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德虎
林庚先生曾說:“一切結(jié)果都蘊藏在原因之中,而人們卻往往只見到結(jié)果;一切發(fā)展都包含在一個飛躍的起點上,這便是人們?yōu)橹竦臅r候”(《步出城東門》)。作為中國歷史上“最牛”的皇帝——唐中宗李顯,先后在位兩次6年,因“武韋之禍”和自身的無能,“不能罪己以謝萬方,而更漫游以隳八政??v艷妻之煽黨,則棸、楀爭衡;信妖女以撓權(quán),則彝倫失序?;浮⒕从芍沧?,節(jié)愍所以興戈,竟以元首之尊,不免齊眉之禍”(《舊唐書》卷七),歷來為傳統(tǒng)的史學家所鄙視揚棄。但這一時期卻是我國詩歌發(fā)展的關(guān)鍵時期,胡震亨曾云:“有唐吟業(yè)之盛,導源有自?!虚g機紐,更在孝和一朝。于時文館旣集多材,內(nèi)庭又依奧主,游燕以興其篇,獎賞以激其價,誰鬯律宗,可遺功首?”(《唐音癸簽》卷二十七);王世貞也認為“讀中宗紀,令人懣懣氣塞,惟于詩道,似有小助”(《藝苑卮言》卷二十三),可見在唐中宗時期,詩歌得到了很好的發(fā)展。若就其時具體詩作而論,不管是從結(jié)構(gòu)體式、詞匯意象,還是詩意題旨,在后世都得到了眾多的肯定。不但確立了律詩的最終定型①,而且形成了“一代之文學”,成為盛唐之音“飛躍的起點”。
唐中宗在位時間雖短,但在政治方面卻屢遭巨變,其永隆元年被立為皇太子,在弘道元年高宗駕崩時即位,嗣圣元年二月便被武則天廢為廬陵王,不過三個月,這表明他不但缺乏政治力量的支持,本身也缺乏足夠的政治手段,甚至在“幽居別所”時,常?!皯植蛔园玻柯勈怪?,惶恐欲自殺”(《舊唐書》卷五十一)。神龍元年(705年)二月,以張柬之為首的“五王政變”把中宗再一次扶上皇位,但其根本不能掌控政治的局勢,因而他在登基后,便想方設(shè)法設(shè)法加強皇權(quán),鞏固其統(tǒng)治地位,于是引韋后、上官婉兒等后宮干預朝政;同時又聯(lián)合諸武勢力來共同打擊“五王”。神龍二年(706年),中宗下詔“自謂勛高一時,遂欲權(quán)傾四海,擅作威福,輕侮國章,悖道棄義,莫斯之甚?!蕴貜膶掑叮桃速H降,出佐遐籓。暉可崖州司馬,柬之可新州司馬,恕己可竇州司馬,玄暐可白州司馬,并員外置”(《舊唐書》卷九五),五王由此湮滅。
在解除“五王”威脅的過程中,皇權(quán)非但沒有加強,反而進一步削弱,其他勢力卻得到了加強。韋后乘機擴大勢力,“方優(yōu)寵親屬,內(nèi)外封拜,遍列清要,又欲寵樹安樂公主,乃制公主開府,置官屬……頗干朝政,如則天故事”(《舊唐書》卷五十五);武氏宗族以武為代表,借助韋后的勢力不斷干預朝政,“三思令百官復修則天之政,不附武氏者斥之,為五王所逐者復之,大權(quán)盡歸三思矣”(《資治通鑒》卷二〇八);安樂公主更是“恃寵驕態(tài),賣官介獄,勢傾朝廷,常自草制救,掩其文而請帝書焉,帝笑而從之,竟不省視”(《舊唐書中宗韋庶人傳》)。這些政治集團大肆營私,廢弛綱紀,政治危機不斷涌現(xiàn)并發(fā)酵。景龍元年(707年)7月,深感危機的太子李重俊發(fā)動政變,誅殺武氏父子,促使中宗進一步認識到皇權(quán)與生命的飄搖,關(guān)鍵時期雖以萌蔭豁免,但卻為韋后勢力的擴張?zhí)峁┝似鯔C,大量收羅武氏黨羽余孽,同時借助安樂公主,大肆打擊異己分子,一步步向皇位進逼,中宗盡管明白時局的問題,但已無力回天,景龍四年六月,便被韋后等人輕易毒殺。
唐中宗當朝的政局混亂從某種意義上可以說與“武周革命”有著必然聯(lián)系,直接導致各股政治勢力的此起彼伏,這對于當時的文人來說,更是岌岌可危,命運多舛,甚至多次遭貶或流放。神龍元年(705年),“朝官房融、崔神慶、崔融、李嶠、宋之問、杜審言、沈佺期、閻朝隱等皆坐二張竄逐,凡數(shù)十人”(《舊唐書》卷八二),幾乎當時所有文人無一幸免,韋承慶貶高要,房融流高州,韋嗣立貶饒州,宋之問坐二張貶瀧州,沈佺期受賄與附二張遭貶驩州,杜審言流峰州,閻朝隱因附流崖州,王無競坐張易之遭貶嶺南,李嶠坐附二張逐通州,蘇味道貶眉州,崔融坐張氏兄弟左遷袁州,韋元旦貶感義,劉允濟坐于張易之款狎左授青州,劉憲貶渝州,鄭愔貶宣州。盡管如此,這些文人并沒有因被貶而喪失“競進干利”和“經(jīng)世致用”的仕進熱情,“兩地江山萬余里,何時重謁圣明君”(沈佺期《遙同杜員外審言過嶺》)唐中宗的多次大赦和對文學的推崇使他們屢屢燃起“東山再起”的希望。中宗景龍二年(708年)設(shè)立的修文館,大開文學仕進之門,讓宦海浮沉中的詩人群似乎找到了經(jīng)世致用的機會,在“天下靡然,爭以文華相尚,儒學中讜之士莫得進矣”(《資治通鑒》卷二零九)的境遇中,“賡歌時繼,上好下甚”,有力地推動了詩歌的發(fā)展。
景龍文人歷來被史學家認為普遍人格低下,缺乏骨鯁之氣,因而表現(xiàn)在詩歌中便多有諂媚、少有剛健之作。但是如果將他們的人生意識放在當時的社會背景下來考察,就會發(fā)現(xiàn),中宗詩壇的詩人是生存在“武后隨心所欲的施政,蓄意利用宗派主義,完全不顧道德和原則操縱政治,無情冷酷、肆無忌憚和政治上的機會主義,對于敵人和對手往往表現(xiàn)出極度的殘忍和報復心”②的陰影之下,“太后臨朝獨斷,威福任己,皇帝上表,徒使速吾禍也’”(《舊唐書》卷八十七),一句話便速禍亡身,皇帝求情更是加快身死。在這樣的恐怖背景下,如何生存才是文人人生的第一要務(wù)。
中宗秉政以后雖然多次大赦,大力推掖文士,但并沒有改變現(xiàn)實社會的殘酷,依附“二張”的“后遺癥”及影響不斷更改著詩人們的命運,韋后及家族、諸武勢力、前朝重臣等政治集團的此起彼伏,還是讓學士戰(zhàn)戰(zhàn)兢兢。盡管中宗非常重視文士的文學才能(景龍二年置二十四大學士),這些文人對中宗也感激涕零,“今日陪歡豫,還疑陟紫霄”(宋之問《春日芙蓉園侍宴應(yīng)制》),但朝廷的混亂政治仍然深刻影響者文士的前途,如宋之問因依附“二張”左遷瀧州參軍,后諂事太平公主見用,但及安樂公主權(quán)盛,復往諧結(jié),下遷汴州長史;睿宗時以獪險盈惡詔流欽州,最終賜死桂州。因此,宦海的浮塵讓景龍學士遍嘗人世之滄桑,在新的歷史條件下,或?qū)鹘y(tǒng)的功名意識作出總結(jié)和呼應(yīng),或在政治變幻中生發(fā)對逐臣貶庶不平的質(zhì)疑,或在與山林的對話中獲得逍遙隱逸之感,將對人生意識的體認達到一個傳統(tǒng)與變化同在,理想與現(xiàn)實融合的高度,從而為“盛唐氣象”的到來做好了創(chuàng)作主體內(nèi)在精神的準備③。
這一時期的詩人大都由科舉而入仕,庶族寒門的出身經(jīng)歷使他們更加注重功名意識,“有志之士,在富貴之與貧賤,皆思立于功名,冀傳芳于竹帛”(《舊唐書》卷九十六);“懷全德以自達,裂山河以取貴”(盧藏用《答毛杰書》);而李嶠在《自敘表》中更明確述說自己的功名意識:“臣以蒙鄙,遭逢休歷,陛下降非常之遇,垂不次之思屆,擢處崇班,超登近侍。上感皇明識遇之厚,下憂忝冒負乘之責,常愿肝腦涂地,以報所天,魂魄歸泉,不忘結(jié)草。至于欲披誠款,曲盡智能,竭心本朝,輸力明主:此臣日夜之所思念,胸襟之所蓄積,豈敢更為進退,茍事廉隅,固守跚謙,坐飾邊幅”,基本代表了這一時期文士的功名心聲。這些文士仕進熱情普遍高漲,政治追求成為他們終生的目標,即使被貶,也并不改變他們的功名意識,“秋燕將辭,必徘徊于大廈;老馬雖去,終顧步於華軒”(李邕《辭官歸滑州表》)這就直接影響到他們的詩歌創(chuàng)作,不管是志得意滿,還是貶庶下僚,強烈的功名意識始終都貫穿于他們的字里行間,“陛下制萬國,臣作水心人”(崔融《三日曲水宴應(yīng)制》),“竊羨能言鳥,街恩向九重”(張說《廣州蕭都督入朝過岳州宴餞得冬字》),時時帶給他們無限的光明和希望:“佇見燕然上,揮毫頌武功”(李嶠《餞薛大夫護邊》)。
唐中宗在“五王政變”以后,便著手整治前朝舊臣與“二張”之余孽,神龍元年正月,鳳閣侍郎韋承慶、正諫大夫房融、司禮卿崔神慶等下獄;二月,左散騎常侍、譙王重福貶濮州員外刺史;三月,唐奉一配流,李秦授、曹仁哲并改與嶺南遠惡處,一干朝臣多數(shù)被貶,特別是依附二張的“珠英學士”,幾乎無一幸免流于蠻荒之地,這就形成初唐一個特殊的詩人群體一一逐臣詩人群。昔日裘馬揚揚的宮廷宴樂與蠻荒鬼蜮的貶謫生活形成了巨大的反差,南方的異樣風情和人世滄桑給予了他們更為廣闊的詩作空間和創(chuàng)作題材,從而在審美趣味上突破了宮廷應(yīng)制詩的局限與范式,“六朝余緒”的沉淀與光怪陸離的傳說,特別是以屈原為代表的騷賦文學精神,讓他們的詩歌在窮山惡水中尋求一份精神的感召,與中國傳統(tǒng)逐臣意識中的“騷怨”精神向融合,“但令歸有日,不敢恨長沙”(宋之問《度大庾嶺》),從而顯示一種歷史的張力——貶庶之路的艱險與人生仕途的無常,從而為他們的詩作提供了更為充足的情感意趣,促使他們在感嘆哀怨中開啟對人生命運的重新思考。他們把在宮廷中鍛就的藝術(shù)技巧與傳統(tǒng)詩騷精神勾通,以生氣灌注的逐臣意識,提升了詩歌藝術(shù)的大幅度躍升,“不能懷魏闕,心賞獨泠然”(沈佺期《早發(fā)平昌島》),極大地釋放了創(chuàng)作能量與藝術(shù)才華,創(chuàng)作了近300首的貶謫詩④,成為中宗“一代文學”最具典型的驅(qū)動力。
景龍宮廷風云變幻,文人深感宦海浮沉,甚至朝不保夕,使其對人生的走向產(chǎn)生了深沉的思考,選擇什么樣的處世方式是他們不得不面臨的首要生存問題。而東方朔的“染跡朝隱,和而不同”——“避世金馬門”就為初唐的士子提供了一條存身之道:形在魏闕而心游江湖,在經(jīng)世致用的傳統(tǒng)情感觀照下,直接以東方朔為“高標”:“臣朔真何幸,常陪漢武游”(崔湜《幸白鹿觀應(yīng)制》),他們不再把隱逸看作是與現(xiàn)實政治相對抗的手段,而是視為一種能以樂觀灑脫的態(tài)度、按自己的興趣選擇理想中的生活方式,“出處之情一致,筌蹄之義兩忘”(王勃《夏日宴張二林亭序》),特別是在中宗的推助下,“把初唐的游賞風氣和以隱逸為雅言的詩歌創(chuàng)作推到了頂點,并且以最明確的語言提出了初唐士人最為理想的人格追求”⑤,“非吏非隱晉尚書,一丘一壑降乘輿”(劉憲《奉和圣制幸韋嗣立山莊》),號稱“丘壑夔龍,衣冠巢許”的韋嗣立“體含真靜,思協(xié)幽棲;雖翊亮廊廟,而緬懷林藪”(張說《東山記》),真切地反映出中宗時期士人對于自己理想人格最為清楚的認識,將朝與隱自然完滿地統(tǒng)一在山池別業(yè)中,以一種無可無不可的態(tài)度消弭了士人長久以來仕隱兩難取舍的困惑,在一定程度上調(diào)和了士人仕隱的矛盾心理困境,特別是山莊別業(yè)的休沐宴集,更成為初唐士人朝隱表現(xiàn)的最佳方式。即使坐“二張”被貶,此種意識也并不泯滅,“南中雖可悅,北思日悠哉?!萎斒讱w路,行剪故園萊”(宋之問《早發(fā)始興江口至虛氏村作》)。
唐中宗盡管在位只有5年,但“中興之主,熙洽右文,賞鑒光景”(程涓《千一疏》卷八《文苑編》),不僅擴大賡歌時繼的范圍,而且大力提升詩人的宮廷地位。雖沒有擺脫政治混亂的余續(xù),但卻在詩歌上呈現(xiàn)出明顯的時代特征和流變走向。
“五王之變”把中宗推向了權(quán)力最高峰,同時也對前朝舊臣產(chǎn)生了消極的影響,因坐“二張”而遭貶庶的“珠英學士”盡管心懷不滿,但武后時的“日夕談?wù)摚x詩聚會”(《舊唐書》卷一百二)仍然讓他們念念不忘,“何年赦書來?重飲洛陽酒”(沈佺期《初達歡州》)。因此在流放過程中,他們用在宮廷賦詩鍛煉出來的創(chuàng)作技巧和范式大量用于詩歌的寫作,“嶺外音書絕,經(jīng)冬復歷春。近鄉(xiāng)情更怯,不敢問來人”(宋之問《渡漢江》),“音韻吐含,溫婉不迫;姿態(tài)流媚,生溢行間;王、岑由此準繩,錢、劉亦共嗣續(xù)。唐代正音,端在是爾”(盧王溥《聞鶴軒初盛唐近體讀本》),顯露了盛唐品格的先聲。而隨著中宗的大赦和修文館的設(shè)立,這些被貶文人不久便陸續(xù)召回,崔融回任國子司業(yè),李嶠年底入朝,杜審言于景龍二年(707)回京,沈佺期于景龍元年(707)詔歸,被貶的宮廷詩人再次重聚宮廷,特別是中宗對于詩歌的大力扶持⑥,宮廷賦詩又蓬勃發(fā)展起來,在中宗的支持和影響下,登山臨水,游賞別業(yè),一時蔚為大觀?!按盒依鎴@,夏宴蒲萄園;秋登慈恩浮圖;冬幸新豐……忘君臣禮法,惟以文華取幸”(《新唐書·李適傳》)。此時的歡騰并沒有讓眾多學士忘記“貶庶”的經(jīng)歷,使逐臣更清醒的認識宦海的浮塵和人世的滄桑,“戰(zhàn)鹢逢時去,恩魚望幸來”(沈佺期《奉和晦日駕幸昆明池應(yīng)制》),這就在舊有的程式慣例中孕育出了新的基因,把宮廷內(nèi)外的詩風融合起來,在宮廷應(yīng)制詩中滲入深沉的滄桑意識,在瑞氣端詳中透露出人生無常的深沉況味。
景龍詩人的創(chuàng)作環(huán)境與貞觀、高宗武后時期有了很大的不同,使宮廷詩人的主體品格和創(chuàng)作趣味發(fā)生巨大變化,大赦與貶庶只在朝夕之間,因坐被貶更是屢見不鮮。因此,景龍詩人不管是皇親貴族,還是科舉新寵,都對自己的前途充滿了憂慮,“不知何歲月?得與爾同歸”(韋承慶《南中詠雁》),時時流露難言的惆悵,“爾何按國章,無罪見呵叱”(沈佺期《被彈》)。中宗設(shè)置的二十四學士盡管“掌詳正圖籍,教授生徒;朝廷制度沿革、禮儀輕重,皆參議焉”(《新唐書》卷四七),學士的地位看似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提高,但中宗真正的目的卻是進一步擴大拓展自己重視詞臣的號召力和影響力,以方便其團結(jié)交接更多朝臣,并通過其最大限度地減少朝臣百官對李韋聯(lián)合政權(quán)的抵觸⑦。因此,重新回歸朝廷讓他們常有“殷勤御溝水,從此各東西”(李嶠《送李邕》)的余悸,但作為庶族出身的士子,其建功立業(yè)的希望并未磨滅,在“以文華取幸”的觀照下,于宮廷內(nèi)外的合流中一掃諂諛媚附之氣,轉(zhuǎn)而托物寄興,將“濟世之情”融入唱酬之中,從而推動了詩風的轉(zhuǎn)變,中宗景龍三年晦日幸昆明池應(yīng)制中,宋之問的《奉和晦日幸昆明池應(yīng)制》,“不愁明月盡,自有夜珠來”以天然壯麗為本,動靜結(jié)合,一氣呵成,“猶陟健舉”最終獲勝,這一審美標準的確立,直接促進了景龍詩壇從爭構(gòu)雕刻轉(zhuǎn)向雄麗健舉的轉(zhuǎn)變,構(gòu)成了盛唐氣象、盛唐之音的前奏曲⑧。
中宗長期受到武則天、韋后、太平公主、其長寧公主、安樂公主及上官婉兒的影響和控制,宴飲庚歌賦詩多以她們的喜好來選定題材和范圍,“數(shù)賜宴賦詩,群臣賡和,婉兒常代帝及后、長寧安樂二主,眾篇并作,而采麗益新;又差第群臣所賦,賜金爵,故朝廷靡然成風。當時屬辭者,大抵雖浮靡,然所得皆有可觀,婉兒力也”(《新唐書·后妃傳上·上官昭容》);因而在宮廷宴會庚歌賦詩時,皇室國戚和上官婉兒的審美趨向就明顯處主流地位,而“每游幸禁苑,或宗戚宴集,學士無不畢從,賦詩屬和,使上官昭容第其甲乙,優(yōu)者賜金帛”(《資治通鑒》卷二〇九),上官婉兒不僅捉刀代筆,并且作為評判激賞的標準,這些賦詩就不可避免地要追隨她的審美標準,而其詩歌淵源于上官儀的綺錯婉媚,繼承了雅致的風韻,立意明朗自然,寫景尖新精巧,用詞狀整高亮,藻飾綺麗明媚,行文峭峻挺拔,“時人咸諷誦之”(《舊唐書·列傳第一》),成為這一時期詩風的標志性人物。這就直接促進了此時宮廷詩歌的審美創(chuàng)作情趣向其靠攏,如宋之問的《立春日侍宴內(nèi)出剪彩花應(yīng)制》中的“金閣妝新杏,瓊筵弄綺梅?!@香絲住,蜂憐艷粉回”,“金閣”—“瓊筵”、“新杏”—“綺梅”、“蝶繞”—“蜂憐”、“香絲住”—“艷粉回”,用語明媚柔婉,刻畫尖新逼真,寓意自然細膩,同具“雅體”意味;而有“燕許大手筆”之稱的張說與蘇頲也深受其影響,“靈東沼初陽疑吐出,南山曉翠若浮來”(張說《《侍宴隆慶池應(yīng)制》》)、“細草偏承回輦處,飛花故落奉觴前”(蘇颋《奉和春日幸望春宮應(yīng)制》),在風格與神韻等方面受上官婉兒“雅體”的影響則更為明顯。
縱觀中宗詩壇之社會背景、詩人組成、創(chuàng)作題材、審美趣味、價值取向等質(zhì)素,其足以“仰承貞觀,彌見周留;俯待開元,先咀意旨;曠代高之,無以為過”(徐獻忠《唐詩品》卷上),詩學意義大致有以下三端:
高棅在《唐詩品匯》中認為“神龍以還,洎開元初,陳子昂古風雅正,李巨山文章宿老,沈、宋之新聲,蘇、張之大手筆,此初唐之漸盛也”,明確了中宗時期詩歌的要義所在。從詩歌創(chuàng)作的實踐來看,陳子昂于久視元年(700年)因段簡構(gòu)陷獄死,但其標舉興寄、風雅的詩學標準卻已發(fā)軔,《感遇》諸篇與《登幽州臺歌》“清雄為骨,綿秀為姿,設(shè)色妍麗,寓意蒼遠,……沈、宋堂皇,悉皆袓構(gòu)于此”(毛先舒《詩辯坻》卷三),且“首倡高雅沖淡之音,一掃六代之纖弱,趨于黃初建安矣,太白、韋、柳繼出,皆自子昂發(fā)之”(劉克莊《后村詩話》卷一)。李嶠上元二年(675年)制策甲科,后以文章受知武后,并領(lǐng)修《三教珠英》,景龍三年(709)擢兵部尚書,同中書門下三品,“朝廷每有大手筆,皆特令嶠為之”(《舊唐書》卷九十四),其“其仕前與王勃、楊盈川接,中與崔融、蘇味道齊名,晚諸人沒,而為文章宿老,一時學者取法焉”(《新唐書》卷一百三十六)。沈佺期長安二年知貢舉至宋之問景龍二年(708年)知貢舉,正式將“新聲”命名為律詩,以科場法令固定,作為進士試詩的體式,因而“至沈詹事、宋考功,始裁成六律,彰施五色,使言之而中倫,歌之而成聲,緣情綺靡之功,至是乃備”(《全唐文》卷三百八十八)。張說于景龍二年(709年)擢兵部寺郎,蘇颋于景龍元年(707年)任中書舍人,二人深得中宗賞識,“燕公之文,如梗木楠枝,締構(gòu)大廈,上棟下宇,孕育氣象,可以變陰陽而閱寒暑,坐天子而朝群后;許公之文,如應(yīng)鐘攀鼓,笙簧悼磐,崇牙樹羽,考以宮縣,可以奉明神,享宗廟”(皇甫湜《諭業(yè)》)。因而“自景龍后,與張說以文章顯,稱望略等,故時號‘燕許大手筆’”(《新唐書》卷一百三十八)。故初唐之漸盛完成。
初唐實行的科舉制度沿用隋朝,但又略有變化,《封氏聞見記》卷三記載“國初,明經(jīng)取通兩經(jīng),先帖文,乃按章疏試策十道;……進士試時務(wù)策兩道”?!锻ǖ洹肪硎逵涊d“自是士族所趣向,唯明經(jīng)、進士二科而已;其初止試策,貞觀八年詔加進士讀經(jīng)史一部”,《封氏聞見記校注》卷三記載“冀州進士張昌齡、王公瑾并有文辭,聲振京邑。師旦考其策為下等,舉朝不知所以。及奏等第,太宗怪問無昌齡等名?!边@說明唐初的科舉考試把策文作為錄取進士的標準,而策文的高低是由文章的詞華來認定的,這就開啟了文學取士的開端。高宗咸亨年間(670-674),王勃雖然在《上吏部裴侍郎啟》中提到“伏見銓擢之次,每以詩賦為先”,但并沒有實質(zhì)的效果。上元元年(674年),劉峣上疏“古之作文,必諧風雅;今之末學,不近典謨”(《通典》卷一七),儀鳳三年(678年),魏元忠也認為“談文者以篇章為首而不問之以經(jīng)綸”(《舊唐書》卷九二),而“至調(diào)露二年(680年),考公員外郎劉思立始奏二科并加貼經(jīng)”(《通典》卷一五),并被高宗準奏實行,但這種加試沒有持續(xù)多久,因武則天重視吏干之士而非文學之臣,“尋以則天革命,事復因循”(《唐遮言》卷一)。中宗復位后,進士科加試貼經(jīng)和雜文立即得到恢復,“神龍元年(705年)方行三場試,故常列詩賦題目于榜中矣”(《唐遮言》卷一),三場試“先貼經(jīng),然后試雜文及第”(《唐六典》卷四),具體標準為“試雜文兩首,策時務(wù)策五條;文須洞識文律,策須義理愜當者為通”(《唐六典》卷二),至此,以詩賦取士始發(fā)軔,成為“專門之學”。
關(guān)于盛唐氣象的形成,學界基本都認為“盛唐氣象”是歷史上空前強大的唐帝國文治武功極盛與古典詩歌高度繁榮成熟所結(jié)出的碩果⑨,而中宗時期則是這一氣象形成的關(guān)鍵時期。神龍二年(706年)的“鳴沙之戰(zhàn)”不但改變了武則天的消極防御,展示了中宗的積極反攻,而且在景龍元年(707年)打敗突厥,從而使唐朝對突厥占據(jù)了絕對的優(yōu)勢,基本恢復了邊境的安全⑩;景龍四年(710年),唐中宗養(yǎng)女金城公主嫁吐蕃贊普尺帶珠丹,這就保證了國家的國防和人民生命財產(chǎn)的安全,據(jù)《大唐新語》卷八記載,神龍之際的京城正月望日,盛飾燈影之會?!氖拷再x詩一章以紀其事。作者數(shù)百人,味道詩“火樹銀花合,星橋鐵鎖開”;利貞詩“九陌連燈影,千門度月華……更逢清管發(fā),處處落梅花?!贝抟涸姟敖衲甏荷珓俪D辏艘癸L光正可憐。鳷鵲樓前新月滿,鳳凰臺上寶燈燃”,不僅體現(xiàn)出當時都市生活的繁華,更寓意著是中宗朝文治武功的折射。因而張說在《唐昭容上官氏文集序》贊嘆道“自則天久視之后,中宗景龍之際,十數(shù)年間,六合清謐,內(nèi)峻圖書之府,外辟修文之館。搜英獵俊,野無遺才,右職以精學為先,大臣以無文為恥。每豫游宮觀,行幸河山,白云起而帝歌,翠華飛而臣賦,雅頌之盛,與三代同風”,中宗神龍、景龍年間的寫景詩著重渲染國富民強、君臣同樂,如《奉和春初幸太平公主南莊應(yīng)制》、《奉和春日幸望春宮應(yīng)制》、《侍宴安樂公主新宅應(yīng)制》等,不但被認為是“自是一家句法”(葛立方《韻語陽秋》卷九),而且“體多整栗,語皆雄偉,其氣象風格乃大備矣”(許學夷《詩源辨體》卷十三),為盛唐氣象的形成做好了極佳的鋪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