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簡·里斯在《藻海無邊》中描述了一系列的死亡意象,通過對真實的死亡、在場的死亡等一系列死亡場景的描述,展示了主人公安托瓦內(nèi)特的心路歷程,表達出對生活毫不妥協(xié)的追求精神。
關(guān)鍵詞:死亡 在場 意象
《藻海無邊》是英國當代女作家簡·里斯的代表作,被稱為《簡·愛》的前傳。簡·里斯把夏洛蒂·勃朗特在《簡·愛》中沒有詳細講述的瘋女人的故事再現(xiàn),把瘋女人的形象豐富化。自問世以來,此小說引發(fā)了研究者們濃厚的興趣。他們或從女性主義的角度、或從敘事策略方面、或從后殖民主義理論出發(fā),對小說進行了解讀。本文則更關(guān)注小說中描述的眾多死亡意象,分析其死亡主題。
死亡是人類不可避免、無法拒絕的命運,許多作家都癡迷于對死亡的描寫,從而表達對人生的思考?!对搴o邊》中有一系列對于死亡的描述。
一、真實的死亡
小說開頭就籠罩著一片死亡氣息:主人公安托瓦內(nèi)特的父親、她們家的鄰居、家里的唯一一匹馬相繼逝世?!对搴o邊》講述了19世紀西印度群島奴隸制解體后一個時期的故事。奴隸制解體后,克里奧爾人作為英國殖民者的混血后裔,處于邊緣地位:作為早期殖民者的后代,他們受到當?shù)赝寥说某鹨暎蛔鳛榛煅朔N,他們又受到真正的白人貴族的鄙視。這種被社會排斥的夾縫生活引發(fā)了故事里的悲劇,廢除奴隸法案的通過給安托瓦內(nèi)特的生活帶來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她的奴隸主父親老科斯韋酗酒好色,在解放黑奴的那場動亂中喪失了性命,留下孤兒寡母相依為命。在老科斯韋去世后,由于沒有黑人干活,整個庫里布里莊園一片荒蕪、雜草叢生。老科斯韋的死亡為小說中以后的一系列死亡拉開了序幕。舊的世界分崩離析了,原有的生活秩序被打亂了,在這混亂的新世界中,克里奧爾人如何生存呢?小說以一連串的死亡為我們作了回答。
先是安托瓦內(nèi)特家的鄰居勒特雷爾先生的死亡。勒特雷爾是安托瓦內(nèi)特母親唯一的朋友,一個與她們處境相似的英國人,“一天,夜闌人靜,他開槍打死自己的狗,游到大海,就此一去不回了”。[1]奴隸制的廢除,給這些曾經(jīng)的奴隸主帶來了生活上巨大的不便。英國人在當?shù)厣钪饕蕾嚭谌耍瑳]有這些黑人奴隸,甚至連做飯、洗衣服這些生活瑣事都無人照料。更嚴重的是經(jīng)濟上的損失。種植園大片荒蕪,而英國政府曾經(jīng)許諾過的補償卻遲遲不能兌現(xiàn),他們被自己的母國——英國無情拋棄了,勒特雷爾先生最終等得絕望了,意識到自己被遺棄了,于是跳入了大海。他以自己的死亡向英國政府提出抗議。接著便是安托瓦內(nèi)特家中唯一的老馬的死亡。這匹馬是安托瓦內(nèi)特家中僅剩的唯一財富,更是她們家與外界交流的唯一渠道。母親每天穿著破舊的騎裝騎著馬到處遛遛,就仿佛她們還與外界保持著聯(lián)系,可馬的死亡卻無情地打破了她們的幻想,逼著她們正視現(xiàn)實。
庫里布里莊園的毀滅則進一步深化了死亡的意蘊。安托瓦內(nèi)特的繼父梅森先生是一個剛從殖民地宗主國來到此地的英國人,他不了解當?shù)睾谌说乃枷牒托袨榉绞?,也不了解黑人對奴隸主白人的憎恨,在飯桌上當著黑人的面大談要從東印度群島進口勞工以取代黑人,由此引發(fā)了黑人的報復,火燒莊園。在混亂中,安托瓦內(nèi)特的弟弟比埃爾被燒死了。比埃爾是這個奴隸主家庭唯一的男性繼承人,但卻是個白癡,“走路搖搖晃晃,說話口齒不清”,比埃爾的命運在一定程度上象征著奴隸主罪惡的因果報應,那些曾經(jīng)的黑人奴隸們以決絕的方式向欺壓著他們的英國殖民者進行報復。
二、在場的死亡:瘋狂
瘋狂亦是死亡的一種存在形式。??略谄洹动偘d與文明》中談到:“死亡的毀滅已經(jīng)不再算回事了,因為它已無處不在,……瘋癲就是已經(jīng)到場的死亡,這也是死亡被征服的狀態(tài)?!盵2]作者也借安托瓦內(nèi)特之口道出:“向來有兩種死,一種是真死,一種是人家知道的死?!盵3]安托瓦內(nèi)特在向羅切斯特提到她母親安妮特時,一直強調(diào)母親在她小時候就死了。事實正是如此。擁有奴隸主女兒和奴隸主遺孀雙重身份的安妮特,在奴隸制被廢除后就心如死灰了。她所熟悉的舊世界被摧毀了,她喪失了經(jīng)濟來源,女兒甚至連一件合身的連衣裙都沒有,兒子比埃爾的病更讓她深陷絕望之中。為了生存,她嫁給了一位來自英國的商人梅森,但梅森只是被她的美色所吸引,不尊重她,無視她對于當?shù)睾谌说目捶?,最終由于梅森的愚蠢自負,莊園被燒毀,她的兒子比埃爾也在大火中喪命。兒子的死,讓安妮特再也無法支撐下去了,她發(fā)了瘋。對于安妮特的瘋狂,黑人奶媽克里斯托芬曾指出:“人家把她逼瘋的。她兒子死后,有一陣子她稀里糊涂,人家就把她關(guān)起來,人家跟她說她瘋了,把她當瘋子看待,問啊問的,就是沒有句體貼話,也沒有朋友,她丈夫也離開了她。到末了——我不知道她瘋不瘋——她干脆死了心,什么都不在乎了?!盵4]而最后的死亡也成為她唯一的出路。
安托瓦內(nèi)特的命運與母親出奇地相似。在莊園被毀、母親發(fā)瘋以后,安托瓦內(nèi)特被送進了修道院,在那里過了幾年安靜的生活,但不久,她就由繼父做主,嫁給了英國紳士羅切斯特為妻。她本以為會更接近自己的英國夢,但羅切斯特并不愛她,只是為了三萬英鎊而娶了她。在婚后,羅切斯特雖然也被她的美貌吸引,卻因為安托瓦內(nèi)特曾在婚前拒絕過他而耿耿于懷,更因為自己為了錢不得不娶這樣一個克里奧爾女人而覺得自尊心受到了傷害,安托瓦內(nèi)特的異母哥哥丹尼爾的誣陷更讓他對妻子的貞潔產(chǎn)生了懷疑。安托瓦內(nèi)特的性格就如同她所生活的西印度群島,當羅切斯特初來此地時,他覺得這里的色彩過于濃烈,“藍的太藍,紫的太紫,綠的太綠,花太紅”。安托瓦內(nèi)特就像這里的景色一樣,性情熱烈奔放,而生活在以性情呆板、單調(diào)著稱的大英帝國的羅切斯特,無法接受這樣的環(huán)境、性格。安托瓦內(nèi)特偏愛紅色的連衣裙,他卻認為紅色使其看上去放蕩淫亂,因此更欣賞妻子的另一身白色連衣裙。安托瓦內(nèi)特對羅切斯特一往情深,竭力取悅他,在他不愿跟她同房后,還設(shè)法乞靈于巫術(shù)的春藥,羅切斯特卻帶著宗主國的偏見粉碎了她的夢想。羅切斯特不僅用另外一個名字“伯莎”來稱呼她,企圖抹殺她的克里奧爾身份;而且故意在她的臥室隔壁與女仆發(fā)生關(guān)系,使她徹底對生活絕望。最后,羅切斯特把她強行帶離了西印度群島,宣布她發(fā)了瘋,把她囚禁在英國莊園的頂樓上,并雇專人看管。endprint
安托瓦內(nèi)特和她的母親都把婚姻當作了唯一救贖之路,但婚姻卻導致了她們瘋狂并最終走向死亡。婚姻并沒有為她們母女帶來她們所渴望的安全感,婚姻反而成了男權(quán)社會壓迫她們的合法工具。安托瓦內(nèi)特的母親因為嫁給了梅森而失去了自主權(quán)。雖然預感危險即將發(fā)生,卻因為丈夫不相信她的話,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兒子被火燒死,自己也發(fā)了瘋,進而死去。安托瓦內(nèi)特自從成為了羅切斯特的妻子后,就失去了對財產(chǎn)的所有權(quán),把自己完全置于夫權(quán)的支配下,最后如同母親一般被男權(quán)社會宣布她們發(fā)了瘋。在男權(quán)社會中,歇斯底里癥被視為女性病的一種典型表現(xiàn),但女性主義者認為,歇斯底里是女性對以男權(quán)、父權(quán)為中心的社會壓迫的一種反抗形式[5]。
三、死亡的意象
安托瓦內(nèi)特從小就感受到了死亡的陰影。她在小說中第一次直面死亡是家里的那匹老馬被人毒死。而當時安托瓦內(nèi)特的第一反應是“跑開了,也不提這事。因為我想,如果我跟誰都不說,這事興許不會成真的”。而后,安托瓦內(nèi)特腦海里出現(xiàn)了死亡意象:“我確信屋里藏著死人一只干枯的手,白雞毛,還有一只割破喉管的公雞,正慢慢地咽氣,鮮血正一滴一滴地淌進一只紅盆里?!盵6]少年時期的安托瓦內(nèi)特飽嘗世態(tài)炎涼,她的家族正如那只走向死亡的公雞一樣一步步走向衰落,面對現(xiàn)實,安托瓦內(nèi)特無能為力,只能選擇逃避,恐懼著家族和自己即將衰亡的命運。
即使在嫁給羅切斯特之后,在安托瓦內(nèi)特最幸福的時候,死亡的陰影也揮之不去。當她與丈夫談話時,總是談到死,甚至對丈夫表示:“趁我現(xiàn)在還感到幸福……只要你說聲死吧,我就死了?!卑餐型邇?nèi)特是否已經(jīng)預感到,她的幸福如同水中明月一般,虛幻不堪一擊呢?安托瓦內(nèi)特一直有著對死亡的強烈渴望,她曾對丈夫說,“我認識你以前壓根就不想活,我老想死了倒干凈”。[7]小說中不斷出現(xiàn)的死亡意象也不斷強化著死亡主題,如那只剪斷翅膀之后被活活燒死的綠鸚鵡、撲火的飛蛾等,這些意象無一不預示著女主人公的悲劇命運。安托瓦內(nèi)特因為“常常弄不清自己是什么人,自己的國家在哪兒”,所以一直缺乏歸屬感,無力掌控自己的生活和命運,只能任由他人做主安排。這種無能為力的感覺進一步強化了安托瓦內(nèi)特的死亡意識,即使在自己最幸福的時刻也無法擺脫對死亡的渴望。
安托瓦內(nèi)特三次做了相似內(nèi)容的夢。小時候她曾夢見自己在森林里走,有個恨她的人跟著她,她聽見沉重的腳步聲,卻看不見,她哭喊掙扎,卻動彈不得。17歲時繼父把她從修道院中接出來,她即將嫁給羅切斯特之前,又夢見自己在黑夜穿著一身白色的長裙跟在一個男人后面,在森林里行走,她非常害怕,卻不求自救,也拒絕別人的施救。這兩個夢都是殘夢,充滿著死亡、毀滅的象征性意象,所以她說“我夢見自己在地獄里”。這兩個夢境象征性的凸顯了安托瓦內(nèi)特即將遭遇的婚姻狀況:拖在地上被泥土弄臟的白色長裙預示著純情少女即將被蹂躪的悲慘命運;那棵拼命搖晃想把她甩掉的大樹,預示了丈夫?qū)ζ拮尤怏w和精神進行虐待的傾向。通過夢境的描寫,文本深入挖掘出了這種充滿暴力霸占的性欲背后的恐懼與死亡,探討了情欲與死亡之間必然的象征關(guān)系。[8]夢醒以后,安托瓦內(nèi)特想起了母親的葬禮、母親騎馬時的模樣,她的夢境與母親的命運聯(lián)系在一起,進一步加深了小說的死亡意識。安托瓦內(nèi)特的第三個夢境直接預示了她的死亡,此時她已經(jīng)被幽禁在桑菲爾德莊園的頂樓上。這一回夢境清晰完整,在夢境中,她趁著看管她的女人入睡,拿著蠟燭,開門出去,她點亮了所有的蠟燭,燭火燒著了窗簾、桌布,夢中那個恨她的男人連連叫她伯莎,她看見天空一片紅,她醒了。在這次的夢境中,她看見了自己的使命,“明白了自己為什么給帶到這里來,也明白自己該怎么做了”,如同撲火的飛蛾一樣,在燦爛的烈火中找到了自己的歸宿。
從開始對死亡的回避到渴望死亡,最后坦然面對死亡、自覺主動地走上死亡之路,這其中的變化也折射出安托瓦內(nèi)特的心路歷程。她從一個羞怯、缺乏安全感、企求他人關(guān)愛的小姑娘成長為一個自己命運的掌握者。即使被別人當做瘋子幽禁起來,她也從來沒有失去追求,正如負責看管她的那個女人所說,“我倒要替她說一句,她并沒有垂頭喪氣”[9],即使發(fā)了瘋,她也一直沒有忘記尋找她的那件心愛的紅色連衣裙,那是火的顏色,鳳凰木的顏色,有著來自西印度群島的花香、太陽光的味兒、雨水的味兒。她向往著西印度群島的傳說,只要葬在開著火焰般花的鳳凰木下,一旦鳳凰樹開花,靈魂就升了天。于是,她用一把大火燒毀了象征著殖民主義和男權(quán)文化的桑菲爾德莊園,在火焰中看到了自己生命存在的全部內(nèi)容,在如同鳳凰花一般耀眼的火焰中,她的靈魂回歸了故鄉(xiāng),回歸了她深愛著的西印度群島。死亡對于她來說,不再是可怕的、令人恐懼的事情,而是成為了她對丈夫和丈夫背后所代表的大英帝國的嘲笑,成為了她回家的旅程。死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沒有尊嚴、沒有自我而活。在最后一次夢境的熊熊烈火中,蒂亞在庫里布里莊園的池塘邊向她招手,她本猶豫不決,這時聽到丈夫在喊她“伯莎”,這讓她拿定了主意向著蒂亞跳過去。安托瓦內(nèi)特終于通過死亡尋找到了自我,尋找到了她一直困惑不已的身份的歸屬感,死亡對于她來說就如鳳凰涅槃一般,意味著她的重生。
簡·里斯在《藻海無邊》中通過對一幕幕死亡場景的分析,表現(xiàn)出一種對生活堅決不妥協(xié)的追求,正是這種看似消極中流露出的執(zhí)著,讓小說具有獨特的光彩。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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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瘋癲與文明:理性時代的瘋癲史[M].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3.
[5]Lois Tyson.Critical Theory Today[M].Gerland Publishing,1999.
[8]Miller,Jane.Women Writing About Men[M].London,1985.
(王陽陽 河南省信陽師范學院文學院 464000)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