風(fēng):《時間開始了》,《胡風(fēng)全集》第1卷, 湖北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
[3]《瞿秋白給郭沫若的一封信》,《近代史研究》1981年2期。此文后收入瞿秋白《瞿秋白文集·文學(xué)編》第2卷,改題為《致郭沫若》。
[5]毛澤東:《湖南農(nóng)民運動考察報告》,《毛澤東選集》1991年第2版,第17頁。
[7]《瞿秋白畢命記》,《大公報》(天津)1935年7月5日;《瞿秋白伏法記》,《申報》(上海)1935年7月5日?;騾⒁娧┤A:《多余的話·引言》,《逸經(jīng)》(上海)雜志第25期(1937年1月);趙庸夫:《關(guān)于瞿秋白之種種》,《逸經(jīng)》(上海)雜志第35期(1937年6月)。
[8]瞿秋白:《未成稿目錄》。見中央檔案館所存瞿秋白烈士材料抄件。最早于陳鐵健的《瞿秋白就義前后》文中注釋發(fā)表(《近代史研究》,1980年第3期),后收入夢花所編的《瞿秋白寫作生涯》(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1986年1月,第1版),后在陳鐵健的《瞿秋白傳》(上海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497頁中再次刊出。
[9]魯迅:《一件小事》,見《魯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1年版。
[10]瞿秋白:《餓鄉(xiāng)紀(jì)程 緒言》,《瞿秋白文集》(文學(xué)編),第1卷,第5頁。
[11]《毛詩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