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水
他心里奇怪,也很緊張。一條黑狗跟在他的后面,已經(jīng)好大一陣子了;他估摸著,也許跟半里多的路了。一開始他沒在意,以為一條狗在走自己的路。狗走狗的路,人走人的路,各自走在一條路上,誰也礙不著誰,他也就沒有多想。他不時地把眼角的余光撒出去,影影綽綽感覺到那黑狗,在離他幾步遠(yuǎn)的地方,亦步亦趨地跟著他。
他有意走慢了,那黑狗也走慢了。他又走快一點(diǎn),那黑狗也緊隨幾步。他踢踢踏踏地走著,腳步聲很重;而黑狗走得靜悄悄的,走得像貓。他忽然感覺身后跟的是一個影子,他想,是恐怖片里一閃即逝的黑影。
這么一想,他就緊張了。不過光天化日之下,不會出現(xiàn)詭異事件,轉(zhuǎn)念一想,就有點(diǎn)奇怪。他突然站住了。他來這一手,那黑狗沒有料到。那黑狗只顧往前走,差一點(diǎn)要撞到他的身上;待明白過來,一個驚恐的急剎車,幾乎一頭扎在了地上。
他回過頭來看著那黑狗,那黑狗急忙后退了幾步,感覺距離適中了,停下來也看著他。他這才看清楚,這是一條很大的黑狗,骨架很大,背上的骨骼凸顯出來了。
皮包骨頭,他腦子里突然蹦出來這么一個詞兒。金融危機(jī)都過去幾年了,你還沒有吃肥?他在心里給黑狗開了一個玩笑,你也以瘦為美么?你也在狠命地減肥么?他這么想,撲哧一聲笑了。他這一笑不打緊,把那黑狗又嚇了一跳,急忙往后又退了幾步。
這是一條大黑狗,他這么想,又感覺不對。大黑狗應(yīng)該很威武,可是眼前的這個家伙,一臉苦相,蔫不拉嘰的,尤其是哀婉的眼光,感覺很短,很沒勁道兒,是一種祈求和無望。他看著黑狗,心里一陣發(fā)酸,這讓他有些莫名其妙。他就回過頭來,繼續(xù)往前走。
這是一條通往小村的路,小村叫大楊村,北三環(huán)以外的城中村,外來人口都租住在那里。他也租住在那里,大學(xué)畢業(yè)五年了,也成家了,他仍租住在那里。他這是從公司回來,從大柳村回家吃中午飯,老婆孩子都在等著他。這是一條連接著公司和家的水泥路,他一天要來回走四趟。
他往前走著,他明白了,這條黑狗不是跟著他,而是跟著他手里提著的兩塊五花肉和一塊豆腐。他走路時,自覺不自覺地來回甩著胳膊,一前一后。他突然想到自己的這個形象,像一頭牛,像一頭牛在甩尾巴。不過,牛是左右甩尾巴,他是前后甩胳膊。他感覺很好笑。這時候他又想到黑狗,黑狗肯定還跟在他的后面。
黑狗仍舊離他幾步遠(yuǎn),它沒有退縮,那些驚嚇對它來說,似乎習(xí)慣了。黑狗走在左側(cè),看著他左手拎著的二斤豆腐,白皙的、柔軟的,無比新鮮和可口的,在它的眼睛里,已經(jīng)不是豆腐了,簡直是山珍海味。黑狗吐出舌頭,口水嘩嘩地流到水泥路上。黑狗又走在右側(cè),看著他右手拎著的兩塊五花肉,三斤多。這是他出了公司,在大柳村肉鋪買的,大柳村的張家肉鋪,賣的肉每斤要比大楊村便宜兩角錢。
他右手拎著肉,一路上都在想著這兩塊五花肉。那會兒黑狗眼饞著豆腐的時候,他想著的五花肉已經(jīng)不是五花肉了,而是香噴噴的紅燒肉。他不能做正宗的紅燒肉,正宗的紅燒肉,一下子就把這三斤多的五花肉都給紅燒了?,F(xiàn)在他盤算著,在紅燒肉里加上土豆,他可以做上兩三頓,每頓都能吃到香噴噴的紅燒肉了。他想著想著就流出了口水,直到口水滴下來了,他才不好意思地用袖子抹了一把嘴角。
黑狗仍舊不聲不響地跟著他,一會兒跟在左側(cè),仰著頭,大大的眼睛閃著微弱的光芒;一會兒跟在右側(cè),仰著頭,大大的眼睛閃著微弱的光芒。他走在前面,早已經(jīng)明白黑狗的意圖。他心里恨到,你要是白狗,花狗,灰色的狗,或者別的什么顏色的狗,如果再跟半里地的路,我會把五花肉和豆腐分你一半。可是,唯獨(dú)黑狗不行,黑狗,別說一半五花肉和豆腐,就連一丁點(diǎn)也不行。
他看看拎著五花肉的右胳膊,仿佛右胳膊有被黑狗咬下的傷疤一樣。他只是被黑狗嚇了一大跳。他回憶著,差點(diǎn)嚇趴下吧。那年他十二歲,還在偏遠(yuǎn)的鄉(xiāng)下上小學(xué)。那一天下午放學(xué)回家,已經(jīng)是傍晚了。他趟著小路上的枯草,走過宋老五的門前,窸窸窣窣作響。嗚的一聲,他感覺有一雙爪子趴在他的肩膀上。他心里一驚,本能地大叫一聲。
后來好幾年,他每每想到這一幕,脊背里不自覺就沁出一溝兒冷汗。宋老五說,幸虧你大叫了,大黑熟悉你的聲音,不然就咬上你了。他早就聽說,大黑已經(jīng)咬傷過幾個路過的人。宋老五說,這大黑瘋掉了,咬了人還得去防疫站打疫苗,打死它算了。
宋老五的婆娘不愿意,說,好歹也是一條命。宋老五說,不能老往外貼醫(yī)藥費(fèi)。宋老五的婆娘說,那就趕走它。不知道是宋老五趕大黑走的,還是瘋掉的大黑自己走丟了,自從大黑差點(diǎn)咬著他后,就再也沒見到大黑。沒見到大黑,也不是大黑不見了,而是他上學(xué)放學(xué),再也不敢走宋老五的門前。
他想著大黑的爪子趴在他的肩膀上,這么久遠(yuǎn)了,他仍舊覺得自己渾身哆嗦了一下。自己哆嗦了嗎?他想,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自己倒是不怕狗,不怕黑狗。恨,只是恨。他恨黑狗,就在來省城的第三天,這恨就更加強(qiáng)烈了。
那一天下大雨,在一個狹窄的過道他同一條大黑狗相遇了。他看著那條大黑狗,濕淋淋的。他也濕淋淋的,甚至比大黑狗濕得還透。他冷冷地睥睨了一眼,鄙夷的神色爬上臉頰。大黑狗也看著他,憤怒地瞅著他。他不讓路,大黑狗也不讓路,他們在過道里相持著。他不敢貿(mào)然前進(jìn),那是一條肥碩的大黑狗,要比他強(qiáng)悍。他這么估摸著,大黑狗也在對面估摸著他,并露出寒光四射的牙齒,嘴里又嗚嗚地叫著。
他心里打了一個寒戰(zhàn)。他在心里罵了一句,狗仗人勢的東西。那大黑狗向前走了兩步,狗眼里充滿了不屑。他只得后退,一步兩步,直到退出過道,那大黑狗從他身邊大搖大擺地走過,像闊少一樣。他把氣兒憋在了肚子里,這時候正呼呼地往外冒呢??墒悄菞l大黑狗,一抖全身的毛發(fā),一身的臟水全抖他身上了。這還不算,那大黑狗走出十米遠(yuǎn),還回過頭來冷冷地瞅了他一眼。也正是這一眼,讓他的心疼了好久。他簡直氣炸了。剛來這個他夢幻著的省城,人沒欺負(fù)他,反而被一條大黑狗給欺負(fù)了。
那一刻他濕淋淋的,是寒冷,也是氣憤,他渾身顫抖著。也正是這恥辱的顫抖,讓他一見到黑狗,仿佛都在他的心靈里復(fù)蘇了。他的心里有了這顫抖的陰影,就又回過頭來,鄙夷地看了一眼跟在身后的黑狗。跟在他身后的確實(shí)是黑狗,沒有鄙夷錯,他對自己說。endprint
他不明白,這只狗為什么長成黑色的?你長成白色的中不中?白色多么純潔,白色看著多么好看,一只白色的小狗多么可愛,一朵云一樣向你飄過來,多么賞心悅目,多么令人心胸開朗!你卻是一只大黑狗,渾身臟兮兮的,臟得像個黑鬼,就是不臟也像個黑鬼,甭說看了,想想都讓人討厭。
他知道身后跟著的這個家伙,就是它擾亂了他的心,也讓他的心情壞到了極點(diǎn)。他想著各種各樣的壞詞兒,都扔給黑狗。鍋底灰、臭狗屎、扔掉的臭襪子、無家可歸的流浪狗,這就是你,你這只大黑狗。
黑狗看見他眼中的慍色,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這一次他認(rèn)真看了,看見黑狗的乞憐,它的尾巴不停地?fù)u著。黑狗在討好他,盡管它知道他的不善。黑狗仍是乞討,就像他看見的大柳村和大楊村眾多的乞討者。
他這樣想,心中有一些不安。不過他狠下心,做了個不潔凈的比喻。乞討者給過路人伸出的手,就好比黑狗那條逢人就搖擺的尾巴,乞討者的眼神——他不敢再比喻下去。他感覺自己太齷齪了,有點(diǎn)不是人,怎么能把乞討者的眼神比喻成黑狗的眼神呢?
這時候他的心有些軟了,但他還是不自覺地彎下腰,這是他恐嚇黑狗的伎倆,也是恐嚇一切狗的伎倆。那一年宋老五家的大黑把爪子趴在他的肩膀上,他先是本能地大叫了一聲。也正是這危險(xiǎn)關(guān)頭的一聲大叫,大黑略略遲疑的那一瞬,他閃電一般彎下腰。他這一彎腰,大黑以為他在地上撿到了石頭,回頭就逃走了。宋老五說是大黑聽出來他的聲音,才逃走的。不管是哪一種情況,他寧愿相信大黑是嚇走的。他又要耍這個伎倆了。他把右手上的五花肉也轉(zhuǎn)到左手上,一彎腰就摸了一塊石頭。也正是他這一彎腰,黑狗逃也似的,掉頭就跑。待他直起腰桿兒,黑狗已經(jīng)逃出十米開外了。
他抓住手中的裹住厚厚泥土的石頭,感覺了石頭滲透出來的冰冷。這是個大冬天,從大柳村通往大楊村的小路上,滿眼都是枯草,看著這些景色他就有些冷?,F(xiàn)在他拎著石頭,石頭蘊(yùn)滿的一冬天的冷,一下都釋放出來。他開始感覺到石頭的冰冷,石頭不僅威脅到了黑狗,現(xiàn)在也威脅到他。
是不是把石頭扔出去?他拿不定主意。扔向黑狗,是有些不人道,黑狗也許會認(rèn)為他太不狗道了。不扔出去,難道一直拎在手中嗎?石頭在侵害著他,他有些顧慮。把石頭扔出去,不扔向黑狗,扔向一個不是黑狗的方向?那也會把黑狗再嚇一跳的,無論扔向哪個方向,已經(jīng)造成對黑狗的傷害了。
他這么想著,一時不知所措。過了,有點(diǎn)過了,他對自己說,黑狗跟著你,又沒有傷害你,施舍了那是你的善,不施舍了你也沒錯,就是這么簡單的事兒,為什么還要動粗呢?補(bǔ)償一下?他有這個想法,把自己也嚇了一跳。
這是個月末,老板剛發(fā)過工資,他鼓起很大的勇氣才從薪金里抽出來二十塊錢,買了二斤豆腐和兩塊五花肉?!敖鹑谖C(jī)都過去好幾年了,你仍沒有吃肥?!彼蝗话堰@句跟黑狗開玩笑的話,貼在了自己身上,還真是明碼標(biāo)價(jià)。
這讓他嚇了一跳,他從來沒這樣想過自己,這樣偶然靈機(jī)一動,仿佛自己就是黑狗了。他在心里自言自語,要是黑狗還跟著,再跟半里路,就分它一半五花肉和一半豆腐。他這么想著,又彎下腰,把手中的石頭輕輕放在地上。他仔細(xì)看了一眼,他撿起石頭的那個地兒,有著一道霜痕。他就把石頭又挪動了一下,壓住了那個痕跡。他這才小心地站起來,頭也不回地繼續(xù)走路。
不過他又把眼光撒出來,讓它們?nèi)ふ液诠返挠白?。直到他走出去十來米遠(yuǎn)了,黑狗才小心翼翼地跟上來。黑狗不敢像剛才那么貼近他,只是遠(yuǎn)遠(yuǎn)地跟在他后面。黑狗不僅僅盯著他左右手中的豆腐和五花肉,黑狗也在盯著他的脊背。
他并不高大,寬寬的雙肩并沒有想象的偉岸;他的脊背略有彎曲,仿佛被風(fēng)刮歪的樹。黑狗不明白,這么年輕的人,估計(jì)也不到三十歲吧,竟然比我還頹廢?也就是剛才,他轉(zhuǎn)過臉的時候,我看見他蒼白的臉色,太不健康了。聽說人類工作,都是用電腦的,一天到晚要趴在電腦前,是電腦的磁輻射吧。黑狗心里充滿憐憫,可憐的人們,可憐的年輕人,這么年輕就被生活壓垮了。黑狗如此想著,仍舊搖著尾巴,跟著他。這是我的卑微的生活習(xí)慣,黑狗對自己說,我已經(jīng)不希望你施舍了。
他繼續(xù)走,兩條胳膊仍然很有節(jié)奏地前后晃動著。像牛,他想,工作時像牛,現(xiàn)在像牛尾巴。他這么想著,不知不覺又走出了半里路,黑狗也跟出了半里路。他想,我該履行自己的諾言吧,把五花肉和豆腐分出一半來,送給黑狗??墒?,他心里實(shí)在舍不得。這五花肉回去給孩子老婆補(bǔ)一補(bǔ),他們好久沒聞到葷腥了。
他終于找出了一個讓自己心悅誠服的理由。有了這個理由,他不必因食言而懺悔,他說,我是個好人。那豆腐呢?豆腐,他想,也得找一個不后悔的理由。白菜煎豆腐是我的最愛,我好久沒吃這道菜了。他感覺這個理由很充分,充分到理所當(dāng)然不去施舍也不會后悔。
他這么給自己編造了兩個理由,心里的壓力才逐漸沒了。不過他想到黑狗可憐兮兮地跟在身后,兩眼直勾勾地盯住五花肉和豆腐,他又于心不忍。他再次許下諾言,倘若黑狗再跟他半里路,這次一定要分給它一小塊五花肉和一小塊豆腐。他這么許下了諾言,然后又對自己說,君子一言,駟馬難追。這樣一來,他就有了雙重的保險(xiǎn)。如果黑狗果真又跟了他半里路,他要是食言的話,就得向頭上三尺的神明懺悔了;另外,那就是自己再也做不成君子了。
他仍舊向大楊村走,又走出了半里路,他自己估摸著。其實(shí)他已經(jīng)走出去一里多的路了。他這才回過頭,那條令他討厭的黑狗仍舊在他的身后,亦步亦趨地跟著。黑狗的眼神,仍舊是那么短,沒有勁道兒,帶著一種祈求和無望。黑狗仍舊跟著他,是黑狗把他逼上了法庭;不,是自己把自己逼上了法庭。分一塊五花肉和一塊豆腐,分還是不分?這真是他此時此刻的一個重大問題。
自己不是個好人嗎?我還沒做過壞事兒。自己不是個君子嗎?我還沒食言過。他想再找出一個理由,可以讓他心安理得地放棄施舍。不,不能施舍。他這時想起施舍包含著憐憫,他仿佛感覺到黑狗不需要他的憐憫。黑狗需要的是一種尊重。他決定不施舍。他有了這想法后,心里一陣坦然。這時候他心里高興了,拎著豆腐的左手使勁兒地?cái)[動著,幅度越來越大,越來越大。
他的這一舉動,倒是把黑狗嚇了一跳。黑狗想不明白他這是怎么了,就跟得遠(yuǎn)了點(diǎn)。他幾乎是甩出去的,啪的一聲,豆腐掉在了水泥路上。他自己表情很是驚訝,啊,我怎么這么不小心,把豆腐弄掉了?他大聲地這么對自己說,然后惋惜地看著掉在水泥路上的豆腐,頭也不回地走了。他自言自語,我沒有食言,我仍是君子。
他左手的豆腐掉在地上,黑狗看見,有點(diǎn)抑制不住內(nèi)心的喜悅,狗臉上幾乎綻放了幸福的花朵。待他走出去很遠(yuǎn)后,黑狗才湊上來。黑狗嗅著白皙的、甜美的、新鮮的豆腐,似乎還冒著熱氣,它沉思了一下。
這是我撿到的豆腐,可不是他的施舍,我本來也不想求你施舍的,只是習(xí)慣的生活,讓我跟了你幾里的路,這也沒什么啊,反正金融危機(jī)后的幾年,我還沒吃過肥美的豆腐呢。黑狗這么思考著,張開大嘴,伸出長長的厚厚的舌頭,把塑料袋子扯開,咔嚓咔嚓吞食起來。
黑狗依舊搖晃著尾巴,這是它的表示乞憐和感謝的招牌動作。不過此時此刻,黑狗的瘦削的臉上好像掛滿微笑。這微笑悄無聲息地四散開來,仿佛就是它的快樂的咔嚓咔嚓聲。而這快樂的咔嚓咔嚓聲,也許是笑聲,他走出去很遠(yuǎn)了竟然也能聽到。
他想,我也是一條黑狗,從微薄的薪資里拿出二十塊錢,給自己改善一下又苦又累的小生活,也就滿足了。他知道,這個月末盡管沒拿到獎金,但他也是很幸福的,他一家人也是很幸福的。
也正是這時候,他聽到黑狗快樂的咔嚓咔嚓聲。他說,這是幸福的聲音。他回過頭來,看了一眼黑狗,也是看了一眼自己,他幸福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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