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奕華
70年代的香港在我看來比80年代往后的香港有趣,是它第一次在我輩小孩的成長史中引進太多引發(fā)好奇的新詞匯,例如:不設(shè)防。
打開電視,艷星在主持電影信息節(jié)目。狄娜把嶄新的觀念注入我的腦袋里——注意,大家印象中的奇女子在當年還未開始經(jīng)營驕人事業(yè)如火箭抑或炮彈,正襟危坐在萬千的家庭前。免費電視與觀眾的關(guān)系豈是今天一對一的網(wǎng)絡(luò)模式可比?它就是“萬家燈火中的‘燈火”——照亮了一格格如火柴匣的窗戶,也讓城市的景觀添了溫度:圍爐的變奏就是全家人在電視旁團聚。
就是這樣,人人都機關(guān)算盡,偏又不見因此變得聰明。
可是,狄娜的《蒙太奇》,把法語mise-en-scene的電影行業(yè)術(shù)語用作節(jié)目名稱,卻在介紹的電影中用上今天不可能容許的片段——時段上,畫面上,肯定是給我們的傳媒制做A1頭條的絕佳素材,尤其當主持人也有拍過艷情片的“前科“——英國電影《Charlie Bubble》(1967)來到香港上映時譯名是《作家艷史》。當小小電視上出現(xiàn)醉酒的男主角,被女秘書脫了上裝脫了襯衣“狼吻”時,小孩子的我慶幸身邊完全沒有監(jiān)察性的眼睛,恍如世界就在心口狂跳與時間停頓之間存在著只有懂得魔法的巫師狄娜和目瞪口呆的兒童:我。
如此“哈利·波特”的場面,畢生難忘,并且成為一種“親密”:沒有狄娜,某種人生的初體驗將不可能發(fā)生,所以狄娜與我有了共同遵守的秘密,原來男女之間不一定只有我在更小時候已司空見慣的裸女雜志(如《花花公子》)的“女性是男性的sex object”,反過來男性也有被性幻想,以至性物化的時候。
性啟蒙,誰說一定都是健康的才有意義?推崇“性道德”的人未必能了解一幕《作家艷史》為何會對小童有著良性影響:長大之后,他的世界,光明的天地總比黑暗的角落多,不因為什么事情于他都是樂觀的,只是有了勇氣的陪伴,也許他人覺得不能碰、不敢碰的禁忌,于他,可以只是出于各種程度的“不敢好奇”。
70年代的香港文化對于性的不設(shè)防,正好是一種天時地利人和的契機:好奇年代,也就是不畏以身犯險、犯錯的黃金十年。
所以,從今日角度來看的一宗宗“錯事”,就更不應(yīng)該只是以今日的道德尺度把它們以對或錯來衡量了——即便時光倒流,我們也不會預(yù)見歷史在未來仍是走著舊路,或,所謂的進步,不過是被時間推著向前的同時,又一直被自己那緩懶的、不愿舉步的后腿不斷勾倒。
今天香港文化特色之一,或容許我把它放大成香港再不“性感”(sensuous)的主要原因,便是把“犯錯”看作死敵,而不是把“錯”字當成得與失之間的冒險地帶?!安诲e”,就是不用為了證明自己而付出得不償失,甚至全軍覆沒的代價。但在同時,失去一些才得到一些的邏輯,也隨著“不能錯”成了集體的教條,被看成是蠢驢、傻子、呆瓜、笨蛋的自食其果。就是這樣,人人都機關(guān)算盡,偏又不見因此變得聰明,譬如,我們的女明星大都學會掌握(有時是操控)大眾的欲望與道德兩條神經(jīng)線,然而,自以為居高臨下占據(jù)裁判地位的人們,到今日還是誤會他人是被動的,自己是主動的。
《作家艷史》的譯名其實一點也不符合電影描說的故事,更遑論導演要傳達的訊息。只是,錯有錯著,“他”在當年試圖以艷史招徠觀眾的西片發(fā)行商眼中,因為是個男人,便理所當然地艷事頻傳。整部電影的性感氣息,都建立在男人的“不對”之上——錯得香艷,不是因為他主動,而是他被動。
70年代的香港電影,正好面臨60年代女文藝明星的謝幕與男功夫明星的登場。大女明星的一些“錯事”亦由此起——狄娜明明已經(jīng)轉(zhuǎn)型,但禁不起大導演李翰祥鼓其如簧之舌,一部《大軍閥》(1973)中一場全裸(但不露點)的戲又把她重新推回艷星的聲名中——狼藉的聲名。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