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nèi)容摘要:金庸小說氣象書寫的美學目的是“愉悅讀者”,這具體表現(xiàn)為推動故事情節(jié)發(fā)展,緩解情感與倫理的沖突,表征江南故土情結。這極大程度地滿足了讀者的浪漫主義審美需求。
關鍵詞:金庸小說 氣象 敘事 “愉悅”
金庸小說的影響很大,相關的研究和批評也很多,乃至有了“金學”之說。雖然如此,但卻鮮有人從“氣象書寫”[1]來考察金庸。這種缺失主要與我們固有的成見——氣象氣候描繪雖然多,但并不是小說的主要表現(xiàn)目標——有關系。但據(jù)筆者看來,對于優(yōu)秀的文藝作品,其任何一些細節(jié)都可以是抵達其至高美學境界的路徑。本文擬探討的“氣象書寫”,也就是抵達金庸小說美學境界的一種路徑,即我們可以從中體味出金庸的浪漫情懷和“愉悅讀者”的美學理念。
一.推動故事情節(jié)發(fā)展
傳統(tǒng)文藝理論認為,氣候狀況的描述只屬于小說三大要素之一的“環(huán)境”范疇的一部分,其功能主要是為人物活動提供背景,或者烘托人物性格,或者暗示人物的心理情感,而很少讓氣象物候進入到故事沖突和情節(jié)塑造過程中。[2]這就是說,氣象物候的敘述往往只是被限定在靜態(tài)的范疇。相形之下,金庸為了“愉悅讀者”則將將氣象地理書寫納入到情節(jié)塑造的框架中。比如《飛狐外傳》一開始就描述“烏云堆滿天空”,“大雨傾盆而下、夾著一陣陣電閃雷轟”,“黃豆大的雨點打在地下”。這種描寫不僅是為百勝神拳馬行空的女兒馬春花和徒弟徐錚偷看商家堡練鏢提供背景,而且更重要的是為各路俠盜人物的聚集提供了邏輯,從而產(chǎn)生了以后的故事沖突。
金庸小說往往會通過氣象氣候狀況來“逼迫”人物進入到一個非常情境,進而產(chǎn)生某些特定“行為”來凸顯氣象對情節(jié)塑造的作用。如《飛狐外傳》第七回“風雨深宵古廟”,胡斐和袁紫衣在趕往長沙的途中遭遇了南方盛夏的風雨——“猛得一個霹靂”、“烏云已將半邊天遮沒”、“陣雨說來便來”、“不到一盞茶時分,西風轉(zhuǎn)勁,黃豆大的雨點已灑將下來”。他們被“逼迫”來到“湘妃神祠”的古廟里。小說這樣處理就可繼續(xù)便利地“聲張”胡斐與袁紫衣之間暗結的情愫:“火光映在袁紫衣臉上,紅紅的愈增嬌艷。她自回疆萬里東來,在荒山野地歇宿視作尋常,但是孤身與一個青年男子共處古廟,卻是從所未有的經(jīng)歷,心頭不禁有一股說不出的滋味”。正是因為“大雨不止”、“潮水洶涌”、“古廟到處漏水”才使得“胡斐與袁紫衣縮在屋角之中”,進而體味到異性同居一室的“一股說不出的滋味”。這不僅照應了下雨前胡斐與袁紫衣之間的“動情打鬧”,也推動了胡斐與袁紫衣后來的行為模式發(fā)展:對立之中糾纏著情感糾葛。
金庸小說之所以突出氣象書寫所具有的情節(jié)塑造功能,主要還是由其通俗小說的使命決定的:一切都為了“好看”。這就成就金庸小說氣象書寫所應有的特征:
第一,綜合性。所謂綜合性,是指一方面氣象書寫要能推動人物活動、故事進展和戲劇沖突,另一方面又要在這個過程中融匯傳統(tǒng)文藝理論所說的烘托人物性格、暗示人物心理情感的功能。如《飛狐外傳》中的“大雨”書寫就像隨性刻畫了馬春花的美麗、活潑和俏皮以及徐錚的癡情,這樣既可以打破小說描述下大雨時的沉寂僵硬氛圍,增加了情境的躍動性和靈性;也暗示了馬春花性格上的“開放性”,為隨后的情愛變故奠定了性格基礎。這種綜合性能極大程度地激活氣象書寫的美學效果,使之更“好看”。
第二,篇幅不長,分散穿插。在精英文學或嚴肅文學中,氣象書寫時時占據(jù)比較大的篇幅(比如高爾基的《海燕》、巴爾扎克、考琳·麥卡洛等的作品),而且被注入了諸多的抒情和象征寓意色彩。從接受美學來講,這樣處理雖然會產(chǎn)生蘊藉余韻的審美效果,但也可能造成接受上的晦澀“難看”之效,這在西方小說中更為常見。而金庸卻是精練敘述,不能中斷故事講述。如《鹿鼎記》第一回,第一句就是“北風如刀,滿地冰霜”,雖然很簡約,但極具視覺想像效果,余味無窮。下面緊接著的是“一隊清兵手執(zhí)刀槍,押著七輛囚車”,使得小說很快地進入了故事中。這決定了氣象書寫具有分散穿插的特點。
第三,與歷史人文相結合。為了小說的可讀性和好看性,金庸的氣象書寫又顯示出超越傳統(tǒng)的地方,即有意識地將氣象風物與歷史人文和地理結合起來,這能最大程度地滿足人們的文化知識欲和地域文化認同欲。從美學上說,這也能顯示出敘事的奇幻性,以便更好地滿足人們的浪漫情懷。如《連城訣》第六回,“南四奇”(水岱、劉乘風、陸天抒、花鐵干)追逐狄云和挾持水笙的血刀老祖到川藏地帶,中間穿插了很多大雪和雪崩的描述,這種描述總與當?shù)厝宋娘L物結合起來,很容易激起讀者的異域情調(diào)和神秘奇幻感受。
二.緩和情愛與倫理的沖突
武俠武功,在金庸小說中并不是意義的中心,充其量只是表達情感和觀念的媒質(zhì)和題材。表達兩性微妙復雜的情感張力才是其意義核心。這種情感張力集中體現(xiàn)為情愛與倫理的沖突,按照劉小楓的說法,就是敘事倫理與理性倫理的沖突。[3]以金庸的話說,就是“為了寫人性”,[4]其意義的重心不在于持何種價值觀——或是主張個體生命感覺的滿足,抑或是堅持某種倫理道德操守,而在于表現(xiàn)人在這種張力沖突下如何地困惑、掙扎和選擇。金庸小說的“愉悅”人心恰恰就是將這種張力過程給豐富地呈現(xiàn)了出來,用現(xiàn)在時髦的話說,就是“虐心”。具體來說,它表現(xiàn)為武俠世界的古代文化背景與讀者現(xiàn)代情愛觀念之間的沖突。前者要求人按照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忠、義、貞潔、孝等傳統(tǒng)倫理范疇行事,而后者則按照真愛和個體體驗的內(nèi)心真實行動。由此,金庸小說中的情愛敘述總帶有糾結性,如《射雕英雄傳》中,郭靖總是在黃蓉與華箏之間忙亂——對于黃蓉的情愛總在延宕,同時也不斷延遲與華箏的承諾。從表面來看,好像是因為郭靖與華箏有金刀駙馬婚約,但深層原因是小說為了滿足延宕情感與道德之間張力的要求,這可以更好地“纏住”讀者。這也正是成就金庸小說多“一男多女”現(xiàn)象的原因。
那么,以何種態(tài)度來敘述這樣的情愛狀態(tài),就成為金庸先生的“心結”:一個男人愛上不同的女子,是人性之需;一夫一妻制等倫理要求也不能背棄。雖然金庸更深摯地趨向于前者,[5]但在敘事上又不能把基本的倫理大義給泯滅掉,否則,就可能導致讀者在倫理道德層面的反感。從精英層面上,我們一般都能理解:文藝的誕生就是個體的情愛欲望超越古老習俗和社會規(guī)制的努力和結果。[6]就如陳墨先生所言,相比于梁羽生、古龍,金庸小說中大量存在著的“婚姻自主、戀愛自由”的現(xiàn)代觀念與古代背景不吻合之“事實”,更有利于人們進入微妙的情愛世界深處。[7]就是說,金庸先生所擁有的現(xiàn)代情愛理念——男女情愛是自然的、壓抑不住的——并不會因為有了戀人、婚約、婚姻等道德倫理限制而不去“表現(xiàn)”,但是,如果完全不加以限制,勢必又成為一種放蕩和濫情,引起道德反感和倫理抵抗。endprint
如何解決這種矛盾,如何在釋放出人性之需的同時不致背負上道德譴責?對于金庸這一性情中人而言,就需要創(chuàng)設極端情境,將各種“艷遇”歸之于“天”和偶然因素就成為“暗渡陳倉”之路。這也是現(xiàn)代通俗文藝中愛情神話的敘述策略之一。極端氣候條件就是小說創(chuàng)設的極端情境之一。比如《連城訣》,正是大雪、雪崩導致的雪谷絕境,讓狄云“愛”上水笙還不損害其“愛情堅定如一”的形象(他與師妹戚芳私定終身)。
有些兩性情感關系本身雖然沒有觸犯什么倫理大防,但在泛儒家文化語境中,小說仍然要考慮讀者的倫理情感界限。這個時候,特定的氣候條件設置就是一種突破男女大防的主要手段。比如《鹿鼎記》三十五回,韋小寶受命康熙攻打神龍島,卻反被方怡欺騙,落入洪安通的控制下,此時,“戰(zhàn)船不停北駛,天氣越來越冷……又行幾日,北風怒號,天空陰沉沉地,忽然下起大雪來。”晚上睡夢中,韋小寶感覺懷中有個柔軟的身子,也不管她是誰,先“親個嘴再說”。當知道是雙兒來解救自己時,仍然不忘調(diào)情,“我凍得要死,你快鉆進我被窩來,熱呼熱呼。”這種調(diào)情雖是人的本性所在,但為了使這種調(diào)情能得到“道德”的寬容,金庸就加大天氣寒冷敘述,并且描繪了韋小寶這個混世魔王確實很冷的事實:韋小寶溜出船艙,一陣冷風撲面,“全身幾乎要凍僵……其時鉛云滿天,星月無光,大雪仍下個不止?!表f小寶雖然不是金庸塑造的愛情忠貞主義者,但金庸仍然不希望韋小寶被人簡單理解為“好色”小人。
可見,氣象書寫所創(chuàng)設的極限情境可以緩解人在道德約制與個體情愛之間的矛盾,從而使人物得到情愛滿足的同時,又瓦解了道德話語的約束力,這既豐富了人物性格,也滿足了讀者的一點隱秘需求。
三.表征江南故土情結
表征江南故土情結是金庸小說氣象書寫的又一個特色。我們都知道,金庸出身海寧官宦富貴世家,因為戰(zhàn)亂以及其他種種際遇而進入到香港生活,這造就了金庸小說不可抹除的思戀故鄉(xiāng)情結,即江南故土情結。
首先,小說對江南地域的氣象物候描述情有獨鐘。雖然,金庸小說的浪漫情懷,使得其氣象地理書寫的地域跨度極大,但總抑制不住對江南氣象風物的喜愛。最典型的是《射雕英雄傳》三十五回對于嘉興醉仙樓大戰(zhàn)中出現(xiàn)的大霧描述。金庸將大霧的變化過程描繪得很細密,以此成就了完顏洪烈、楊康、歐陽鋒、鐵掌幫、彭連虎與郭靖、柯鎮(zhèn)惡、全真派、黃藥師之間的兇險斗爭。此時,大霧逐漸散去,煙雨樓的危機也已過去。這一段“氣象”敘述有節(jié)奏,有穿插,顯示了典型的江南地域特點:霧多、大、濕、濃、悶。金庸先生不僅對之體驗較深,而且也敢于多下筆墨敘述,他借柯鎮(zhèn)惡的口說,“煙雨樓邊向來多煙多霧,有啥希奇?否則又怎會叫作煙雨樓?”言語間頗有自豪和自信之氣,此話中隱隱的是一種濃郁的江南故土情結。
其次,江南故土情結導致金庸在描述北方大漠氣象時,也潛隱了江南想象和江南地域立場。如,黃蓉在郭靖面前顯露女子身份時,是處身于大雪紛飛白茫茫一片的野外,而且是北京西十里的小小湖泊。為了浪漫,金庸先生在緊要處加了一句,“此時天氣倒不甚寒,湖中并未結冰”,這就為郭靖看到“那少女笑靨生春,衣襟在風中輕輕飄動”制造了合理性。這種合理性的制造,其實與江南體驗和江南想象密切有關,“輕輕飄動”一詞顯得很溫情?!耙话愕奈鋫b小說寫曠野荒原是得其所哉,金庸卻不然。在他筆下,多有草長鶯飛、杏花春雨,即使是些大漠雪域,也無不隱現(xiàn)水鄉(xiāng)風致”。[8]這話確實不謬。
江南故土情結使得金庸先生在描述其他地方的時候,往往有“江南”這一“他者”存在,往往將非江南氣象物候的地方或多或少地“江南化”。比如,《倚天屠龍記》第二十三回,張無忌帶領明教英雄來到趙敏的綠柳莊,只見“莊子周圍小河圍繞,河邊滿是綠柳,在甘涼一帶竟能見到這等江南風景,群豪都為之胸襟一爽”。這里雖然不是直接寫“氣象”,但這里的小河和綠柳成蔭,卻有著江南氣象風物之氣。可見,不管是直接描述氣象,還是一般地描述景致風物,都離不開“江南故土情結”。“無論何時何地,金庸這個江南游子,他的靈魂都浸淫、沉湎在古典文化和江南風物里。”[9]
最后,江南故土情結的存在,使得金庸在敘述氣象物候時,很自然地帶有江南詩意精神:富庶、高貴和自由自覺的審美情懷。[10]比如《射雕英雄傳》第一回,“秋盡冬來,過一天冷似一天。這一日晚間刮了半夜北風,便下起雪來。第二日下得更大,銀絮飛天,瓊瑤匝地,四下里都白茫茫的?!边@“雪”一下,就把金庸先生的詩性情致給露了底朝天,“楊鐵心跟渾家包氏說了,今晚整治酒肴,請義兄夫婦過來飲酒賞雪”,即是說,金庸借助山東大漢郭嘯天和楊鐵心來表達其江南人的詩意情懷,這是金庸江南故土情結的另種顯現(xiàn)方式。
注 釋:
[1]“氣象書寫”就是指小說文本中對于氣象氣候狀況的描述、敘述和話語表達。
[2]氣象自然推動故事情節(jié)發(fā)展的敘事雖然不是金庸首創(chuàng)(如《水滸傳》第五回《林教頭風雪山神廟》),但卻在金庸中發(fā)揚光大了。
[3]劉小楓認為倫理可以分為理性倫理和敘事倫理。前者為一般的倫理道德規(guī)范,它要求人按照理則和規(guī)矩行事;后者則是現(xiàn)代倫理,它要求人按照個體感覺和個體法則行為,是一種自由倫理,本文講的情愛敘述就屬于此種。參見劉小楓:《沉重的肉身——現(xiàn)代性倫理的敘事緯語》,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3-11頁。
[4]王東:《論金庸的“個體化世界”》,《世界華文文學論壇》2006年第4期。
[5]這種趨向在金庸的小說敘事中可以處處體味到,比如楊過,雖然一直誠摯地愛著小龍女,但在尋找小龍女的過程中,遭遇到陸無雙、程英、完顏萍、公孫綠萼等少女時,都流露了心底的愛戀,最后是以“對不住姑姑小龍女”的念頭給予中止的。這既沒有沖破理性倫理限制,但又著實“意淫”了一把。再比如《天龍八部》四十八回,敘述段正淳面對諸多心愛的女子而“性情”地自殺,這雖是對理性倫理的交代,但在金庸字里行間所流露的卻是理解并同情段正淳的。
[6][法]喬治·杜梅齊爾:《從神話到小說:哈丁古斯的薩加》,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99年版,第149頁。
[7]陳墨:《金庸小說情愛論》,南昌:百花洲文藝出版社,1999年版,第7頁。
[8][9]吳晶:《金庸小說的江南情韻》,《浙江學刊》,2000年第1期。
[10]王東:《金庸小說的江南情結》,《閱江學刊》,2011年第6期。
(作者介紹:南京信息工程大學語言文化學院副教授,主要研究文藝理論)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