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獻平
1
幾乎每天早上,她們母女起得最早。尤其冬天,很多人和我一樣,蜷縮在北風圍困的巴丹吉林沙漠軍營某個房間,抱著老婆孩子或暖氣賴著不想起床,而厚厚玻璃窗外,則傳來一聲聲掃帚或鐵锨連續(xù)與水泥地摩擦的聲音。有時攪得人心生厭煩,有時則像鬧鐘一樣把人喚醒。我?guī)状卧缙鹋懿剑隈R路上看到兩個女人,一個年老、腰身佝僂,白發(fā)比蘆葦頭還叫人心生感慨。另一個女的,身高不足一米六,但身形渾圓而結實,只露著的兩只眼睛不大不小,睫毛還很長。通常,她們總是會在臉上包一方藍或紅色圍巾,常看不清面目。但有一次,我看到那個女子時,竟嚇了一跳。
她的臉幾乎是斜著的,就像長歪了的南瓜,下巴到左邊衣領邊,額頭則歪在右邊肩膀上。我暗想,怎么會這樣呢?偶爾與到巴丹吉林沙漠工作年久的人談起,說那老婦人原籍青海民和縣。丈夫原在單位做廚師,手藝超群,據說還為前來視察的中央某位領導人做過飯。三十歲那年患肝炎,按照老家風俗,得大病娶一房媳婦便可借喜消災,經人介紹,她嫁給了他。
盡管如此,幾年后,丈夫還是因為患肝癌,把她和兩個女兒留下,獨自歸于寂滅。大女兒個子高挑,長相雖不好,但眉目周正,算是平常人。二十多歲時嫁到了附近農村。二女兒長得出人想象,一直留在身邊。母女倆平素以做清潔工作為生。
幾年后,我調到另一個單位,負責安全保衛(wèi)工作。從毗鄰鄉(xiāng)鎮(zhèn)的機關到戈壁深處的基層單位,雖然職務有所調整,但環(huán)境的惡劣時常讓我心生不滿。出門就是戈壁,春秋風暴吹得人心碎,還無處抱怨。報到第一天,領導便交給我一項工作。說是一個女子和我們下屬單位一男子戀愛一年多,后男的提出分手,女的死纏不放;男的避而不見,女的則打車上百里,站在大門口,手提汽油,說某某某不和我戀愛就自焚。
男女之事,向來難分對錯;戀愛中人,自然千奇百怪。硬著頭皮接下這項工作后,為掌握些具體情況,我在小酒館約了先前負責這方面工作的老同事,以喝酒代討教。
“別提了,太難纏!趙安林那小子他媽的也真是的,多少漂亮女子不找,偏偏和她耗上了。耗上就耗上了,那小子還沒領證就先把飛機開了。做了那事,又不要人家,其他女子好說,這個女子簡直就是墨鳳凰,專找黑山落?!?/p>
趙安林是我們下屬單位一個工程師,大學畢業(yè)分來兩年多一點。本來人少地僻,再加上男人多如駱駝,女人少似綠陰。待久了,母豬都是嫦娥,狐貍定是天仙。按照老前輩的話說,在沙漠,風是最好的交談對象,孤獨是貼身馬甲。二十四五歲青年,生命青蔥且內力充沛,內心和靈魂里都激越著現(xiàn)實要求與原始欲望。再加上工作常年如汽車輪胎,無時無不刻旋轉。特別是冬天,起于阿拉善高原的沙塵暴先覆蓋本地,再逐漸向蘭州、北京、西安、鄭州、上海、成都等地進襲。在戈壁,夜晚只好將自己裹緊,或與同事打撲克,或者看電視,再就是煲電話粥。
某一夜,趙安林房間電話響起,一個好聽的女聲神仙般降臨,先聽覺,再內心,進而火急火燎地約見。在信息時代,圖像和聲音都帶有高度的迷惑性甚至欺騙性。
某周末,召開全體大會。中途,趙安林借口上衛(wèi)生間溜出來,裹著大衣穿過幾條不長不寬的街道,并在一排家屬樓外路燈下,踩著塵土和落葉等候一個女子出現(xiàn)。夜晚的遮蔽功能中,自然也有對人事物的美化成分。跟隨那女子到家,趙安林才發(fā)現(xiàn),女子的臉像是一張拉皺了的面皮斜貼在樹干上,眼睛好看,但自右眼開始臉就向左呈十五度傾斜;嘴唇很好,但牙齒似乎一堆胡亂堆在一起的長條石頭。他想離開,卻抬不起屁股,眼睛看一會天花板,再看看腳面,再從墻壁上劃過,一秒都不想落在那女子臉上。
“那晚,要是趙安林狠狠心走了,現(xiàn)在屁事都沒有!”老同事說。
聽到這里,我才知道那女子就是我看到過的那位,名叫安曉紅。據他掌握的情況,安曉紅時常會打電話給一些年輕單身干部玩曖昧,尤其是剛分來單位時間不長的。我在機關工作時,似乎也鳳毛麟角地聽過一些,但事不關己便不細問??蓻]想到,剛到新單位,征塵沒洗,酒宴沒上,就和這件事碰個正著。
2
大風持續(xù),聲音粗暴,沙塵打在臉上,面粉一樣往五官里鉆。路燈黃蒼蒼的,細沙蛇似的一條條往路邊游。大門在直通通的小馬路對面,再向外就是平坦的戈壁灘,夏天太陽熱烈如針扎,黑白相間,有些沙礫泛著細小的光。更遠處,是黃沙堆涌的沙海,一層層沙子不斷被風挪動。剛回到宿舍,電話就響。我只好趁著酒意,小步跑到大門口。
政治處李主任帶著幾個負責安保的,站在風中對一個女子大聲說話。那女的,身材矮小,裹著一件黃大衣,像戈壁灘上枯了的一截胡楊木樁。見我來到,李主任招招手說:“你把他帶到招待所,好好說,耐心說,別讓她捅出大簍子來!”
我走到那女的面前,沒看清臉,就先看到身邊一只塑料水桶。我掂起來擰開蓋子聞了聞,是汽油。心里咯噔一下,知道老同事所言非虛。旋即把油桶口朝下倒。因為風大,油桶口小,汽油傾倒得慢不說,還被風不斷打在身上,我直接把口直對地面。正要起身,只聽那女的“啊呀”大叫一聲,說:“誰叫你把油給俺倒掉的!啊,誰讓你?俺花錢買的,知道不?”聲音尖利。我站起來,看也沒看她,慢騰騰地說:“花多少錢我給你多少錢!你跟我到招待所去!”
招待所狹小但干凈,燈光把白墻壁照得慘淡。我把安曉紅送到接待室里坐下,讓人倒了一杯熱水,拿了吃的。安曉紅渾身是土,額前劉海都成灰色的了,喘一口氣沙土就掉一層。
我點了根香煙,說:“去洗洗吧?!卑矔约t坐在椅子上低著頭一動不動。我再說。她忽地一聲站起來,飛快脫了大衣,甩在桌子上,往洗浴室奔去。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安曉紅穿的一雙男式的大頭鞋,走起路來嗵嗵地,整個二層樓房都跟著搖晃。
李主任把我叫到另一個房間,低聲說:“這事兒難纏,要注意方式方法,妥善解決問題,還要確保不再升級?!傊?,一條標準,凡是危及單位聲譽和安全的事兒,要在第一時間把它掐死澆滅!”
我嗯嗯點頭答應。剛回到隔壁房間,安曉紅也噗蹋噗蹋地從洗浴室回來,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看到桌子上的水和面包,遲疑了一下,然后用胳膊肘子用力推了一下,差點把紙口杯弄翻。
3
趙安林低著腦袋,一臉灰敗地進了李主任所在的隔壁房間。
趙安林臉色白皙,個子高挑,左右臉頰有一些紅血絲,隱隱約約,像幼蟲期蚯蚓。我知道那是高原人普遍都有的。
“開始,那賤人電話和我聊天,聲音聽起來像十八九的姑娘,脆脆的,聽起來很舒服。聊了幾回,也覺得她挺懂人心。在這兔子都不拉屎的地方,晚上就是打牌看電視坐在那個臟兮兮小飯館里喝小酒說淡話,無聊得可恥!乍有一個女的天天打電話說東說西,有時候亂開玩笑,她也不惱,慢慢地,覺得挺好。就是前年冬天去機關禮堂開會,在她家見了第一面。”楊安林說。
我說:“見第一面時候,人也見到了,你親眼看到人家了,不愿意就別和人家聊了嘛!”
“嗨!快別說了楊哥?!壁w安林邊說邊把腦袋甩在胸脯上,上百顆粗沙子叮叮當當?shù)芈湓谒嗟匕迳稀?/p>
趙安林捧著腦袋搓了一會兒,又抬頭看了看李主任和我,語氣繚亂地說:“這里面有個因素,就是那賤貨說他爹以前的同事后來都成了大官,說一句話單位哪個人都得屁滾尿流。我一個出身農村的人,在單位沒個大樹抱著,以后也基本沒啥發(fā)展。”
李主任吐了一口煙霧,眼角瞟了一下我。
趙安林好像沒發(fā)覺,又說:“長這么大,從沒見過那么丑的一個女的。主任,楊干事你們剛才也看到了。說畸形有點對不起她,可說丑就是夸獎她了。那晚上,也確實的,她燉了一只土雞等我來,還有燕窩,說我常年吃飯?zhí)茫莩筛蓸錀l了。后來……唉,她媽下午去她姐家沒回來?!阒?,沙漠戈壁待久了,母豬都貂蟬了。然后的事。唉,他媽的,現(xiàn)在后悔得我趕緊抓把沙子吃了噎死算了!”
4
桌子上的面包只剩下塑料包裝,憋得讓人心生怨恨。紙杯里也沒了水。安曉紅坐在椅子上,眼睛卻瞅著電視。里面正播放《還珠格格》。斜著的嘴巴咧著,嘴角好像有口水奔騰欲滴。見我來,她迅速扭轉身子,把后背朝向電視機。我有個預感:安曉紅的鬧其實是一時意氣,真正目的不是要自焚,是要單位領導向趙安林施加壓力,促成他們倆的好事?;蛘呦霃内w安林身上拿回點尊嚴或者物質補償。
我長出一口氣。對安曉紅說:“你這么年輕,還有老娘,為什么要做傻事???”
“俺咋了,你們把人欺負了就想跑嗎?馬把草吃了,還知道甩甩尾巴。他趙安林咋就那么不要臉沒人性畜生不如呢!”
我想笑,可笑的話可能會使安曉紅更惱怒,趕緊抓起水杯子擋住嘴巴和臉,可我那笑就像一個頑強的賊,從雙耳和嘴巴四周亡命地擠壓而來,猛喝一口水,然后裝著嗆了,咳嗽一聲把水噴在地上。
安曉紅瞪著眼睛,高度傾斜的臉擠滿了憤怒,兩顆大門牙咬著厚如棉墊的下嘴唇。我說嗆著了嗆著了!
接下來的談話漫長得叫人屁股生繭。出招待所時,已是凌晨,沙塵暴在沙漠北部被關死,沒有一絲風,但塵土氣息依舊蜂蜜一樣濃郁。我叫了臺車,把安曉紅送回家。我家也在那里。老婆也剛起床,孩子要去幼兒園上學。我說了昨晚的事,妻子大笑,說安曉紅她也認識。還對我說了些日常事兒。
老婆說,安曉紅和另一個家屬關系很好,倆人經常在菜市場、超市、理發(fā)店、小飯館等處出雙入對。一個長得比潘金蓮還漂亮,一個比東施還丑。絕配!
我說不能用潘金蓮和東施比喻人家,好像不尊重。老婆說,那“潘金蓮”開始和她玩得還挺好,來過我們家,安曉紅和她一起也來過。安曉紅有幾次還給我們兒子買薯片和飲料。
我說這事你們咋知道,老婆說是“潘金蓮”聽安曉紅自己說的。
再回到單位,幾天沒事。趙安林也照常上班,雖然臉帶不快,鼻翼兩邊的愁容把嘴巴都壓扁了,但沒異常表現(xiàn)。李主任那邊卻有事了,——安曉紅通過總機找到了李主任手機和辦公室電話,天天打,夜夜不隔。就一個勁兒訴苦,請領導幫忙讓趙安林回心轉意。趙安林不要她,她就鬧。
李主任煩不勝煩,叫我去找趙安林,給他兩條路:和安曉紅結婚;再就是協(xié)商賠人家損失。我想,即使倆人在組織強勢下結了婚,也尿不到一個壺里,不是離婚就是趙安林心不在家也更不在安曉紅身上,婚姻,也就是個空殼。
安曉紅要的可能就是這樣的結果。安曉紅拿錢,趙安林出血,然后各回各家,各找各媽。
我試探著問趙安林: “你就是打死也再不上人家安曉紅的船了?”
“是!”
“那人家沖你要船費咋辦?”
“給!”趙安林語氣堅定,可話剛出口,眼睛眨巴著看我說:“那爛婊子準備訛詐我多少血汗錢?”
“你也知道,在沙漠長大的女的可能還比較傳統(tǒng),不像內地城市,說合就合,說分就分。你和人家睡了,不要人家,按傳統(tǒng)思維的話,多少得補償點吧。”
把事故消除到最低點,扼殺在萌芽狀態(tài)。這是組織上對安全工作的基本要求。只要趙安林愿意出錢,安曉紅愿意見票子了事,我的工作就做到家了。領導會說我能干,剛工作不久就辦好了一件撓頭事,消除了不安全因素。不但會對我本人另眼相看,也對我今后在單位的發(fā)展有所助益。至于錢,我不用管從誰腰包跑出來。
趙安林這頭基本談好,他說,三五萬可以考慮,要是獅子大開口,想從他身上刮個一二十萬去當小富婆,打死他剝皮賣肉也不行。
我也清楚,趙安林畢業(yè)剛三年,也不會有太多積蓄。見他同意,便安慰說:“畢竟一夜夫妻百日恩,恩不在情還有嘛!再說,我看安曉紅也不是個特壞的人,也不會一下子挖個大坑,讓你十年二十年爬不起來吧?!?/p>
5
單位飯?zhí)玫牟擞肋h是土豆白菜大蘿卜,吃了幾口,就想扔筷子。正氣惱,有人拍我肩膀,沒回身看。那人錯了一步,站在桌前,低頭說:“去飯館?”
是趙安林。
還沒撂下筷子,門崗報告:安曉紅又來了!沒新招,還是一手拿著汽油壺,一手捏著打手機,站在門口尖喊:“不讓俺進去,就叫趙安林那狗雜種出來!他不出來就讓他來就等著給俺收尸吧!”說著,作勢按打火機。大門值班的一個小伙子早有準備,一個箭步沖上去一把按住安曉紅拿火機的胳膊搶了過來,把油壺從她手上接過來。
李主任接到報告,又電話把我派了上去。我急騰騰跑過去,見沒啥危險,我照葫蘆畫瓢,把安曉紅叫到招待所。一開始,安曉紅仰著頭,也不顧被風吹得亂如草窩的頭發(fā),身子一縱一縱地往門外沖,嘴里仍舊喊著俺要找趙安林那王八蛋算賬,撕爛他的臉,再把他惹禍的玩意兒割下來喂狗!
這么粗俗的話,我不相信出自一個未婚女子之口。在旁邊又好氣又好笑,負責安保的同事也是男的,個頭一米八幾,安曉紅再蹦再沖,也像孫悟空,始終逃不過如來佛的手掌心。倒是難為了安保的同事,安曉紅一會兒左一會兒右從他身邊俯沖,就像個大孩子在父親面前撒嬌一樣。只是,安保的同事把臉呈五十度抬起,似乎看一眼安曉紅,下巴就會掉地上摔碎一樣。
安曉紅見實在沖不出去,自己也累了,一屁股歪在地上,倆腿亂蹬一陣,又抱著臉撕扯自己頭發(fā),還大聲說:“俺不活了?。“趁?,被狗騙了不說,還被大叫驢給糟蹋了啊呀!”
“你到底有完沒完!”
我一聲大吼,自覺耳朵都疼。安曉紅哭鬧聲突然止住,手腳也不亂蹬亂扯了。
“有事說事,這么鬧,誰天天有閑空兒伺候你?”
這話說得不對,也是違反規(guī)定的。對人要客氣,尊重他們的生活習俗,和諧,不鬧糾紛。上級三令五申,也是做人做事底線??晌覍嵲谌滩蛔×?,再說,對付安曉紅這樣只知道亂鬧的,解決不了問題,我想粗暴點也許有意想不到的效果。果不其然,安曉紅伊初決然憤然慨然的表情霎時間轉換,兩只單看還算好看的眼睛眨巴了幾下,望著我說:“這事你說咋辦?”
安曉紅這樣說話,我始料未及。點了一根煙,仍把怒氣掛在臉上,斜看了她一眼說:“男女倆談對象,周瑜打黃蓋,白蛇愛許仙,許仙把妖精當寶貝。你們倆好的時候偷偷摸摸,不好了就你罵我我恨你。這叫啥愛情?這明擺著是做交易,耍感情嘛!”
安曉紅臉本來很紅,一下子又漲紫起來。就在她嘴角上拉,話要出口時,我又說:“誰都知道強扭的瓜不甜,這會趙安林死活不愿意跟你了,他是個人,你還能把他拴在褲腰帶上?你還年輕,條件也不錯,再找個比那小子長得好,有才氣的也不難。”
“即使你逼著趙安林和你結了婚,他心里沒你,即使他從了你,往后也就是個形式,過不了幾年他就和你離婚了。那時候,他二婚,可再找就像捏死個螞蟻,你二婚再找的話,你也是個明白人。這么簡單的道理,不用我費唾沫,你也懂!”
安曉紅斜著臉,使勁眨眼睛,似乎想眨出點眼淚來。我又好氣又好笑,索性繼續(xù)大聲說:“談情說愛是你情我愿的事兒,你們倆一見鐘情如漆似膠時候咋不來給單位報喜,這會不好了你掂著汽油大冬天跑單位門口搞自焚,有沒有道理?這也就是部隊,要是公安局的話,你早被關起來了!”
這番話我不打嗝兒地傾瀉而出,希望對安曉紅有所觸動。安曉紅忽然抬起臉說:“你光嘩啦啦刮風一樣說,有吃的沒,俺一天沒吃飯了!”
安曉紅這句話和剛才劍拔弩張的縣城氛圍極不協(xié)調。我張著的嘴巴有十秒沒合攏,然后啊一聲,出去喊服務員拿了點吃的給她??吹矫姘矔约t一把抓住,用牙快速撕開包裝袋,一口咬了下去。我叫服務員又倒了一杯水,再給她多拿幾個。安曉紅啊啊哦哦,臉憋得通紅。我說你先喝點水,她抿了一口開水,把一團面包硬吞下去,斜眼說:“好吃,還是上次那牌子。我在超市找了好幾回都沒找見。這是從哪兒買的?”
我一時不知道怎么回答,同時也想,這個安曉紅做起事似乎更兇悍,可還有點未泯童心。從她要東西吃和剛才問話來看,到大門口自焚,和趙安林沒完沒了地鬧,無非是想趙安林回心轉意,自焚她自己肯定舍不得。
我在趙安林和安曉紅之間電話穿梭。安曉紅同意接受趙安林以金錢補償方式結束兩個人關系的提議,可在錢數(shù)上倆人又陷入僵局。趙安林說四萬以下可以考慮,三萬最好,倘若再多,打死他也拿不出來。而安曉紅則堅持要趙安林補償她十萬,少一分也不行。
我向主任匯報后,李主任脫口說:“就那樣兒,還要十萬?”又改口說:“咱們的目的是保安全,不出事,至于他們倆,你盡力做工作,讓倆人都滿意,趕緊把這事了結了就算了?!?/p>
我對安曉紅說:“他實在拿不出那么多錢。你們倆,好歹在一起一年多,不看僧面看佛面吧?”
“那怎么行,他想咋就咋,那天下女人不都白受男人欺負了嗎?絕對不能便宜了那大叫驢!”
起初,我覺得這事兒趙安林自己來最好,說不定倆人說著說著,還蹦出點舊火花,照亮新前程??哨w安林上來就對著話筒說:“婊子你想坑死我啊你!”或者:“安婊子,我快被你折騰瘋了還不放過我?。 ?/p>
安曉紅針尖對麥芒,大罵說:“趙安林你個王八蛋白和老娘睡了一年多,拍拍屁股就想走,你當老娘是雞??!雞也不會讓你白整。穿起褲子就想跑,沒那么容易!告訴你王八蛋,這還是輕的,遇到老娘心情不好,把你那驢雞巴砍下來喂狗!要不寄給你媽驗收保存!”
6
我看倆人已形同水火,事兒不解決又不行。安曉紅揚言,要是趙安林不滿足她的要求的話,有的是辦法收拾他。一個是到再上一級部門反映,再一個天天到單位門口鬧。而這兩個,都是單位所不愿意看到的,上級三令五申,無論如何確保人員、設備安全,尤其不能有上訪告狀的。哪個單位發(fā)生,哪個單位領導要在常委擴大會上做檢討,兩年內不能評先進,還扣發(fā)主要領導年終獎。
拉鋸戰(zhàn)又生靈涂炭地持續(xù)了一周,賠償還是沒談妥。令我驚奇而又覺得可笑的是,安曉紅說趙安林和她有過孩子,而且是雙胞胎。我覺得不靠譜。安曉紅卻堅持說,那是前年的事兒了。發(fā)現(xiàn)自己懷孕后,就給趙安林說了。當時,趙安林驚奇,又驚慌,抱著她滿臉笑說,還沒結婚就生孩子,別人知道了笑話,打掉好。等正式結了婚再生不遲。安曉紅說她非要生,有了孩子,趙安林就不能不要她了。趙安林軟泡硬磨,好不容易說動了她。倆人去了酒泉市,到醫(yī)院門口,安曉紅反悔,死活不進去。趙安林急得滿地找牙,恨不得撞墻躺車輪,可在大庭廣眾之下也不能真的咋地。倆人晚上又鬧,第二天一早,趙安林還沒睡醒,安曉紅就上了去蘭州的列車?;氐搅怂赣H的老家青海民樂縣。她親叔的一個兒子在縣城承包了一家旅館,她先是在那兒當了幾個月的服務員,孩子出生后,托給她二娘撫養(yǎng)。
安曉紅這說得有鼻子有眼,而且很堅決,弄得我也半信半疑。向李主任匯報后,李主任說:“那你即日啟程去青海那邊查看是不是那回事,不是那回事的話,回來讓趙安林盡快出錢,是的話那就得勸趙安林和人家結婚了。這小子,簡直蠢豬!”
匆匆去青海,到蘭州紅古區(qū),已是傍晚,因為靠近青海高地,風中憑空多了些雪花的氣息,還有牛羊糞便的味道。再去民樂縣城,找到那家叫做“格蘭盛”的酒店。先找了幾個服務員,問認識安曉紅不,一個說不認識,一個說認識。認識的說安曉紅大前年在這里做過小半年的服務員,后來說去她媽媽那里,再沒回來過。我又問安曉紅在這里生過孩子嗎?那人眼睛轉了幾圈,然后說不大可能吧!要是懷孕了,該能看出來的,她肚子都沒見大,生啥孩子呢?又找經理,說安曉紅父親是他的大爸。但沒聽說曉紅生過孩子。
他開車載我出了民樂縣城,沿著一條黃土溝顛簸了一個多小時,進入一座村子。那村子在一座高大的黃土山下,一色的黃泥建筑,又是冬天,看起來黃蒼蒼的,全村數(shù)得清的幾棵大樹上落滿烏鴉。藍色天空上,不時有鷹隼攀升和俯沖。到一戶人家,先看到兩個孩子在院子稀薄的陽光下玩泥巴,一位年屆七十的老太太頭包黑紗巾,坐在木墩子上禿嚕嚕地搓麻繩。經理說那是他媽媽,那兩個孩子是他的,雙胞胎。
我與經理的母親聊,她說,她丈夫是有個哥哥,以前在酒泉一個部隊上當職工,做清真菜手藝很好。生病時娶的媳婦也是這個村子的。后來得肝癌死了。老太太還說,大哥的媳婦不干凈,丈夫還沒死,就和一個上海到甘肅那邊長期出差的男的相好了,生下的二閨女嘴歪臉斜,丑得不能看。等等。
回到蘭州紅古區(qū),我就把情況向主任做了匯報。他讓我盡快回去。到機關所在地,我就去了安曉紅家。雖然送過她幾次,但我一直沒進過她家門。
她和她母親住的房子也是單位統(tǒng)一修的家屬樓,乍一進去,有一股飯菜、人體及各種家具混合的味道,嗆人眼鼻。家很簡陋,所有的家具包括家電都陳舊到掉漆,還有些純粹是二手貨。安曉紅母親果然前些年見過,一直以做清潔工為生的老太太。她對我客氣,把沙發(fā)上一堆衣服搬到床上,篤誠地讓我坐,又叫安曉紅給我倒水。日光從窗欞穿進來,打在地上,又折射到老太太和安曉紅臉上,尤其是老太太的皺紋,讓我心生不忍。又看了一下狐疑而驚慌的安曉紅,我說了幾句不關痛癢的話,就要起身告辭。老太太忽然說:“唉,要人家錢,總不是個事?!蔽铱粗咸f:“阿姨,你也別為這事操心上火,都沒事?!卑矔约t站在當?shù)?,雙手纏在一起擰著說:“俺不是真的想要他錢,就是……唉……安林其實挺好,俺娘喜歡他這個女婿?!?/p>
我嘆息一聲,出了門,打電話給趙安林說:“按你說的辦了,給人家五萬,你們倆兩清了就?!壁w安林支吾了一會兒說現(xiàn)在拿不出那么多錢。我又給主任報告,并建議,先讓趙安林拿兩萬現(xiàn)金給安曉紅,剩下的,讓財務室每月扣兩千,直到扣夠為止。主任想了一下說這樣也行。我又和趙安林商議,他有點不情愿,為難了一陣,勉強答應了。
交割當日,安曉紅母親也來了,協(xié)議簽字、交錢、按手印,各自要走時,老太太顫悠悠地站起來,對著趙安林的后背說:“安林,以后沒事還來家里吃飯??!”我怔了一下,看了一眼趙安林。趙安林停住,頭低了一會兒,轉身出門下樓去了。
責任編輯 賈秀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