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倩

考入中央音樂學院的山西娃

初聞郭雅志這個名字還是在給中國民樂家吳彤做采訪之時。我問吳彤還有哪位在西方的民樂大家值得一訪，他堅定地報出這個名字，并幫助我聯(lián)系上了正在美國波士頓鉆研爵士樂的郭雅志?！懊駱芳覍W習爵士樂？”光是這點就點燃了我的好奇心，并開始收集有關這位民樂家的資料：山西出生，中央音樂學院嗩吶專業(yè)老師，在紐約得過Pro Musicis的管樂比賽大獎，香港中樂團嗩吶首席，創(chuàng)辦了香港嗩吶協(xié)會，曾和香港著名流行歌手一起在紅磡舉辦音樂會。鮮花掌聲，功名利祿，一樣不缺，卻在不惑之年拋下香港的一切繁華，躲到安靜的波士頓，潛心鉆研起了爵士樂。一眼望去，便知道這是一個有故事的人。

幾經(jīng)安排，終于在波士頓見到了郭雅志。穿著中式布衫、帶著紅色鱷魚牌絨帽的他，似乎正身體力行地將中西方的文化結合在一起。一起聽完波士頓交響樂團的音樂會，我們在伯克利音樂學院坐下，聊起他有趣的經(jīng)歷。樓上正有學生在飯?zhí)门e辦著小型音樂會，定音鼓堅定地敲打出爵士樂的激情。從古典殿堂波士頓交響樂團音樂廳，到一街之隔的以流行音樂聞名的伯克利音樂學院，才幾分鐘的路程，但從傳統(tǒng)的民族音樂表演到即興的爵士樂演奏，郭雅志卻打算用余生的時間來跨越。

“剛才我們聽樂團演奏貝多芬的《英雄交響曲》，那圓號吹出的旋律我也會吹！”他笑著說道。沒錯，這位被譽為中國嗩吶第一人的大師最早學會的樂器居然是法國圓號?！拔揖艢q開始學習圓號我父母都曾在山西藝校演出，父親什么樂器都會一點，母親則是山西梆子的老師。“文革”時，藝校解散了，他們?nèi)チ斯S的宣傳隊工作，直到“文革”后再重返藝校。”郭雅志年幼時跟著父母吃過不少苦。父母重返藝校后，他也考入了藝校并開始學習板胡，之后便跟著大人們到最偏遠的農(nóng)村演出，有時候一去就是幾個月，演到不知年月的地步?！澳切┺r(nóng)村都非常偏遠，一下大雨就沒法出來了。我記得每次演完一場戲，身上都是白花花的一大片，那是板胡落下的松香?！蹦菚r的郭雅志才十五六歲，熬不住這般辛苦的日子，在藝校劇團工作了一年半后，通過自學嗩吶加上老師的一些點撥，他考上了中央音樂學院，成為了一名嗩吶專業(yè)的學生。問起為什么會選擇嗩吶，郭雅志非常坦白：“剛開始也談不上特別喜歡這件樂器，主要是為了能考上中央音樂學院。但是我有個特點就是做一行愛一行，而且總想著法子讓我的演奏與眾不同。所以雖然很難說嗩吶是我最愛的樂器，但是我演奏了它這么多年，肯定也是有愛的，不然不會堅持這么久?！?/p>

從中央音樂學院畢業(yè)后，郭雅志留校任教，開始將嗩吶的表演藝術傳播給更多的人。在這段時期，郭雅志變成了學校里錄音最多的人。無論大大小小的錄音，他都來者不拒，無論大大小小的演出，他都樂于參與。在那個時代，他已經(jīng)積累了一大批錄音作品，膾炙人口的《好漢歌》《纖夫的愛》里都有他的演奏。1993年，他發(fā)明了“嗩吶活芯”裝置，從此他演出時再也不用帶著大大小小二十幾支不同的嗩吶了。通過這個裝置，演奏家可以用三支嗩吶來完成轉換調(diào)式和臨時變化音。如今“嗩吶活芯”已經(jīng)被大部分中國民族樂團所采用，成為新一代嗩吶演奏家必不可少的裝備。

打開香港中樂團的一片新天地

成為中央音樂學院的專業(yè)老師是許多音樂人的最高目標，而郭雅志并未止步于此，他的心里一直向往著更大的舞臺。在學校工作期間，他去過香港演出。二十世紀九十年代的香港興興向榮，繁華又國際化，郭雅志一下子就被國際大都市的生活所吸引。因此當他在1998年得知香港中樂團聘請嗩吶首席時，便義無反顧地辭去了中央音樂學院的職位，來到了語言不通、人生地不熟的香港，當然，他的工資也一下子翻了幾番。

香港中樂團西化的管理方式讓郭雅志大開眼界，繁忙的演出讓他很快適應了香港快節(jié)奏的生活，并且慢慢積累起自己的觀眾和學生。在香港擁擠的城市空間里要找到練習嗩吶的空間實屬不易，因為嗩吶天生就是個“大嗓門”。即便如此，跟他學習嗩吶的學生也從一開始的一位，發(fā)展到他離開香港時的八位專業(yè)學生，此外還有許多在不同學校里的興趣班學生。郭雅志還在香港成立了嗩吶協(xié)會，致力于嗩吶的推廣。他成為了香港中樂團的明星之一，樂團特地為他舉辦了兩場音樂會，他的循環(huán)換氣技巧令聽眾嘆為觀止。不過，他從不滿足于現(xiàn)狀：“我發(fā)現(xiàn)香港的一個有趣的現(xiàn)象，就是聽古典音樂的人不會來聽民樂，聽流行音樂的人不會出現(xiàn)在古典音樂會的現(xiàn)場。也就是說聽音樂的人都有自己的圈子?！庇谑撬_始嘗試打破這些圈子。他甚至出現(xiàn)在紅磡體育館，和包括李克勤、達明一派等在內(nèi)的流行歌手們一起在臺上演出。慢慢的，來聽他民樂專場的粉絲開始包括一些聽流行音樂的人群了。

這種推廣方法并不是他一時的興致。早在中央音樂學院錄音時代，郭雅志就想著如何才能把嗩吶帶入都市人的生活?！拔矣脝顓蠕浿七^流行歌曲。嗩吶其實屬于室外樂器，因為它很大聲，而我想用自己獨特的方式表現(xiàn)出嗩吶內(nèi)在、溫柔的一面。我曾經(jīng)錄制過一張叫作《都市暢想》的專輯，并選用鋼琴作為嗩吶的伴奏樂器。我跟老一輩嗩吶演奏家的不同可能就在于我的觀念比較現(xiàn)代一些。香港中樂團每年都有情人節(jié)音樂會，我在音樂會上也用嗩吶吹情歌。我想打破觀眾對嗩吶的刻板印象，讓他們驚呼，原來嗩吶還可以這樣吹。我想告訴大家嗩吶也是摩登和時尚的。”

在香港十幾年的工作和生活，讓郭雅志的人生上升到了一個新的高度?，F(xiàn)在，他可以說一口流利的廣東話，在樂團認識了他的太太，在離開香港中樂團的那一年，他還被評為香港年度杰出音樂家。

站在如此的人生高度，為什么他又一次選擇了離開？“其實離開香港中樂團并不是突發(fā)奇想。我不是那種貿(mào)然決定就去做一件事的人，很多事情早已在我心里醞釀多時。其實在我初到香港中樂團的時候就有一個預感，我在中樂團可能也就是十年的時間。這可能跟我的天性有關，我總是在感到有瓶頸的時候尋求一種突破。我在樂團已經(jīng)達到了最穩(wěn)定的黃金時段，但是我想擁有自己的事業(yè)，我想種自己的地，我想將嗩吶帶到國際舞臺上?！睘榱诉@個愿望，他放棄了很多東西，帶著太太和孩子搬到了遙遠的大洋彼岸，在一個陌生的國度開始耕種自己的土地。

亦苦亦甜的波士頓歲月

對于已過四十不惑的郭雅志而言，異國他鄉(xiāng)的生活無疑是個莫大的挑戰(zhàn)。除了學習英語外，他還同時學習著另一門陌生的音樂語言——爵士樂。

他說，選擇爵士樂是他命中注定的：“嗩吶是民族樂器里能夠和爵士樂抗衡的東西，它的聲音不比薩克斯管小，感覺和爵士樂很般配。”當然，選擇到美國學習爵士樂還有一個更深層次的原因——學習即興演奏。

音樂學院出身并從事過學院教育工作的郭雅志再清楚不過傳統(tǒng)音樂教育的弊?。骸皞鹘y(tǒng)音樂教學都是按譜教學，不教即興，也不教創(chuàng)作。傳統(tǒng)音樂家也都是照譜演奏，沒有譜子就沒有辦法演奏，大家早已失去了即興表演的能力?！彼f即興才是中國傳統(tǒng)樂器的精髓，而即興創(chuàng)作的能力才應該是音樂教育中最精華、最該傳承下來的東西。例如阿炳的《二泉映月》就是即興創(chuàng)作的代表作，而現(xiàn)代演奏者都無法做出如此即興的演奏。“現(xiàn)在的民樂都走到了西方的路上，不是說不對，只是這里有個無法逾越的障礙，就是樂團都是根據(jù)作曲家的創(chuàng)作來演奏，但作曲家并非精通每一件樂器的性能。即興的東西是瞬間迸發(fā)出來的靈感火花，是無法在作曲家手里體現(xiàn)出來的。民族音樂家也應該有自我。”

都說傳統(tǒng)音樂來自于民間，那么我們是否可以回到民間去找尋即興的答案呢？郭雅志惋惜地說，傳統(tǒng)樂器即興演奏的手法早已經(jīng)失傳了。以嗩吶為例，它的演奏需要一個土壤，也就是環(huán)境。從前的老藝人都是在做紅白喜事的時候吹嗩吶，他們需要吹很長的時間，在這段時間里不可能沒有變化，這些變化就是他們演奏出彩的地方，也就是即興。在文化大革命后，很多傳統(tǒng)的東西都斷層了，那些懂得即興的老藝人早已難尋蹤跡，而學習即興需要很多年的積累。正因為如此，這位傳統(tǒng)出生的民樂大師才千里迢迢來到美國學習爵士樂，為的只是找回一位中國音樂家應該具備的即興演奏能力。

要打破幾十年培養(yǎng)的習慣談何容易。當伯克利音樂學院的老師看到這樣一位中國民樂大師帶著十幾件吹管樂器出現(xiàn)他們面前時驚訝不已，他們給了郭雅志在學院的表演藝術中心和其他場地演奏爵士樂的機會。伯克利音樂學院著名的爵士搖滾吉他老師大衛(wèi)·費尼奧杰斯基（David Fiuczynski）有自己的樂隊。2014年2月，他的樂隊和郭雅志一起在紐約的一個爵士酒吧舉辦了音樂會。說起遇到郭雅志時的情景，大衛(wèi)驚呼：“這個人太厲害了，一個人能演奏這么多不同的樂器。我見到他時剛好樂隊一位成員不能演出，我就立刻讓他跟我們一起演出。郭非常棒，他總是給我自由表達的空間?！?/p>

這種自由表達的空間便是郭雅志所向往的即興的部分，但在一開始，這位多年視譜演奏的大師頗為不習慣：“排練的時候，我有很多困惑的地方：爵士的和聲，進進出出的地方都是我拿不準的，那對我而言是一種完全不同的語言。一首十分鐘的曲子就一頁樂譜，主要都是即興的部分，演出前也從來沒有完整地合過一次，就這么上臺演出了。一開始我真的不太適應，我很擔心站在臺上的時候不知道吹什么。”就這樣，郭雅志硬著頭皮，在英語交流不順暢的情況下，操練著同樣陌生的爵士樂，那種壓力無法想象。“后來我發(fā)現(xiàn)，人到了興奮點自然會迸發(fā)出一種火花，一些你從未想到過的旋律就這么蹦出來了。我開始享受這個過程，因為它每次都是不同的，爵士樂始終能保持一個演奏者的興奮度?！?/p>

他說自己喜歡爵士樂即興演奏的精神，并期待能夠發(fā)展出自己的個性?！拔也幌刖窒抻谧髑覟槲覄?chuàng)作的曲子。民樂西化不是說不好，只是太單一了。中國音樂應該是講究個性的，不同于西方音樂追求和諧與共性。”他說，爵士樂給了他自由，讓他能夠真正享受做音樂家的快樂。美國是一個開放的國家，而爵士樂本身也是開放的。當然，要真正實現(xiàn)用嗩吶在國際舞臺演奏爵士的夢想，還需要時間的積累和不停的磨練。

天性樂觀、充滿自信的郭雅志對未來并不太擔憂：“我希望從我自己做起。在嗩吶的傳承方面，我覺得自己是影響了一代人的。如今各大音樂學院學嗩吶的學生，有一大部分都是山西出來的，我也將嗩吶的演奏藝術帶到了香港。我相信等我開辟了這條道路后，將來會有更多的后來者。即便我在這條路上沒有獲得成功，未來也會有人慢慢走向成功。我相信將來會有中國風格的爵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