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率
提 要:2009年中國國家博物館新入藏了一件夔膚簠,時代定為春秋中晚期之際,是南方夔國被楚滅后,其公室遺胄為嫁女所作的媵器,器形、紋飾帶有明顯的楚式風格。夔膚、兒等稱謂比較特殊。
關(guān)鍵詞:夔膚簠;夔國
2009年中國國家博物館征集了一件青銅簠,鑄有銘文,具有重要的歷史價值,現(xiàn)將資料公之,以饗學(xué)界。
一 、器形及時代特征
該簠(圖一、圖二)通高20厘米、口長32厘米、口寬22厘米。器身作長方形,直口,折壁,直壁長度約占腹深的2/5,斜腹平底,方圈足較外侈,四邊均留有扁桃形缺口,腹部斜壁兩側(cè)置有較粗壯的浮雕獸頭形附耳,蓋口沿下有六個獸首狀卡扣。器內(nèi)底鑄有銘文25字(含重文2字),隸定如下(圖三):
隹(唯)正月丙辰,夔膚擇其吉金,為(騂)兒(鑄)朕(媵)(簠),子=孫=永保用之。
此簠通體飾精致細密的蟠螭紋,然而值得注意的是,器與蓋之紋飾并不相同:蓋面所飾蟠螭紋更加復(fù)雜細密,由五條螭龍纏繞組成,它的軀體為三細陽線構(gòu)成,所吐之舌呈粗鉤形,在圖案中兩龍口之舌排列相近,此式紋樣最早出現(xiàn)于淅川下寺春秋楚墓M3內(nèi)的銅器上,1亦見于王孫簠(《集成》24501)和于盞(《集成》4636)的腹部;器身所飾蟠曲龍紋作側(cè)視蟠屈形,紋飾單元為三條省首龍形相互纏繞,一龍身軀呈拱形,二龍纏其左右,整體觀之似波帶狀。另外蓋、器的獸首附耳亦不相同,獸角、身軀各具特色,器耳獸身飾有重環(huán)紋。而且蓋內(nèi)并無銘文,故此可認定蓋非屬本器,疑似他器之蓋,或為后配。所以嚴格意義上講,此簠僅存器身,下面僅對器身的時代做一判斷。
該簠是春秋時期流行于南方的典型楚式簠,形制與1923年新鄭李家樓鄭公大墓出土之簠、3
1978年河南淅川下寺3號墓中出土的簠(M3:14)、41972年湖北襄陽縣余崗公社陸寨大隊山灣墓地出土的子季嬴青簠(M33:4)、51988年湖北襄陽團山東周墓所出簠(M1:4)6相似,彭裕商先生的《春秋青銅器年代綜合研究》將此式簠定為A型Ⅲ式,1其時代上限為春秋中期后段,主要流行于春秋晚期。從器身的紋飾上看,與1975年湖北隨縣涢陽鰱魚嘴出土的楚屈子赤目簠蓋(《集成》4612)相近。屈子赤目,趙逵夫考證為《左傳》文公九年所載之息公子朱。2劉彬徽考證其與淅川下寺M36所出簠(M36:5)年代相近,約為東周三期的前段,3即春秋中期晚段。從銘文字體上看,字體較長,圓筆較多,商周風格依稀尚存,而楚式風格初現(xiàn)端倪,略占上風,其中“其”、“之”、“子”、“用”、“金”等字仍帶有西周遺風,符合鄒芙都的《楚系銘文綜合研究》所劃定的第二期特征。4綜合上述因素,夔膚簠的時代應(yīng)為春秋中晚期之際。
二、銘文釋文箋識
夔膚,人名,按照吳鎮(zhèn)烽對金文人名的分類,夔膚之名系由國名(或氏名)與私名兩個成分組成的名字。國名(或氏名)與單字名組成的人名很常見,如郘剛(靜簋《集成》4273)、宋費(韓定戈《集成》11345)、邾討(邾討鼎《集成》2426)、陳逆(陳逆簋《集成》4096)等。按照此種命名方式,夔膚應(yīng)是夔國的貴族。
夔國是楚國的同姓附庸之國,文獻中有明確的記載,然而夔國肇建之君各家所述卻相互抵牾:一、熊摯說?!蹲髠鳌焚夜辏骸百缱硬混胱H谂c鬻熊。楚人讓之,對曰:‘我先王熊摯有疾,鬼神弗赦,而自竄于夔。吾是以失楚,又何祀焉?秋,楚成得臣、斗宜申率師滅夔,以夔子歸?!倍蓬A(yù)注:“夔,楚之別封,故亦世紹其祀……熊摯,楚嫡子,有疾不得嗣位,故別封為夔子。”孔穎達疏:“《鄭語》孔晁注云:‘熊繹玄孫曰熊摯,有疾,楚人廢之,立其弟熊延。熊摯自棄於夔,子孫有功,王命為夔子?!?《史記·楚世家》張守節(jié)《正義》引宋均注《樂緯》云:“熊渠嫡嗣曰熊摯,有惡疾,不得為后,別居于夔,為楚附庸,后王命曰夔子也?!?熊摯因有惡疾,未被立為楚君,改封于夔;二、熊摯后代說。見于《史記·楚世家》裴駰《集解》引服虔曰:“夔,楚熊渠之孫、熊摯之后?!?《國語·鄭語》中“羋姓夔越,不足命也,”韋昭注:“夔越,羋姓之別國,楚熊繹六世孫曰熊摯,有惡疾,楚人廢之,立其弟熊延。摯自棄于夔,其子孫有功,王命為夔子?!?孔穎達《春秋左傳注疏》引《國語》孔晁注與韋昭注基本相同。而關(guān)于熊摯的輩份,徐少華先生根據(jù)傳統(tǒng)文獻的記載總結(jié)出大致三種不同的說法:一、熊渠同胞兄弟、熊繹之玄孫;二、熊渠之子;三、熊渠之孫、熊翔之子。9近出的清華簡有記載楚國早期歷史的《楚居》一篇,其中有涉及熊渠至熊摯之間的世系關(guān)系的內(nèi)容:
酓(渠)(徙)居發(fā)漸。至酓、酓(摯)居發(fā)漸。酓(摯)(徙)居旁屽。至酓自旁屽(徙)居喬多。
據(jù)清華簡注釋者言,酓即熊渠,酓即熊翔(熊康、熊毋康)、酓即熊摯,酓即熊延,四人為祖孫三世。10李守奎先生對以上諸楚君的世系關(guān)系做過精當?shù)姆治觯骸靶軗蠢^其父熊康在位,始居發(fā)漸,后徙居旁屽。熊摯患惡疾而亡,其子被熊摯之弟熊延所弒,熊延代立,徙居喬多。熊摯的后代因此失去了楚的繼位權(quán),留居于旁屽。旁屽可能與史書中所說的‘夔有關(guān),熊摯就成了夔之祖。”11徐少華先生根據(jù)李守奎先生的立論,認為旁屽并不一定是夔,熊摯之子嗣被熊延篡奪殘害,“自竄于夔”,其時代約為公元前861年,即周厲王的前期,1這是羋姓夔子立國的大致時間。
夔國的地望,自古就有三種不同的觀點:一、湖北秭歸一帶;二、重慶巫山縣;三、最初封地在重慶巫山,后東遷至秭歸。2現(xiàn)多數(shù)學(xué)者普遍認同夔之封域在秭歸縣舊城歸州鎮(zhèn)東南至香溪鎮(zhèn)一帶。3近二十年在廟坪、管莊坪等遺址中發(fā)現(xiàn)了的西周至春秋時期的文化遺存,學(xué)者認為它可能是早期楚人的支系——夔人所使用的文化。4分布在峽東秭歸的夔文化在西周晚期至春秋中晚期這段時期,呈現(xiàn)出不同的階段特征,西周晚期的夔文化與當?shù)氐耐林幕⒋?;春秋早期以降,楚文化因素逐漸占領(lǐng)了上風,改變了這一地區(qū)的文化面貌,居于主導(dǎo)地位?!斑@一文化現(xiàn)象和演變過程,與西周晚期熊摯之子居夔和春秋中期楚成王滅夔,將秭歸一帶完全納入楚人的疆土和文化范圍的史實大致相合?!?夔國是巴鄂之間的咽喉要沖,楚國西部疆域的門戶,具有十分重要的軍事意義。楚國欲擴張實力,向西發(fā)展,就必須占領(lǐng)這一地區(qū),打通滅巴占蜀的門路。故公元前634年楚將成得臣、斗宜申率軍攻滅夔國,夔國國君被俘。
既然夔國早在公元前634年被楚國所滅,而此器為春秋中晚期之交的遺物,即公元前6世紀之后所作,器形、紋飾都具備典型的楚式特征,符合前文所述這一時期當?shù)匾驯怀幕呓?,是楚國?jīng)營西部的結(jié)果。器主夔膚應(yīng)為夔國遺胄,子孫以國為氏。這種稱謂形式在楚滅周邊諸國的過程中也有先例:鄀國本是中原西南邊陲的古國,在銅器銘文上即有上鄀、下鄀之分。清華簡《楚居》篇云:“若囂(敖)酓義(儀)(徙)居箬(鄀)。至焚冒酓帥(率)自箬(鄀)(徙)居焚……至(堵)囂(敖)自福丘(徙)箬(鄀)郢。”6鄀國在春秋時期已被楚國占領(lǐng)、控制,楚君若敖從喬多遷至鄀地,至堵敖囏時曾將鄀一度作為楚都?!蹲髠鳌焚夜迥甓蓬A(yù)注:“鄀,本在商密,秦楚界上小國,其后遷于南郡鄀縣?!?《左傳》文公五年:“初,鄀叛楚即秦,又貳于楚。夏,秦人入鄀?!睏畈⒁端?jīng)·沔水》云:“沔水又逕鄀縣故城南?!弊⒃疲骸肮培e子之國也,秦楚之間自商密遷此為楚附庸,楚滅之以為邑?!编e縣故城在今湖北省宜城縣東南。8徐少華先生認為今鐘祥市西北轉(zhuǎn)斗鎮(zhèn)羅山村發(fā)現(xiàn)的遺址與《水經(jīng)注》云沔水所經(jīng)之鄀縣一致,可能為鄀國內(nèi)遷之地。9由于鄀人在秦楚之間累受二強國侵害,其游離于秦楚二國之間,朝秦暮楚。楚國在穆王時期將其遷入楚境腹地。1977年湖北襄陽谷城出土過一件(鄀)兒罍(《近出》10986):“隹(唯)正月初冬(終)吉,(鄀)兒擇其吉金,[自乍(作)]寶罍,眉壽無諆(期),子子孫孫永保用之。”此罍與淅川下寺出土的孟縢姬缶(M1:72)相似,是春秋中期偏晚之器。11此時鄀早已遷至楚國境內(nèi),鄀國公室后裔以國為氏,不再稱爵,與夔膚之稱謂格式相同。夔國被楚所滅,被遷至何處,史無稽考,但其宗室余脈仍存。
,亦見于大簋(《集成》4165)“易(賜)芻(犅)”,者減鐘(《集成》202)“不帛(白)不”,亢鼎(《新收》121439)有“亞賓亢金二勻(鈞)”,字從:從。字《說文》未收,但《說文·角部》有:“觲,用角低仰便也,從羊牛角,《詩》曰:觲觲角弓?!?今《詩·小雅·角弓》作:“騂騂角弓?!庇帧对姟旐灐らs宮》:“白牡騂剛”之“騂剛”即大簋銘中的“”。觲,通騂,《詩·魯頌·閟宮》:“皇祖后稷,享以騂犧?!泵珎鳎骸膀H,赤牲純也?!编嵐{:“騂,赤色也。”2《論語·雍也》:“犁牛之子騂且角。”何晏集解:“騂,赤也?!?騂多為修飾牛馬羊,赤色義,用作人名迄今并不多見。
兒系夔膚家族的女性成員,此器為其出嫁所作媵器?!皟骸?,這種私名后綴“兒”的命名方式,在金文中也不乏其例。西周時期比較罕見,如西周早期之“史兒”(中甗《集成》949),西周中期之“者兒”(者兒觶《集成》6479)。東周時期卻屢見不鮮,如庚兒(庚兒鼎《集成》2715-2716)、寬兒(寬兒鼎《集成》2722)、丁兒(丁兒鼎《近出》351)、三兒(三兒簋《集成》4245)、息兒(息兒盞盂《近出》1025)、仲瀕兒(唐子仲瀕兒匜《新收》1209)、兒(兒罍《近出》986)、仆兒(仆兒鐘《集成》183-186)、沇兒(沇兒镈《集成》203)、配兒(配兒鉤鑃《集成》426-427)、昜兒(昜兒鼎《集成》1991)、羅兒(羅兒匜《近出》1018)、慍兒(慍兒盞《近出》1025)、射兒4等。“這種兒化的名字稱叫起來簡單上口,而且多含有親昵的意味,在金文中目前所見均是自稱?!?上舉之例正合吳鎮(zhèn)烽先生所言。而且這種人名后綴“兒”字的形式,多是男子之名,如羅兒自稱“吳王之甥”,庚兒為“徐王之子”,寬兒自稱“蘇公之孫”,丁兒自稱“應(yīng)侯之孫”、射兒自稱“申公之孫”等,“兒”化后綴從字面上看是一種自謙的表現(xiàn),背后反映的是子孫對祖先長輩的崇敬和尊重,謙尊自卑者“所以自卑而尊先祖也”(《禮記·冠義》)。夔膚簠中的兒為女性,且非自稱,與上述那種男性兒化人名有別,這種慣用于男子的稱呼使用在女子身上的現(xiàn)象在先秦時期也有實例,如“公子”一般為男性稱謂,偶爾也用于女性,《戰(zhàn)國策·中山策》:“公何不請以公子傾為正妻。”兒在這里是夔膚作為長輩對晚輩的一種昵稱,這種稱呼在媵器銘文中女子稱謂多以姓氏、排行冠之于前的通例也有所不同,較為特殊。
另外,器名簠字作“”,從皿古聲,寫法也十分特殊,尚屬首見。彭子射兒簠6之簠作“”,伯公父簠(《集成》4628)之簠作“”,皆為之繁體。
三 、結(jié)語
夔膚簠是春秋中晚期之際的楚式簠,器形、紋飾都富含楚文化因素。器主夔膚是楚先君熊摯子嗣所立之夔國公室遺胄,以國為氏,不再稱爵,此簠是夔滅國后所作之器。從器主的稱謂方式可以看出春秋時期楚國在南方擴展疆域的過程中,吞并周邊方國諸侯,滅國遷民,不絕其祀是其一貫的政治政策。銘文中兒作為女性之名的兒化稱謂、簠字的寫法等現(xiàn)象殊為罕見,可資備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