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曦
在我國文學史上,詩歌與音樂的關系十分密切。詩歌的起源和音樂分不開,我國古代產生的各種形式的古典詩,基本上是由各種樂曲的歌詞演變而成。但是以詩歌的形式直接描寫音樂的名篇卻不是很多。高中語文教材選用了兩篇“音樂文學”中的杰作——白居易的《琵琶行》和李賀的《李憑箜篌引》。語文老師往往會將兩詩做比較閱讀教學,使學生加深認識。教學實踐中,鮮有人提到中唐詩人韓愈的寫樂詩《聽穎師彈琴》。筆者以為若能三詩并講,將會給學生更深的印象、更豐富的感受。且《聽穎師彈琴》不過百字,文字平易,便于實際教學?,F(xiàn)將三詩比較如下:
一、創(chuàng)作方法不同
《琵琶行》用的是現(xiàn)實主義的寫作方法。作為新樂府運動的倡導者,白居易提出了“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的創(chuàng)作原則,認為反映人民生活的疾苦,是詩歌存在的現(xiàn)實意義,這一現(xiàn)實主義創(chuàng)作主張的代表作正是《琵琶行》。詩如實描繪了琵琶女彈奏樂曲的精彩畫面,敘說了她的悲慘身世,在表達無限同情的同時,作者“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感慨和被貶江州的郁悶也躍然紙上。從音樂描寫上來說,《琵琶行》善于運用日常生活中常見的事物作比,再現(xiàn)當時琵琶女彈奏樂曲之美妙。比如說用驟然而至的急雨、款款而談的私語來分別描寫大弦和小弦的聲勢和音韻,不僅讓讀者通過調動日常生活的感受來產生強烈的共鳴,而且還能讓我們對大弦和小弦的樂聲產生鮮明的對比。同樣有異曲同工之妙的還有“間關鶯語花底滑” 和“冰泉冷澀弦凝絕”兩句;再比如說用“大珠小珠落玉盤”來比喻和諧的兩弦齊奏,用“銀瓶乍破水漿迸”來形容突發(fā)的樂聲,用“鐵騎突出刀槍鳴”來描述激越的樂聲等等。這樣的例子不勝枚舉。
《聽穎師彈琴》和《李憑箜篌引》則不同,它們都用想象、夸張的手法來表現(xiàn)聲音,鮮明地表現(xiàn)出浪漫主義的特征。但二者又有區(qū)別:《聽穎師彈琴》發(fā)揮了豐富的想象,描摹琴聲忽而柔和婉轉(昵昵兒女語,恩怨相爾汝),忽而激昂高亢(劃然變軒昂,勇士赴敵場),忽而舒緩悠揚(浮云柳絮無根蒂,天地闊遠隨飛揚),忽而如攀絕壁(躋攀分寸不可上),忽而一落千丈(失勢一落千丈強),寫得跌宕起伏,體現(xiàn)了韓愈詩歌筆勢奔騰、想象奇特、不同凡響的特征?!独顟{箜篌引》中想象的大膽、奇詭則又遠遠超過了韓詩,充滿怪誕奇異的色彩。短短的詩行間,寫生物有芙蓉、蘭花、鳳凰、老魚、瘦蛟、玉兔,寫人物有天上紫皇、竹下女神、月里吳剛、山中神嫗。它們或喜或悲,或沉醉或歡笑,神態(tài)各異,舉動不一,五光十色,令人目眩。李賀筆下的樂聲,不但響遏行云,甚至“石破天驚逗秋雨”,這樣的想象和夸張,非“詩鬼”誰能為之!
這種現(xiàn)實主義與浪漫主義的區(qū)別還可從一個細節(jié)處看出,即對“淚”的描寫。《琵琶行》中是“滿座重聞皆掩泣”“江州司馬青衫濕”,真實地記錄了音樂的感人力量;《聽穎師彈琴》中寫淚則是“濕衣淚滂滂”,用了夸張手法,寫出樂聲有著打動人心的魅力。《李憑箜篌引》不寫作者感受,卻寫樂聲使“湘娥啼竹”,用離奇的想象讓傳說中的娥皇、女英下淚,進而表現(xiàn)樂聲的凄慘動人,更充滿了浪漫主義色彩。
二、詩歌結構各異
《琵琶行》共分四部分,依次寫遇琵琶女出場、琵琶女彈奏、琵琶女自述身世、作者的感喟,層次分明,前后照應,渾然一體。作者用這樣的順敘結構,委婉曲折,周詳明晰。
《聽穎師彈琴》則采用層層推進結構法,首先刻畫音樂,刻意描寫音樂的變化,再徐徐點出琴聲的來由。前六句兩句一意,七到十句一句一意,錯綜變化。在句式上,全詩以五言為主,雜以七言,表現(xiàn)樂曲的變化和感情的跳蕩。讀來只覺如在山陰道上,周圍景物讓人應接不暇,突出體現(xiàn)了一個“奇”字。
《李憑箜篌引》的結構又有不同:它先渲染樂聲產生的藝術效果,再點明李憑在彈箜篌;又用兩句直接描寫聲音,卻著重刻畫奇異怪誕的藝術境界,通過外界事物的反響來反襯李憑技術的高超;結尾戛然而止,意味深長。《舊唐書》說李賀“其文思體勢,如崇巖峭壁,萬仞崛起”,這首詩正形象地表現(xiàn)了李詩結構上的“險”和“怪”。
三、比喻各具特色
《琵琶行》的比喻用得非常精確傳神,比如用“急雨”和“私語”來寫樂聲的粗重沉悶和幽細圓潤,用“珠落玉盤”和“間關鶯語”來喻樂聲的清脆悅耳和婉轉流利,用“銀瓶乍破” “水漿迸” “鐵騎突出”“刀槍鳴”來突出樂聲的高亢雄壯等等??吹竭@一系列巧妙的比喻,就如同化身江州司馬,親臨現(xiàn)場聆聽了那一段絕倫樂聲。輕徐悠揚的前奏讓我們喚起了沉思中的記憶,隨著輕快流暢的樂曲聲,愉悅之情自然流露。但樂聲陡然一轉,逐漸變緩,幽細如游絲一般,似悲慟,似抽泣。就在“無聲勝有聲”之際,琵琶聲驀地轉為高亢嘹亮,我們仿佛置身于金戈鐵馬的戰(zhàn)場,“氣吞萬里如虎”?!八南乙宦暼缌巡?,至此曲終,戛然而止,意味深長,讓我們不由得浮想聯(lián)翩。
《聽穎師彈琴》中對琴聲的比喻則有新穎奇特的特點。其中,有的以聲喻聲(“昵昵兒女語”“喧啾百鳥群”等),有的以形喻聲(浮云柳絮無根蒂,天地闊遠隨飛揚),也有的以人的意志氣度喻聲(劃然變軒昂)。細細一分析,白詩多是以聲喻聲,只是聽覺的比擬,而韓詩是“聽聲類形”,在以聽覺寫聽覺的同時,又把聽覺轉化為視覺了,這就見出韓詩的奇特之處。
《李憑箜篌引》中的比喻另給人一種色彩絢爛的感覺。那變化萬端的樂聲,清脆如昆山玉碎,柔和如鳳凰鳴叫,凄切如芙蓉哭泣,歡快如香蘭含笑。這里面,有以聲擬聲,也有以情態(tài)擬聲,還采用了擬人手法,以花草的泣與笑喻聲音的悲與歡。
通過以上的比較分析,我們能清楚地看到三首名作各具特色,各有千秋,但它們都同樣讓人愛不釋手。三首詩各自的風格,又正是白居易、韓愈、李賀三位大詩人的個人寫作風格。白居易力求再現(xiàn)琵琶女那美妙的樂聲,以真實的筆墨書寫內心的真情,是為“真”也;韓愈在短短百字的詩歌里,以豐富奇特的想象比喻展現(xiàn)了穎師技藝的高妙,為“奇”也;而詩鬼李賀秉承了他一貫怪誕的詩風,為我們構造了一個離奇怪異的世界,是為“怪”也。以此作為三首詩藝術風格的形象概括,簡潔明了,能讓讀者對三位大詩人的創(chuàng)作風格有更進一步的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