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等紅燈的時候遇見他的。他開一輛綠色雪佛蘭,停我右側(cè),車身噴著紅色的字:俞氏汽車修理站。沒等車停穩(wěn),他那巨大的咳嗽聲就傳了過來??人月暫盟票∑?,在他嗓子眼兒來回擦刮,擦刮到最后也沒把嗓子眼兒擦刮清亮,依舊沙沙啦啦響。我不由自主看了他一眼,這一眼為以后奠定了某種不可控制的基礎(chǔ)。他叫俞大礦,俞氏汽車修理站站長。我叫辛迪,是個醫(yī)生,牙醫(yī)。
你牙疼?我降下車玻璃問他。他被咳嗽捉弄得臉通紅,吃驚地看著我,點點頭。之前發(fā)過燒?他的眼睛刷地亮了,頭點得像電動玩具,是是是,發(fā)過燒。綠燈亮了,長長的車隊開始蠕動。去市中心醫(yī)院牙科找我。我說。車行駛了一段路,從后視鏡中我看到俞大礦伸出車窗的手指間夾著一張名片。
母親的老年癡呆越來越厲害,現(xiàn)在幾乎不認識我了。從父親過世后,她就天天活在以往的天地里,里頭有父親,有文革,還有年幼的我。唐林曾經(jīng)很傷心,為什么媽媽不認我了?她以前那么喜歡我,現(xiàn)在不但不認我,還追打我!我感到厭煩,我是她女兒她都不認識了,你才是個女婿?。≈劣趩??也可能你長得真像文革時某個迫害過她的人吧。這些我沒說出來,我只是撓了撓他的后脖頸表示安慰。
唐林是劇團的小提琴手,身上有些放蕩不羈也有些小情小調(diào),這要看他遇到什么情況。我們是經(jīng)朋友介紹認識的。在他之前,我相親無數(shù),可沒有一個能持續(xù)下去。遇見唐林,他修剪得當?shù)氖种讣?,干凈修長的手指,讓我打心底里不舍。多么優(yōu)美的手啊!我貪婪地看著,直到結(jié)婚。
母親今天表現(xiàn)得挺好,有那么一瞬間,她居然認出我來了。問我下班了嗎?二子怎么沒跟來?二子是唐林的小名。我驚喜得喘氣都粗了??赊D(zhuǎn)眼母親就叫我老辛,出去看看小迪,打醋還用這么長時間?我又慢慢坐回到了凳子上……
俞大礦手里拿著一個紙包,大大咧咧地放在我辦公桌上,辛醫(yī)生,我的牙疼好了,多虧你的方子。這是我妹回老家山上采的金銀花,特意送給你的!這是我第三次見俞大礦。他的腮消腫了,臉窄了不少。我站起來要還給他,可他轉(zhuǎn)身走了,走得很急。修理站里事太多,我就不陪你了。他邊走邊說。
這時的我還沒有把他和俞小妹聯(lián)系起來。
我的睡眠淺且來得慢,唐林都進入深睡了,我的腦子里還在花花綠綠地編故事,有些俗,有些高雅。
突然,客廳響起歌曲《可愛的藍精靈》:“山的那邊,海的那邊,有一群藍精靈,可愛的藍精靈……”
是家里座機的鈴聲。我看了看床頭柜上的鬧鐘,凌晨一點四十五分。這么晚誰會打電話來?不會是我的腦子里臆想出來的吧?我側(cè)著耳朵輕輕起身。唐林的呼吸停止了那么幾秒,然后他一個鯉魚打挺爬了起來,懵懵懂懂地四下張望。
我來到客廳。
“喂,喂……”
電話那邊只有喘息聲。
“喂喂……你是誰?”
……
唐林站到了我身邊,我把電話遞給他。他搖搖頭,示意我繼續(xù)問。對方卻掛了電話。
是誰?我問唐林。誰知道呢!神經(jīng)??!唐林飛速看了我一眼。
我們回到了床上。屋子里空調(diào)涼爽消褪了,空氣變得黏稠起來。
“山的那邊,海的那邊,有一群藍精靈,可愛的藍精靈……”電話又響起來。我哆嗦了一下。唐林又蹦下了地,他媽的!他媽的!我叫了一聲唐林。唐林去了客廳。沒等唐林到話機跟前,歌曲戛然而止。唐林氣急敗壞地拿起嘟嘟嘟響的電話聽筒大吼,找死?!然后把電話線拔了。我靜靜地站在臥室門口看著他。他回臥室的時候,眼睛躲避著我。我的手指尖微微顫抖,慌忙來回搓手。神經(jīng)科的馬醫(yī)生告訴過我,顫抖的時候你就來回搓,平日別刺激它,千萬。我敏銳的神經(jīng)難道全部集中到手指尖上去了嗎?
后半夜唐林翻來覆去地讓我沒睡好。早上起來,我的頭很疼??粗妥郎媳韧肇S盛的早餐,我有些措手不及。培根、煎蛋、烤面包、小餛飩……我吃得不多。唐林殷勤地替我倒果汁,端盤子。
上班走的時候,站在門口換鞋,唐林瞟了眼被拔下來的電話線,走了。我跟著下了樓,走了一段路,又折回家把插頭插進了電話機上,并且在沙發(fā)上坐了一小會兒。
下午快下班的時候,我給孫姨打了個電話,問母親的情況。孫姨是母親的保姆,一年到頭,大部分時間都是她在陪母親。孫姨說母親睡了,今天胃口和睡眠都很好,讓我放心。孫姨的電話掛斷半天了,我還舉著聽筒看著桌子上的座機發(fā)愣——
那是誰打來的電話?
唐林下班回來時,芹菜已在我的菜刀下剁成了糜。唐林站在廚房門口問了幾句話,我一句也沒聽明白。他奪下我手中的菜刀。你剁這些糜想怎么吃?什么怎么吃?我吃驚地看著他。唐林停頓了一下,雙手扶著我的肩膀,辛迪,不就是個電話嗎?說不定是個醉漢打錯了呢?我的手指尖又開始顫抖。我咽下一口唾沫,艱難地說,不會是,不會是俞小妹吧?我終于把這個疑問拋給了唐林。唐林的臉刷的紅了。她敢!唐林額頭上繃起青筋,可眼神軟塌塌的。
這是自從俞小妹從我們對門搬走后,我們倆第一次談到她。
俞小妹是旅行社的導游,租賃了我們的對門,一年大多數(shù)時候在外面帶團。她回來的時候,整層樓都會有她歡快的聲音。晚上,她端著一盤炒西葫蘆或者兩碗小餛飩就沖進了我們家,開飯嘍……我就趕緊放下手中的活計沖向她的盤子。她手忙腳亂地往我嘴里塞食物,有時也往唐林嘴里塞,仿佛一群偷吃的孩子。往往這個時候,唐林會很激動,他失手砸碎過家里一只高檔高腳杯。
俞小妹是在她的生日過后搬走的,搬到哪兒去,我沒有問。唐林也沒提。也許他也不知道。
可是,誰打來的電話?
唐林讓我到沙發(fā)上坐著,他搞定這些芹菜糜。這晚我們吃的芹菜餡餛飩。吃的時候才嘗出沒有放鹽。唐林端給我一碟醬油。我沒接。
俞小妹在她生日的時候鄭重邀請我們倆去她家。她說,大吃大喝一頓,讓日子見鬼去吧!好,我也被激發(fā)起了無限熱情,那就大吃大喝一頓!我送的生日禮物是一件蠶絲睡衣。俞小妹開門的時候,眼睛看向我身后,繼而收回目光看蠶絲睡衣。她說高興壞了,這么漂亮的睡衣,謝謝辛迪姐和唐林哥。我說,沒你哥什么事,是你姐送的。你哥今晚有應(yīng)酬,晚會兒過來。俞小妹仿佛松了一口氣,跑進了廚房。
唐林來的時候,已是酒意闌珊。他反復跟俞小妹道歉,說罰自己切蛋糕、洗甜瓜。俞小妹鼓起圓圓的嘴巴,想了一會接受了這個道歉。
我坐在沙發(fā)上看《養(yǎng)生堂》。我看電視只看這一個欄目??吹讲宀V告的時候,我起身換了個姿勢。唐林和俞小妹去了廚房。我探身看廚房,先看見他們緊挨在一起的腿。我又往前探了探身子。唐林左手握著一只杯子,右手正飛速地摸了俞小妹的臉一把??斓梅路鹗俏业幕糜X。俞小妹抓住了那只手,把臉貼了上去。唐林左手里的杯子在往下滴水。
我的手指就是從那時開始顫抖的。手指抖得像彈琴一樣停不下來,我慌忙把兩手交叉起來按壓,卻毫無效果。我站起來,弄響了垃圾桶,打翻了瓜子盒。唐林拎著酒杯第一個從廚房跑了出來。看到他明亮的眼睛,我的眼皮沉重得睜不開了。
唐林,咱們回去吧,我累了。
后面出來的俞小妹端著一盤甜瓜,辛姐,吃了甜瓜再走嘛。說著遞給我一塊。我沒有伸手接,我怕他們發(fā)現(xiàn)我的手指在顫抖。我把雙手背在身后搖搖頭。俞小妹還想挽留,我不再看她,開始換鞋子。出了門口,我回頭看了一眼茶幾旁邊的唐林。唐林的眼神暗淡了下去。
沒人會想到,我回家居然睡了三天。這三天,我的眼睛幾乎沒睜開過,就是睡。那是些很好的睡眠,有助于我解除疲勞。半睡半醒間,我看見自己和唐林很驍勇地騎馬。唐林跑得很快,就要看不到蹤影了,我的手指又開始快速地顫抖起來。我醒了。我的心臟咚咚跳得厲害。我喝口水,又回來躺下了。喝水的時候我看到餐桌上有唐林上班時留下的飯菜,我聞了聞,餿了。天太熱了。
第四天,我醒了,徹底的。醒的標志之一就是手指不再顫抖。俞小妹搬走了。從那天起,我和唐林之間仿佛沒有了俞小妹。俞小妹就這樣消失了,消失得就像我這幾天做的一個夢。
這天晚上我們躺下得很早,我甚至有些期盼,期盼藍精靈的歌聲響起。我早已經(jīng)想好了一些話,要對著電話說。
早上醒來的時候,我好久沒回過神來,怎么就睡著了呢?電話沒響嗎?躺在床上,我和唐林互相怔怔地看了一會。唐林伸手想撫摸我一下,我起身下床了。辛迪,我們要個孩子吧。唐林在我身后說。我沒吭聲。
我到母親家的時候,孫姨正在給她梳頭。老辛,你回來了?母親熱切地望著我。她把我當成了爸爸。然后又壓低嗓音說,有沒有人看到你?看看大街上那些大字報,都是你的,你回來干啥?!我摸了摸母親的臉。母親把自己的一生進行了剪輯,只留下了文革時跟父親共患難的經(jīng)歷,其他都丟棄了。每天的大多數(shù)時候,母親都是膽戰(zhàn)心驚地度過,她怕有人不知道什么時候就沖進來給她剃陰陽頭,把父親揪出去批斗。
老辛,我要吃橘子。母親盯著我說。我忙答應(yīng)著,拎起包就出去了。
這不是橘子上市的季節(jié),我找了好多地方。等我買到橘子時,車發(fā)動不了了。在我發(fā)動第七次或者第八次的時候,唐林的電話打了過來。他說,晚上有應(yīng)酬不回家吃飯了。一愣神的工夫,他的電話掛斷了。我雙手使勁拍打著方向盤,把頭發(fā)也拍打得亂糟糟的。
俞大礦帶著工人來拖車的時候,我還趴在方向盤上。俞大礦輕輕敲了敲車玻璃,我不好意思地理理頭發(fā),抹抹眼睛,下去了。
俞大礦揭開車前蓋搗鼓了一會,指揮工人把我的車拖走了。他邀請坐他的車,去哪兒,盡管說。
路上,他知道了母親的病。為什么不搬到你家去?照顧起來還方便。我想了一會,還是決定不告訴他母親見了唐林時那種激烈的反應(yīng)。
到了母親的樓下,俞大礦非要上樓去看看母親。都到樓下了,不上去看看老人,我還算個人嗎?俞大礦認真地說。即使上升到做人的高度,我還是想勸阻俞大礦。我不想讓外人看到母親現(xiàn)在的狀況。母親是個要強的人,她如果清醒也不會愿意別人看到她現(xiàn)在的這個樣子。俞大礦的臉沉了下來,辛醫(yī)生,我從小就沒娘了,就當我上去看看我娘還不行嗎?俞大礦的臉嚴肅得像塊青石。我嘆了口氣,轉(zhuǎn)身往樓上走去。
如果早知道母親見了俞大礦會是這種情形,我是說什么也不會答應(yīng)俞大礦上樓的。
我把橘子剝開皮,撕下一瓣遞給母親。她站起來,瞇起眼睛打量俞大礦,轉(zhuǎn)著圈打量。俞大礦跟隨母親轉(zhuǎn)圈的節(jié)奏也周身打量自己,沒有絲毫不快。母親打量了幾圈以后,突然扔掉了橘子瓣,抱著俞大礦哭了起來。邊哭邊捶打俞大礦,二子??!二子??!你終于回來了!你去哪兒了呀!怎么一直不回來看看媽呀!我觸電般僵在了原地。
不能不贊嘆,俞大礦是個很好的演員,沒有絲毫猶豫,即跟隨母親進入了情節(jié)。媽,我這不是回來了嗎?您放心,以后我會天天回來看您!
母親抱住俞大礦拼命地,大張著嘴巴,哭得滿臉淚水。俞大礦用手掌用襯衣袖子給母親擦臉,卻是越擦越多。二子啊!你回來就好了,就沒人敢欺負你爸了!俞大礦的眼眶紅了一下。你爸去哪兒了?母親松開手臂,回頭張望尋找父親。
謝謝你,俞大礦!在車里我跟他說。俞大礦煩躁地揮了揮手,這是我跟老太太之間的事,與你無關(guān)。我閉上了嘴巴。
我和俞大礦都沒想到,這時候,唐林正和俞小妹在一起。
俞小妹從麗江回來,一刻沒停就來到了劇團的院里。她要等唐林下班出來問清楚,憑什么說我半夜往你家打電話?我又不是神經(jīng)病!這話俞小妹從麗江憋到了這里。等到天黑,唐林才出來??吹接嵝∶茫屏帚墩艘幌???上乱幻?,簡直可以用歡呼跳躍來形容了。俞小妹性感的嘴唇,妖嬈的身材,耀得他兩眼發(fā)直,口舌發(fā)干。唐林毫不猶豫地拉起俞小妹的手朝自己的車奔去。
剛上車,沒等俞小妹開口質(zhì)問,唐林就抱住俞小妹親起來。仿佛俞小妹今天過來就是為了得到他的親吻。俞小妹既驚訝又興奮,連應(yīng)景的推辭都忘掉了,即刻陷入了這混沌的曖昧中。
唐林請俞小妹吃西餐,俞小妹使勁搖搖頭,吃不飽,吃不飽,我們還是去大排檔吃烤肉吧。唐林笑了。俞小妹吃相兇惡,一副很久沒吃飽的樣子。你現(xiàn)在住在哪里?唐林問。俞小妹沒吭聲,她被噎嗓子了。整整一杯水喝下去,她才輕松起來。能住哪兒啊,我哥的修理站唄。不行,我得搬出來,住那兒太糟糕了。唐林握了握她的手。俞小妹把這看成是表示同意。
這不是個友好的夜晚。我的車子被拆開了,俞大礦正領(lǐng)著工人大修。我站在修理站門口旁的熱風里,從槐樹上摘槐花。有那么一陣子,我被槐花的香氣熏得暈頭轉(zhuǎn)向。唐林的車開過來,我都以為是自己的眼睛出了問題。車穩(wěn)穩(wěn)地停在俞氏汽車修理站的大門旁。好一會兒,唐林和俞小妹都沒有下車。借著修理站大門口的燈光,我看到,在車里,唐林正用他好看的手指捧著俞大礦的妹妹俞小妹的頭,使勁親著。我似乎聽到嘖嘖的聲響。我的手指不可遏制地顫抖起來,為了穩(wěn)住它們,我開始往嘴里填槐花。開始是一朵一朵地填,最后是一把一把地塞。好幾次嗆得我惡心??晌覜]停下。我盯著唐林的那些手指,心一寸一寸地痛起來。
矮樹枝上的槐花全被我吃光了,連一丁點兒也沒有剩。我的胃開始翻滾疼痛。我抱著肚子低聲呻吟。母親現(xiàn)在睡了嗎?我不太確定。
半夜我起來上衛(wèi)生間,發(fā)現(xiàn)母親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眼睛熠熠生輝。小迪,你跟二子吵架了嗎?這時的母親是清醒的。我上前蹲在母親跟前,攔腰抱住了她。母親輕輕拍打著我。
唐林每天往醫(yī)院送一束百合,這是他的拿手好戲。當年我們熱戀的時候,他就是如此。我把百合扔進垃圾桶,開始給病人看牙。電話響了幾次,我都沒接。中午的時候,我給他回了過去。唐林軟弱地叫我老婆,問我什么時候回家。他會叫俞小妹老婆嗎?唐林接著說只要我回家,他給我下跪都行。他求婚的時候給我跪過,不知道這次會不會跟求婚一個跪法。出于好奇,我答應(yīng)了他。
我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盯著唐林,目光炯炯。他的膝蓋一軟,跪下了。那些修長白皙的手指按著膝蓋,一個個像做錯事求饒的孩子。唐林跪的時間很長。這期間,我歪在沙發(fā)上陷入了沉睡。很久沒有睡個好覺了,我很疲憊。醒來,我看到唐林還是保持著開始的姿勢低頭跪著。我拉起了他。唐林站起來的時候差點歪倒,我把他拽住了。他感激地看了我一眼。我們就這樣互相拽拉著進了臥室。
衣服是我們互相撕扯掉的,像兩頭小獸覓食。唐林跟俞小妹也會這么互相撕扯嗎?我的動作頓了一下。座機鈴聲響了:“山的那邊,海的那邊,有一群藍精靈……啊……可愛的藍精靈……”唐林頹然倒在了床上。我的瞳孔在一點點擴大。我想殺了電話。
沒有誰起身。屋子里終于沉寂下來。
我仰躺在床上看著天花板。等著電話鈴聲第二次響起。我知道,這事還沒完。
唐林伸出手試探著想把我摟進懷里,我沒有動。
“山的那邊,海的那邊,有一群藍精靈……啊……可愛的藍精靈……”電話再次響起的時候,我笑了,為自己的直覺高興。
唐林起身,踩得地板咚咚作響。換來電顯示的機子,我看看到底是誰打來的電話!枕頭被唐林帶到了地上。剛拉開臥室的門,電話鈴聲斷了。唐林尷尬地站住,一拳打在門上。他回過身,我看到他的牙齦出血了。暴怒會引發(fā)牙齦出血,就像牙疼會引起發(fā)燒,發(fā)燒會引起咳嗽一樣。換機子,換!我看看到底是誰打來的電話!唐林用舌頭舔舐著牙齦的血,反反復復只說這一句話。
“山的那邊,海的那邊,有一群藍精靈……啊……可愛的藍精靈……”我赤腳走向客廳,腳下冰冷。我拿起電話聽筒,撒手,聽筒蕩悠在茶幾邊。
睡覺,我們。我朝唐林笑笑。
唐林聽話地跟在我后面。我們上床在各自的位置躺好,一動不動。我們之間隔得很寬。
俞大礦占滿了母親的生活。他陪母親吃飯,陪母親聊天,陪母親洗腳,陪母親吃橘子……我被擠出了母親的腦海。母親看到我,連老辛也不叫了,仿佛我不存在一樣。母親越來越依賴俞大礦,天天趴在窗戶上往外看,她牢牢記住了俞大礦的車。那輛綠色的雪佛蘭在樓下停住,她會忙不迭地跑到門口迎接。親熱地拉著俞大礦的手叫二子,問他想不想吃她做的魚。俞大礦就用手攬著她的肩膀一起進屋。母親的生活正在慢慢變成俞大礦的生活,連母親家中的氣味也變成了俞氏汽車修理站的氣味了。
很多日子半夜不響電話了??晌业氖邊s愈加厲害,我搬到客房去睡了。唐林對此沒有異議。他自己獨占著大床。我成為了家里的客人。
站在母親家里,我想回家;回到家里,我又想去母親家。我覺得在哪里我都成了一個外人。
送俞大礦下樓,我沒有馬上回去。我抬頭看三樓,媽媽趴在臥室的窗戶往下看。俞大礦朝她揮了揮手。俞大礦,我窘迫地說,謝謝你來陪我媽!俞大礦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著我,仿佛那就是他親媽。以后,請你不要來了,你的工作也很忙……俞大礦沒有理我,他朝車里走去,臉上掛著輕蔑的微笑。你們這些文化人,就是太在乎,不用謝,我是自愿的!俞大礦發(fā)動車走了。我追了兩步,慢慢停下來,站在原地,周身發(fā)冷,指尖微顫。
俞大礦的車又倒回來了。他降下車玻璃,辛迪,他說,他早就不叫我辛醫(yī)生了,他說叫辛迪顯得更親近。辛迪,我的牙這幾天又疼,你什么時候有空給我拔掉吧,一了百了。
好的,一了百了!
拔牙是從一種痛走向另一種痛。我覺得俞大礦給了我個機會。剛上班,我就給俞大礦電話,讓他過來拔牙。
那是個漫長的過程,長到俞大礦睡著了。過后俞大礦說那不是睡著了,那是打麻藥過量的緣故。很多人勸俞大礦追究我的法律責任,俞大礦看著面帶微笑的我,搖了搖頭。他咬著大團的棉球回到“俞氏汽車修理站”,迎面碰到俞小妹。俞小妹拖著拉桿箱往外走,唐林已經(jīng)替她找好住處了。俞大礦毫不遲疑地上前給了俞小妹一記清脆的耳光。俞小妹沒有哭,只是捂著紅腫起來的腮,詫異地看著俞大礦的嘴。俞大礦吐出嘴里帶血的棉球,里面空蕩蕩的,沒有一顆牙齒。俞大礦的整張臉變成了一個笑話。
我告訴俞大礦,現(xiàn)在他即使再去找我母親,我母親也不會認識他了。所以,不要再去了??墒?,我接著說,俞小妹可以再去找唐林,因為我和唐林分居了。
從給俞大礦拔完牙,我的手指再也沒顫抖過。
家里的電話終于被唐林砸碎了。唐林喜歡上了喝酒,一杯接一杯地喝。喝完后就安上新電話機子,用酒瓶子砸,直到碎成粉末。
我搬到了母親家。好幾次,我發(fā)現(xiàn),母親半夜起來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撥打電話。撥通了并不說話。
我查看過,那是我家的電話號碼。
作家簡介:
王威,女,1974年生于山東諸城,現(xiàn)居濰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