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兆豐
陸機的《擬古詩》是最能體現(xiàn)西晉時期文壇上盛行的模擬風氣的詩歌作品,并因鍾嶸在《詩品》中的高度評價以及被收錄到《昭明文選》中,而成為公認的兩晉南北朝時期擬古類作品的典范。然而明清以來,這組創(chuàng)作卻屢遭非議,以陳祚明、許學夷、王夫之、賀貽孫、李重華等人為代表的文學批評家們,認為《擬古詩》對原作逐句模仿、亦步亦趨,未得古詩之情志、神思。當代學術(shù)界對《擬古詩》的評判,雖然從最初的片面認為這組詩是形式主義的產(chǎn)物、沒有實質(zhì)內(nèi)容,轉(zhuǎn)移到肯定陸機在藝術(shù)技巧上的突出成就以及在五言詩發(fā)展歷史上的地位,但對于《擬古詩》的思想內(nèi)容,大體上仍導(dǎo)古人機杼。孫明君先生認為《擬古詩》十二首不僅主題與原作相同,字句也與原作基本對應(yīng),是陸機詩中典型的“亦步亦趨”、“性情不出”者。①實際上,《六臣注文選》即已指出《擬古詩》十二首是陸機“比古志以明今情”②,俞士玲先生也指出“陸機與《古詩》中怨別思鄉(xiāng)、親朋聚散、人生倏忽、懷才不遇之感產(chǎn)生極大的共鳴,因而擬而作之,在其中注入一己之情懷?!雹劭梢姟稊M古詩》并非是死板地規(guī)摹古人,也并非僅僅在藝術(shù)技巧上有所創(chuàng)新,它實際上包含著作者強烈的個人情緒、士族意識和審美情趣。孫明君先生將陸機詩歌中的士族意識總結(jié)為家族情結(jié)、鄉(xiāng)曲之思、功名意識三個方面④,這三點其實是一體三位。筆者認為,具體到《擬古詩》十二首中則主要集中在后兩種。但這兩種情緒和主題也并非陸機獨創(chuàng),在陸機模擬的古詩原作中即有明確的抒發(fā)。程千帆先生認為:“主題的異化和深化,乃是古典作家以自己的方式處理傳統(tǒng)題材的兩個出發(fā)點,也是他們使自己的作品具備獨特性的手段?!雹蓐憴C的《擬古詩》十二首也不例外,正是通過對《古詩》主題的深化和異化,輔之以特定的藝術(shù)改造手法,這組作品才得以后出轉(zhuǎn)精。本文擬從陸機的士族意識出發(fā),分析《擬古詩》對原作主題的深化和異化,以及陸機在改造原作主題時使用的相關(guān)藝術(shù)手法。
陸機是一個功名意識極其強烈且始終具有自覺實踐意識的詩人?!豆旁娛攀住分械氖闱橹魅斯m然也不乏對建功立業(yè)的渴望,但這種渴望往往夾雜著懷才不遇式的牢騷、不滿,呈現(xiàn)出一種在建功與縱樂之間搖擺不定的獨特景象。在陸機的擬作中,《古詩》里的功名意識得到了繼承和發(fā)揚,這不僅體現(xiàn)為原本包含功名主題的古詩在擬作中抒發(fā)得更為深沉,還表現(xiàn)在陸機將一些原本以懷人為主題的古詩異化成了功名主題。
先看陸機對《古詩》主題的異化。古詩《明月何皎皎》中的抒情主體是閨中思婦,詩歌主要表達了妻子對遠人的思念?!翱托须m云樂,不如早旋歸”⑥一句點明了思婦中夜難寐的原因,也將彌漫于全詩的憂愁情緒明確指向了遠行在外的游子。然而在陸機的擬作當中,抒情主人公則通過“我行永已久”一句一變?yōu)橛巫颖救耍^而融入了陸機的身世體驗,再變?yōu)楣旁娭小坝巫印迸c現(xiàn)實中作者的結(jié)合體。使二者結(jié)合在一起的關(guān)鍵詩句,便是“游宦會無成”一句。這句話在古詩原作中并沒有明顯的對應(yīng)句,其中包含著較多自我抒寫甚至獨創(chuàng)的內(nèi)容,可見是陸機有意將自己投射在抒情主體身上,將表達重點進行轉(zhuǎn)移的結(jié)果。擬作中最能表達懷人情緒的詩句“我行永已久”、“離思難長守”,比起來原作的“客行雖云樂,不如早旋歸”,懷思的對象都含混、模糊了許多,可以理解為思人,也可以理解為思鄉(xiāng)。但這些都不是擬作中抒情主體最大的心病,“游宦會無成”——年歲已逝、功業(yè)未建才是重重壓在主人公心頭的塊壘,也是陸機擬作的真正主題所在。為了配合這種新主題的表達,陸機還在擬作中添加了“涼風繞曲房,寒蟬鳴高柳。踟躕感節(jié)物,我行永已久”四句。這種表達更文人化,也更個人化。這四句在原作中也沒有明顯的對應(yīng)句,同樣可以理解為是陸機有意為之。而這幾句正是陸機在詩文中極喜愛的由物感興的抒情模式——以節(jié)物變換暗示時間推移,增強時間的流逝感。陸機詩歌中對時光流逝的恐懼大多都與他強烈的立功渴望相關(guān)聯(lián),如“俛仰行老,存沒將何所觀,志士慷慨獨長嘆”(《月重輪行》);“生亦何惜,功名所勤”(《秋胡行》);“容華夙夜零,體澤坐自捐。茲物茍難停,吾壽安得延。俛仰逝將過,倏忽幾何間??犊嘌稍V,天道良自然。但恨功名薄,竹帛無所宣”(《長歌行》)等等。對于自己的游宦選擇,陸機也頗多感慨,如“牽世嬰時網(wǎng),駕言遠徂征”(《于承明作與弟士龍詩》);又如反用古樂府《猛虎行》之意,言“饑食猛虎窟,寒棲野雀林”等等。逝者如斯,不舍晝夜,更為揚名心切的游子增添了持續(xù)的憂愁。
陸機如此強烈的功名意識正來源于他“江東首望”的士族身份?!妒勒f新語·規(guī)箴》記載“孫皓問丞相陸凱曰:‘卿一宗在朝有幾人?’陸曰:‘二相、五侯、將軍十余人?!┰唬骸⒃眨??!雹哧懯弦婚T將相王侯層出不窮的榮耀,使陸機在青年時代就充滿了對軍功勛業(yè)的無比向往。他曾對自己三、四十歲的人生做出如此規(guī)劃:“三十時,行成名立有令聞,力可扛鼎志干云。食如漏卮氣如熏,辭家觀國綜典文,高冠素帶煥翩紛?!氖畷r,體力克壯志方剛,跨州越郡還帝鄉(xiāng),出入承明擁大珰?!保ā栋倌旮琛罚┳掷镄虚g洋溢著一種舍我其誰的擔當和責任感。然而隨著西晉滅吳,江東大族的勢力都受到了沉重的打擊,陸機只能在《辯亡論》、《思親賦》、《述先賦》、《祖德賦》等作品中追憶祖上的榮光,同時內(nèi)心充滿了追求個人功名并重振家風的焦慮。這種焦慮和使命感促使陸機于太康末年應(yīng)詔入洛,重入仕途,也促成了他在仕途上的輕舉躁進。此后他先后依附賈謐、吳王晏、趙王倫、成都王穎,甚至不惜背負“好游權(quán)門”的名聲,不惜“以進趣獲譏”。然而事與愿違,陸機在北方屢遭王濟、盧志、劉道真等權(quán)貴和名士輕視,還險些因《封禪文》一案喪命。面對現(xiàn)實的刺激和友人規(guī)勸,陸機沒有選擇退避,士族的身份和高傲依然支持他在追求功名的道路上堅持著。在成都王帳下,他獲得了帶兵討伐長沙王的機會,但終因小人進讒而與陸云一同被殺害??v觀陸機一生,父祖立下的輝煌功績在給他帶來莫大的家族榮譽感的同時,也讓他背負上了揮之不去的包袱。這種家世出身,與其東吳亡國后的經(jīng)歷相結(jié)合,影響其人生道路及行為選擇甚巨,“陸機一生的行止,也顯示出他是西晉文士中政治追求最為執(zhí)著、功名欲念最為強烈的人物之一?!雹噙@份執(zhí)念也被深深地灌注到《擬古詩》當中。
又如古詩《蘭若生春陽》,張銑以為是以香草“取興閨中,守芳香之氣,以待遠人?!雹衢_頭“蘭若生春陽,涉冬猶盛滋”兩句用比興手法暗喻思婦對遠人感情的忠貞,以下六句便全言思婦之憂思及癡念,重在寫憂。相比之下,陸機的擬詩則“以松柏堅貞取之為比”⑩,全由“蘭若生春陽,涉冬猶盛滋”之意生發(fā)而來,淡化了原作中憂傷的一面。另外,擬詩幾乎通篇運用比興手法,將重點集中在松柏(11)之稟性上。結(jié)尾“引領(lǐng)望天末,譬彼向陽翹”更是一掃原作“誰謂我無憂,積念發(fā)狂癡”的愁苦和憂噫,顯示出對所追求事物的熱忱與執(zhí)著,正與松柏之“歲寒終不凋”相呼應(yīng),深得《離騷》香草美人、比興取譬之意,通篇感情脈絡(luò)連貫一致。因為原作與擬作情感重合的部分僅在開頭起興的兩句,以下原詩轉(zhuǎn)向抒發(fā)相思的憂、怨,擬作則用力于結(jié)合作者經(jīng)歷、加深這兩句暗示的主題。因此兩首詩不僅在情感表達上有較大差異,在結(jié)構(gòu)安排和詩句對應(yīng)上,也不像其他擬作與原作之間有較明顯的“亦步亦趨”的痕跡,這也可以看作陸機對古詩主題的異化。
誠然,陸機對功名勛業(yè)有著相當執(zhí)著的追求,但身為亡國之人,父祖兄長又是孫吳政權(quán)對抗曹魏、西晉的核心統(tǒng)帥,這樣的身份必然招來北方大族和名士對陸機的排擠和侮辱。在這種舉步維艱的環(huán)境中想要建功揚名,其難度可想而知,因此,當陸機感慨功業(yè)難建時,往往對時間的流逝格外敏感。如《上留田行》云:“我思纏綿未抒,感時悼逝悽如”,《董逃行》云:“感時悼逝傷心,日月相追周旋?!边@樣的感嘆在《擬古詩》中也有明確的展現(xiàn)。如《擬迢迢牽牛星》云:“怨彼河無梁,悲此年歲暮”,前一句承襲古詩抒發(fā)離別相思之苦,后一句則在這憂怨中浸透了時間流逝之感。在《擬庭中有奇樹》中,陸機用“虞淵引絕景,四節(jié)逝若飛。芳草久已茂,佳人竟不歸”四句重重地渲染并演繹了“庭中有奇樹,綠葉發(fā)華滋”的場景,在寫思念之情中,特別突出時光飛逝,帶有強烈的生命意識。其實,天道永久、人生短暫,盛年轉(zhuǎn)瞬即逝,積極者認識到這一點后更應(yīng)該發(fā)奮進取,立功留名,曹植《薤露行》,張華《壯士篇》、《勵志詩》等魏晉時期的詩歌均表達了這樣的主題。但不同于曹植、張華在“功業(yè)追求中所蘊含的主要是天下意識”,“陸機的功業(yè)追求中摻雜著太多的士族意識、家族意識”(12),“陸機是在為個人的聲名、為家族的振興而努力進取?!保?3)強烈的士族意識督促陸機在立功求名的道路上不斷向前,但因缺乏了“以天下為己任”的儒家精神的內(nèi)核,這種動力對陸機來說更像是一種負擔。在詩歌中,陸機兩次將出仕比作踏入塵網(wǎng):“借問子何之,世網(wǎng)嬰我身”(《赴洛道中作詩二首》之一)、“牽世嬰時網(wǎng),駕言遠徂征”(《于承明作與弟士龍詩》),并說“辭家遠行游,悠悠三千里。京洛多風塵,素衣化為緇。”(《為顧彥先贈婦詩二首》之一)可見陸機眷戀鄉(xiāng)里,但為了擔負重振家族榮光的使命又不得不出仕。特別是入洛之后的種種遭遇使陸機身心俱疲,詩歌中越來越盛的思鄉(xiāng)之情也從一個側(cè)面透露出,克振家聲的使命給陸機帶來的壓力越來越重,似乎變成了一種對責任的被動接受。當陸機在仕途上屢屢受挫但又無法放下這份“重擔”時,就更容易在時間的流逝中感受到人道的脆弱和悲涼。因此,同樣是感時傷逝,如果說曹植、張華表達出的建功渴望是悲壯但激昂向上的話,那么陸機抒發(fā)出來的感情往往以悲為主、悲而不壯,在渴望之中散發(fā)著種種無奈、無力和挫敗感?!稊M迢迢牽牛星》和《擬庭中有奇樹》兩首詩中對歲月不居的辛酸感慨正來源于理想、責任與現(xiàn)實之間的巨大落差,來源于過去與現(xiàn)在、歷史與現(xiàn)實的反差,也來源于作者對建功立業(yè)的無限追求。
除了通過異化原作主題抒發(fā)自己渴望立功的情懷外,陸機還對原本包含功名主題的古詩加以深化,如《擬今日良宴會》和《擬青青陵上柏》。原作中對富貴功名的深切向往,隱含在了對自身窮苦卑賤境遇的激憤和嘲諷背后。但在陸機的擬作中情況則發(fā)生了改變?!稊M今日良宴會》開頭兩句“閑夜命歡友,置酒迎風館”表明主人公已由原作中對富貴欣羨不已的堂下客變成了宴會的主人。原作中描寫宴會場景的詩句只有“彈琴奮逸響”至“識曲聽其真”四句,而擬作中則被擴充為“齊僮梁甫吟”至“蔚若朝霞爛”八句,語詞也愈加典雅華麗,大大增加了貴族宴會的奢華氣氛。同樣,《擬青青陵上柏》也“具有頗濃厚之貴游氣息,如‘方駕振飛轡,遠游入長安’,直承子建《名都篇》豪麗之旨?!保?4)風格的變化似乎也暗示了主人公身份、地位的提高,更像是貴族子弟。主人公若已融入到貴族行列,自然不會再像原作中的失意士人那樣,因富貴遙不可及而心生不平,因此也就大大沖淡了原作中激憤、反諷的感情。實際上在陸機的其他作品中也經(jīng)常有描寫奢華生活、宴飲歌舞的詩句。如《吳王郎中時從梁陳作詩》云:“玄冕無丑士,冶服使我妍。輕劍拂鞶厲,長纓麗且鮮”;又如《飲酒樂》:“蒲萄四時芳醇,琉璃千鐘舊賓。夜飲舞遲銷燭,朝醒弦促催人?!笨梢娂词故窃谑送惧繙畷r,陸機在物質(zhì)享受方面也沒有受到限制。但優(yōu)越的物質(zhì)生活無法消除作者的愁苦,在面對“險而難”的“人道”時,還是堅定地選擇了積極入世,因為門第觀念極強的陸機深知要想重振家族,只能通過立功揚名的方式。因此,擬作中承接著貴族游宴而來的感嘆,如“譬彼伺晨鳥,揚聲當及旦。曷為恒憂苦,守此貧與賤”和“遨游放情愿,慷慨為誰嘆”雖然和原作中的詩句在字面意思上幾乎相同,但因為陸機對貧富落差進行了淡化處理,消除了激憤情感可能產(chǎn)生的前提條件,擬作中原本蘊含著的對功業(yè)的渴望就得到了相應(yīng)的深化,也表現(xiàn)得更加明朗、顯豁。而這種愿望與現(xiàn)實的差距也僅僅表現(xiàn)為自傷和不甘,變得怨而不怒。
《古詩十九首》中的鄉(xiāng)曲之思往往由男女相思之情引申而來,陸機則在《擬古詩》十二首中對這一古老主題進行了深化和突顯,并使之具備了濃厚的個人色彩。
以《擬行行重行行》為例,古詩顯然是從思婦的角度進行吟詠,而陸機的詩既可以理解為游子之詞,也可以理解為思婦之詞。但從擬作“王鮪懷河岫,晨風思北林”這樣頗費心思的意象選擇看,當以游子之詞為佳?!巴貂n懷河岫”出自張衡《東京賦》“王鮪岫居”。薛綜注:“王鮪,魚名也,居山穴中。長老言:王鮪之魚,由南方來。”(15)這不得不讓我們聯(lián)想到陸機由吳中北上入洛的艱難經(jīng)歷和愁苦心態(tài)。晉咸寧五年(279),晉軍南下伐吳,次年正月吳主孫皓投降。在這場戰(zhàn)爭中,陸氏的家族莊園被毀,陸機的兩位兄長陸景、陸晏戰(zhàn)死。家族沒落、故鄉(xiāng)破敗的現(xiàn)狀原本就容易使陸機對舊時的故鄉(xiāng)產(chǎn)生幻想和懷念,形成一種心理層面的距離;但身負克振家聲重擔的他仍然不得不在太康末年遠離故土、入洛出仕,與承載著種種記憶和理想的故鄉(xiāng)又拉開了空間上的距離。這兩種距離的疊加便使思鄉(xiāng)成為陸機詩歌中揮之不去的情結(jié)。而北上之后,輾轉(zhuǎn)于各個權(quán)貴門下卻始終郁郁不得志的經(jīng)歷,加之陸機在面對北方的人地、權(quán)族時抱有的離合矛盾心理,使陸機在思鄉(xiāng)主題的詩中“融入了深沉的孤獨感和漂泊感”(16),反過來又加重了陸機對故鄉(xiāng)的眷戀。每當陸機在建功之路上遭遇挫敗時,故鄉(xiāng)便成為陸機“心靈中惟一的避難所,是鼓勵自己不斷奮斗下去的精神動力。”(17)如他在《贈從兄車騎詩》中說:“孤獸思故藪,離鳥悲舊林。翩翩游宦子,辛苦誰為心?!斜藲w途艱,使我怨慕深?!寡载M虛作,思鳥有悲音?!庇衷凇犊嗪小分懈袊@:“離思固已久,寤寐莫與言。劇哉行役人,慊慊恒苦寒。”即使是臨死之際,他想到的仍然是故鄉(xiāng)的“華亭鶴鳴”。再回到《擬行行重行行》這首詩中,陸機通過“王鮪”這個意象,在詩中灌注了自己強烈的身世體驗,使擬作所表達的感情與原作有了不同的側(cè)重點。古詩的重點在思婦對游子的相思之苦(“相去日已遠,衣帶日已緩”)和無奈的悲怨(“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顧返”)上,而擬作的重點則轉(zhuǎn)移到了“悠悠行邁遠,戚戚憂思深”和“游子眇天末,還期不可尋”的思鄉(xiāng)之憂上。戚戚的憂思浸透著陸機在重壓之下的孤獨和舉步維艱,越發(fā)使作者對萬里之外的故鄉(xiāng)魂牽夢繞、渴望不已。
又如《擬涉江采芙蓉》。古詩原作是一首漂泊異鄉(xiāng)的游子思念妻子和故鄉(xiāng)的詩,“采之欲遺誰,所思在遠道。還顧望舊鄉(xiāng),長路漫浩浩”,思念的主體在人,遙望舊鄉(xiāng)也是為了懷人。在擬作中,如果說“采采不盈掬,悠悠懷所歡”尚可解釋成懷人的話,那么接下來的四句“故鄉(xiāng)一何曠,山川阻且難。沈思鍾萬里,躑躅獨吟嘆”,則通過直接感喟和欲歸故鄉(xiāng)但又身不由己的愁苦,將故鄉(xiāng)形象從抒情主人公的內(nèi)心深處一下突顯到畫面的最前端,強有力地深化了思鄉(xiāng)主題。而這四句與《赴洛道中作詩二首》中的“遠游越山川,山川修且廣”和“佇立望故鄉(xiāng),顧影悽自憐”在句式和人物形象塑造上又何其相似。此外需要指出的是,雖然同樣是思鄉(xiāng),但擬作和原作的初衷卻不同。陸機是因功業(yè)不成而以故鄉(xiāng)作為精神安慰,原作則是因男女相思而生發(fā)出思鄉(xiāng)之情。也正是在這種差異中,方能看出陸機的擬作所蘊含的個人化情緒。
通過將《擬古詩》與原作進行兩兩對比,我們可以將陸機改造《古詩》主題的主要方法歸納為三種:融入身世體驗、淡化提純和增強時間流逝感。
融入身世體驗是指陸機將個人的經(jīng)歷或心境投射到原作中的抒情主人公身上,使自己與原作的抒情主人公合二為一,借他人之口抒一己之情。在《擬明月何皎皎》和《擬行行重行行》中陸機分別借助“游宦會無成”的感慨和“王鮪”的意象,將自己北上游宦但屢屢受挫的經(jīng)歷以及悲涼的心境巧妙地融入到作品中,使原作獲得了新的內(nèi)涵。
俞士玲先生曾指出“漢樂府詩中,有時會有主題不太明朗或多重主題的現(xiàn)象?!保?8)實際上,在《古詩十九首》中同樣也存在著主題上的“累疊”。對于這種情況,陸機往往有意淡化原作中的一部分主題,而在擬作中著力突出能夠表現(xiàn)功名意識或鄉(xiāng)曲之思的部分。我們將這種手法稱之為淡化提純。陸機在《擬今日良宴會》和《擬青青陵上柏》中淡化了原作中自我感傷和激憤不平的情緒,將筆力集中在對功名的迫切渴望上,即是運用了這種手法。同樣,對《擬蘭若生春陽》和《擬涉江采芙蓉》,陸機淡化了原作中的男女相思之情,而分別選擇對能表現(xiàn)執(zhí)著忠貞及思鄉(xiāng)之情的部分進行深化和突出。
陸機在《文賦》中寫道:“遵四時以嘆逝,瞻萬物而思紛。悲落葉于勁秋,喜柔條于芳春?!笨梢婈憴C對“感時”“感物”、借天象自然以興起人事的文學創(chuàng)作手法,有著十分自覺的認識。在《擬古詩》中,這種手法不僅會與其他手法結(jié)合使用(如在擬《行行重行行》中與融入身世體驗的手法相結(jié)合),有時也會單獨出現(xiàn)。如《迢迢牽牛星》和《庭中有奇樹》這兩首古詩重點都在抒發(fā)離思之苦,陸機的擬作一方面沿襲了這一主題,另一方面又加入了強烈的時間流逝感。這個新主題在《迢迢牽牛星》里是沒有的,在《庭中有奇樹》里也僅僅通過敘述離別之后庭中之樹已花葉繁茂予以暗示,但在陸機的擬作中卻以近乎直抒胸臆的方式向讀者傾吐出來,而對節(jié)物變換的敏感正來源于功業(yè)未成的焦慮。
通過對具體文本的分析,我們發(fā)現(xiàn),陸機的《擬古詩》并非像前人所說的那樣,無論從結(jié)構(gòu)還是情感上都是對《古詩十九首》的亦步亦趨,而是因情而發(fā),在抒情過程中綜合運用融入身世體驗、淡化提純、增強時間流逝感的藝術(shù)手法,對原作主題或深化或異化,從而達到“借古人酒杯澆自己塊壘”的目的。具體說來,陸機的《擬古詩》對以懷人為主題的原作既有深化也有異化,前者包括《擬行行重行行》和《擬涉江采芙蓉》,作者主要將筆力放在了抒發(fā)鄉(xiāng)曲之思上,將原作中因男女之情而附帶涉及的思鄉(xiāng)主題進行了深化;后者包括《擬明月何皎皎》、《擬蘭若生春陽》、《擬迢迢牽牛星》和《擬庭中有奇樹》四首,原作懷人的主題被異化成了對建功立業(yè)的渴望。至于原本就包含一部分功名主題的原作,陸機則主要對其中的功業(yè)意識加以深化,包括《擬今日良宴會》和《擬青青陵上柏》。陸機不惜用各種方法將《古詩》納入到自己的情感框架中,并且格外突出思鄉(xiāng)情緒和立功意識,這并非無緣無故,而是與作者強烈的士族意識有著緊密的聯(lián)系。陸機出身顯赫,先祖功績彪炳,他雖背負著“亡國之余”的身份,但仍想通過建立功業(yè)重振門風,受挫時又每每把故鄉(xiāng)當作精神的避難所。種種體驗和重壓使他的詩歌充滿了自負、矛盾、焦慮和挫敗感。士族意識支配著他走完了糾結(jié)、悲劇的政治生涯,但也在很大程度上提升了陸機文學創(chuàng)作的內(nèi)涵和成就。從士族意識的角度分析陸機的《擬古詩》創(chuàng)作,有利于我們對《擬古詩》在主題情感方面的文學價值進行深度探索,進而重新考量這組作品在文學史上的地位。
①孫明君《詠新曲于故聲——改造舊經(jīng)典、再造新范型的陸機樂府》,《北京大學學報》,2008年第3期。
②⑨⑩(15)《六臣注文選》,中華書局2012年版,第575、576、576、66頁。
③俞士玲《陸機陸云年譜》,人民文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214頁。
④(16)(17)孫明君《陸機詩歌中的士族意識》,《北京大學學報》,2005年第6期。
⑤程千帆《相同的題材于不相同的主題、形象、風格——四篇桃源詩的比較研究》,《程千帆全集》第八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134頁。
⑥逯欽立《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687頁。本文中所引詩句均出自逯書,后文不再出注。
⑦余嘉錫箋《世說新語箋疏》,中華書局2007年版,第652頁。
⑧徐公持《魏晉文學史》,人民文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358頁。
(11)李周翰注:“嘉樹,松柏也?!薄读甲⑽倪x》,第576頁。
(12)(13)孫明君《兩晉士族文學研究》,中華書局2010年版,第126、44頁。
(14)林文月《中古文學論叢》,大安出版社1989年版,第139頁。
(18)俞士玲《西晉文學考論》,南京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29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