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亮
一
我很快就要進入官場了。這話是我們喬部長說的。
喬部長有很多頭銜,縣文明辦主任、縣文聯(lián)主席、縣關(guān)心下一代工委主任,這些都是兼的,喬部長最貼身的職務(wù)是縣委宣傳部常務(wù)副部長。部長半年前去省黨校學習了,一年半后才回來,而且升職的可能性顯而易見,現(xiàn)在宣傳部的工作由喬部長全盤主持。明白了吧,喬部長說我很快就要進入官場了,這還有假。
明天是元旦,昨晚我們文明辦開了個生活會。喬部長說,誰也別叫,就咱們五個。生活會其實就是湊在一塊兒吃頓飯,平日里大家張口工作閉口工作,忙忙活活的,感情上未免有些隔膜。到節(jié)假日,幾個人拋開工作,放松精神團團圍坐,邊吃邊喝邊聊,心一熱,隔著的那層膜就融掉了。
按照喬部長的吩咐,我提前去飯店準備了一下。打開電視胡亂選臺打發(fā)時間的工夫,三位副主任陸續(xù)趕來。三個都是聰明人,又見多識廣,幾句超智慧的玩笑話,氣氛就有了。喬部長一落座,我關(guān)上電視安排服務(wù)員上菜上酒。喬部長一擺手,上啤的怎行,大冷的天,也不怕把腸胃凍成了冰坨子,三位副主任面面相覷,臉上的笑自然抹上了油彩。喬部長說,兄弟幾個好不容易湊成堆拉拉呱兒,明天又沒多少事,光等放假了,上白的,二鍋頭,青花瓷瓶的那種。那就上二鍋頭,青花瓷瓶的。我對服務(wù)員發(fā)號施令。
生活會上,幾個人的喝酒作風向來爽快,三下五除二,滿當當?shù)谋透闪恕0磻T例,接下來從喬部長開始,然后三位副主任按照組織部的排名順序,依次打通關(guān)。我前年剛從下面鄉(xiāng)鎮(zhèn)學??忌瞎珓?wù)員調(diào)來文明辦,還不是領(lǐng)導,年齡雖然比兩位副主任大,落在最后也是情理中的事。服務(wù)員不在,我主動離開座位,端起青花瓷瓶給喬部長滿酒。就在這時,喬部長打量著我的滿酒技術(shù),自語道:呵,小柳很快就要進入官場了。
給三位副主任滿好酒,又把自己的杯子倒好,我坐下來,耐心等喬部長打通關(guān)。一位副主任提醒道:“小柳,怎么這么老實,沒聽見喬部長剛才說的話,趕快敬酒啊?!绷韮晌桓敝魅螛O力撮合:“就是啊小柳,廟門敞在眼前了,怎么不趕快磕頭,也不怕喬部長把話收回去。趕快敬酒,小柳?!本瓦@樣,往常喝酒的順序本末倒置了。我向喬部長敬酒,三位副主任當然也不能慢待,用今天早晨一位副主任的話說,昨晚的生活會,我成主打了。二鍋頭清爽剛烈,酒力發(fā)作起來,便把我的記憶打得落花流水,但酒前喬部長說我很快就要進入官場的話沒有在我的記憶里倒下。
依照慣例,縣里每年春節(jié)前后都要調(diào)整部分領(lǐng)導干部。組織部稱此為“微調(diào)”。大致是:哪些領(lǐng)導年齡到了,身后的空缺需要填補一下;哪些領(lǐng)導年齡大了,需要從實職向虛職過渡一下,享受的待遇高了,實權(quán)卻沒了,算是明升暗降吧;哪些青年后備干部到火候了,需要提拔一下,充實充實領(lǐng)導力量,對本人也是一個不小的鼓舞。所以春節(jié)前后這段時間,成了一些懷揣包袱的人的期待日,我們文明辦已經(jīng)三個副主任,不指望一口吃成胖子得個實職,弄個副主任科員對我來說就心滿意足了。像喬部長說的,有了這張牌便坐到官場的牌桌跟前了,雖然還輪不到吆三喝四,可已經(jīng)有了底氣。喬部長說這些的時候,二鍋頭正暗地里和我較勁,原話不知怎么說的,大概是這個意思吧。
我對喬部長的那句話是有預感的。今年下半年,我們文明辦以“同住一座城共愛一個家”為主題舉辦了一系列活動,知識競賽,演講比賽,還在全縣中小學生范圍內(nèi)搞了個征文大賽,效果不錯,影響不小。喬部長知道我是活動的主要組織者,每次總結(jié)會,對活動給予充分肯定的同時,都滿臉和藹地看看我,有一次還忍不住給了一句我對活動立下汗馬功勞的評價。所以到年末的時候喬部長說出那句話,我并不太吃驚,有一種“渠成水到”的感覺。
明天周五,根據(jù)縣委辦公室的安排,與周六、日連起來,元旦放假三天,今天下午三點半就可以提早下班。難受了大半天,下午喝過幾杯熱茶,腸胃才不那么攪心了。身體一緩過勁,精神頭就上來了。我打開我的年度工作總結(jié)草稿,字斟句酌地品味了一遍,心里美滋滋的,覺得今年過得很充實,自己對自己的工作很滿意。
回到家,老婆正在燉排骨,旁邊的白鐵盆里泡著海帶。
我看著老婆咧嘴一笑。老婆也笑了,說別落腳了,快去接女兒吧,尋思肉燉上鍋我去接呢。接女兒,大白天的接女兒做啥?我疑惑地看著她的眼睛。老婆說,還沒迷糊過來啊,昨晚還不知喝了多少?女兒今晚不上晚自習了,下午上完三節(jié)課就離校,那么多書本,去幫幫她。我恍然大悟,說行行行,轉(zhuǎn)身出了房門。
家離學校不遠,以往出了家門,去接下晚自習的女兒,是一件挺愜意的事?,F(xiàn)在,光天化日之下,腿腳不由自主地拘束起來。看門的老頭遠遠地看著我笑,我醞釀好表情準備走近了和他搭訕,他卻一閃身進了傳達室。
出了小區(qū)大門,走到縣公安局附近,已經(jīng)有學生斷斷續(xù)續(xù)往回走。一個個昂首挺胸,像戰(zhàn)場上得勝歸來的將士,心安理得地把身上的累贅統(tǒng)統(tǒng)卸給旁邊的家長。我加快步伐,加入學校大門前守候的家長隊伍,目光灼灼地等待女兒的出現(xiàn)。
二
夕陽吊在西邊的樓群頂上,看樣子很不情愿就此墜落下去,又沒有翅膀和手腳,無助地憋出一臉紅彤彤的哀艷,讓人不忍細看。
從幾個高大男生后閃出的女兒朝我走過來。我正納悶女兒怎么戴上了眼鏡,她抬手朝我一指,側(cè)身對后面跟上來的一個中年男人說,就是他。中年男人放慢了步子仰臉瞄我,白皙的臉上漸漸聚起敵意。我轉(zhuǎn)臉看女兒,卻不是我的女兒了,只是身形、衣著和發(fā)式非常像,走近了細一打量,她們的區(qū)別便顯而易見了。我疑惑道:就是我,什么就是我?女生不理我的茬,抬手又沖我指了一下,語氣更加堅定地說,爸爸,就是他,還裝蒜。中年男人瞇起眼定定地看著我,很不友好地說:你是來接孩子的?我說是啊,你倆找我有事?我一臉的愣怔打敗了中年男人臉上的敵意,他猶豫著,突然拽起女生的一條胳膊,說你認錯人了,走吧。沒認錯,就是他,別裝蒜了。女生走得很不情愿。
兩個人相互牽著走進人群。我對他們不滿起來,無緣無故,憑什么沒頭沒腦地給我這么一榔頭。從女生的情緒看,一定是有人對她做了什么?對一個十六七歲的女孩能做什么呢,惹得父親跟了來,調(diào)動起那么大的敵意和我對陣。幸虧接到孩子的家長急著往回趕,沒接到孩子的,注意力集中在人流攢動的校門口,沒留意到這邊女孩對我的指責,不趁機弄個水落石出,萬一在什么場合再蹦跶出這么一出,我可就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一個就要奔赴官場的人,最忌諱的就是猛不丁冒出些臟人耳目的下三濫事。這樣一琢磨,我對他們的不滿更強烈了。我決定變被動挨打為主動出擊,追上他們,澄清真相。endprint
我側(cè)著身子,沿父女倆走去的方向,張望著在高高低低的人群里穿行,擠出校門口圍攏的人堆也沒有尋見父女倆的蹤影。
在一棵干枯的大柳樹下環(huán)顧了一會兒,我悻悻地往回返。突然看見馬路對面的讀者書店一前一后出來兩個人,正是我要找的目標,我毫不猶豫地橫穿馬路。一輛電動車急剎車停在離我不遠的地方,車上的婦女上氣不接下氣地埋怨我,你看你這個人,過馬路也不看看有沒有車,要是撞著你怎么辦。我無言以對,訕訕地往前走。
父女倆看見我時臉上泛出的詫異告訴我,這一趟我是來對了,我的主動出擊不光能弄清事情的真相,也會留給他們一個深刻的教訓。這就是不問青紅皂白胡亂誣賴人的后果。我想,既然那女生一口咬定是我,不妨就從她這里入手揭出事情的謎底。于是我向她近前走一步,雙手插進褲兜,端正了身子心平氣和地說:說說吧,你一個勁地說就是我,就是我什么?就是你。女生一梗脖子,斜眼不看我。我被她生硬的態(tài)度噎了一下,忍住怒氣,重復了剛才的問話。她也重復了剛才的反應(yīng),聲音和梗脖子的幅度明顯加大。
附近的人覺出異樣,傾了身子朝這邊看。書店門口一輛藍色面包車的門哐啷打開,下來一個瘦高個,遠遠的,就能看出他是個歪脖子。瘦高個隨手帶上門走過來。近了,才看出他的高是瘦襯托的,其實也就和我個頭差不多。身體的瘦和脖子的歪倒是特別突出,尤其是那歪脖子,翹翹的,顫顫的,讓人過目不忘。
瘦歪脖雙手卡腰站在父女倆身后。女生摸弄著手里一本新買的雜志扭頭不看我。旁邊的父親不知所措地和她僵持了一會兒,向前一步,陪了笑臉對我說,老哥,孩子可能認錯人了,不好意思。我一蹙眉毛,可能,這么說還是不死心,來來來,今天咱非得把事情弄清楚不可,省得都在心里掛著。女生突然掉轉(zhuǎn)身子,目光匕首一樣朝我刺過來,就是你!我被刺得火冒三丈,聲音都有些打彎了,好好好,你說說,什么就是我,我究竟怎么了。
附近觀望的人有的開始挪腳向這邊靠。女生的父親突然抓起她的胳膊,拽起女生就走。女生擰屈了身子試圖掙脫,口氣異常堅定地說,就是他,我的兩個同學也看見了!女生拋出證人的話讓我心里發(fā)毛。大凡不論怎樣蹊蹺的事,從一個人嘴里說出來,聽的人或許不以為然,若是出自兩個人的嘴,聽的人就會將信將疑了,如果三個人都這么說,那就是板上釘釘?shù)氖聦嵙恕E母赣H已拽著她走出十來步,我心里犯慌,就此借坡下驢,撥開周圍的目光橫穿馬路。
守候在學校門口的人不多了,里面出來的學生稀稀拉拉。我湊到傳達室門前,朝校園里張望了一會兒,估摸女兒已經(jīng)回家,于是轉(zhuǎn)身往回走。真是新鞋踩上了臭狗屎,剛要有個好事,無端的就碰上這晦氣。我邊走邊做深呼吸,努力將染上的晦氣從胸腔里呼出來。
臨近公安局大門,一輛藍色面包車停在我前邊。副駕駛門口下來一個穿棕色皮衣留八字胡的青年,他麻利地拉開車后門,對我做了個“請上車”的姿勢。我說我不坐車。他將鼻窩里的八字胡夸張地翹了翹,說,不讓你坐車,有個事和你交流一下,耽誤不了多長時間。我冷起臉,說有事在這里說吧,不用到車上去。八字胡轉(zhuǎn)著上身滿天底下看了看,皺著眉頭為難道,大冷的天,還是上車吧,車上暖和。我扭頭看一眼縣公安局門旁掛著的白底黑字的莊嚴的大牌子,不太情愿地上了車。
在車上,我還沒有站穩(wěn),門就哐啷關(guān)上了,車身劇烈一晃,倏地掠過了縣公安局大門。
三
老婆的娘家在離縣城不遠的村子,同往年一樣,這個元旦,我們打算先買點兒東西給女兒的外公外婆送去,然后三口人一起去老家我父母那里過。往年,給岳父岳母買送東西的任務(wù)都是由我獨立完成的。吃過早飯,我改變了主意,把任務(wù)交給老婆。
女兒明年就要高考了,昨晚就和她媽商量今天不出門,在家做作業(yè)。老婆答復不了她,女兒又來和我商量。我當然不能答應(yīng)她,這是元旦,比不得一般日子,怎能不回家團圓團圓呢。女兒一臉的不高興,清晨老早就起來趕作業(yè),早飯都是叫老婆端過去,邊做作業(yè)邊吃的。我怕影響女兒做作業(yè),沒開電視,坐在沙發(fā)上發(fā)了一會兒呆,正要沏杯茶水瓦解一下肚子里的脹悶,手機短信鈴響了:老兄,提醒一下,別叫節(jié)日的喜氣沖昏頭腦啊,昨晚的事,好好掂量掂量做個決斷,我們受害者一方正嚴陣以待呢。我的手一抖,手機落到沙發(fā)坐墊上彈了彈,啪地掉在地上。
昨天,一上面包車我就認出開車的司機是瘦歪脖,這人給我的印象是如此深刻,別說背對著,仿佛將他的腦袋擰下來隨便放在哪個地方,我都能打眼認出來。我的旁邊坐著一個大胖子。我質(zhì)問倚在副駕駛座上的八字胡,你們要拉我去哪里,有事現(xiàn)在就說。八字胡不理會我,從兜里掏出煙盒,抽出一支煙慢騰騰地點上,不一會兒面包車里就煙霧繚繞了。
我咳嗽一聲義憤填膺地說,不說我要下車了,你們認錯人了,我根本就不認識你們,沒什么好交流的。說著我做出起身要下車的架勢,屁股還沒離開座位,我的一只肩膀就被旁邊大胖子的粗胳膊按住了。老哥,急啥,咋能沒什么交流的,慢慢你就知道不光有,還挺必要呢。
我躬不起身子,只好打消強行下車的念頭,重新坐回座位的時候,有意看了一眼旁邊的大胖子,他的一張闊大的方臉上陷滿了麻坑。我拼命轉(zhuǎn)動腦筋,極力檢點最近有沒有做得不妥的事。沒有,不只最近,再遠點的時間也沒有。我瞥一眼外面還算敞亮的天,離開麻坑臉往一邊挪了挪屁股,渾身放松下來,暗想,混賬東西,你們搞錯了,等著向我道歉吧。
直到面包車停在城外的一座亂草崗子前,我的腦瓜還被大胖子臉上密密的麻坑籠罩著。
車一停,麻坑臉便要推門下車,被八字胡制止住了,不用,外面怪冷的,在車上說就是。麻坑臉遲疑了一下,退回來,看著八字胡的后腦勺說,那你張羅吧,我只負責干力氣活。車里一陣靜默后,八字胡突然回轉(zhuǎn)上身,掐滅煙頭扔到一邊,兩眼專注地看著我問,老哥報一下家門吧,姓甚名誰,干什么吃的。我反感他問話的語氣,本不想回答他,但看著他不倫不類的八字胡,心里突然逆反了一下,我堂堂縣委大樓里的公務(wù)員,雖談不上有職有權(quán),最起碼算得上后備干部了,有什么不可說的,于是仰起臉將自己的大致情況倒背如流。endprint
公務(wù)員,在縣委大樓上班,憑老哥這年齡,該混上個一官半職了吧,這就更好辦了。八字胡說著,和麻坑臉對望了一眼。麻坑臉回應(yīng)著活動一下身子,座位下面的支架被他的重量扭曲得吱吱咯咯響。
八字胡干咳幾聲,向我攤牌了。他說他們?nèi)齻€是那孩子的親戚,遭受這么大的打擊,一家人咬牙跺腳地要去派出所報案,被他們好說歹說摁下了,先來找我討個說法,討不出說法再報案也不晚。我疑惑道,那孩子,哪孩子?瘦歪脖的脖子輕松地擰了個麻花,一張尖嘴猴腮的臉沖著我揶揄道:真是貴人多忘事啊,記不起來了,還哪孩子,書店門前指認你的那女學生啊,人家爺倆找上你,你還想抵賴。我哦了一聲,語氣強硬地說,是那事啊,兩個人猛不丁扯絡(luò)上我,弄得我云里霧里的,我還想找他們問個究竟呢,我倒底怎么了?我的情緒漸漸激動起來,發(fā)問的時候,身子不由自主地往高里彈了彈。沒彈起來,被旁邊麻坑臉的粗胳膊按下了,這混蛋胳膊上的力氣真大。
裝吧你,怎么了你自己知道,實話告訴你,那孩子的同學也看見了,人家還搶著要作證呢。瘦歪脖沖我揚了揚下巴,將脖子上麻花松開,晃給我一個后腦勺。我的脊梁骨像被硬物猛烈地擊打了一下,腦瓜脹得暈乎乎的。我無力地說你們要討個啥說法。
啥說法?你當領(lǐng)導的見多識廣,還用得著我們給你出主意啊。八字胡伸出一個手指頭。麻坑臉不耐煩了,沖八字胡一梗脖子,“秦哥,別跟他玩深沉了,把路子抖摟給他,走不走由他,不行,咱去派出所報案就是?!卑俗趾涯抗庖频轿夷樕希_口了。“老哥,這事你看怎么辦?現(xiàn)在你姓甚名誰、干什么吃的我們也知道了,兩條路,一是上班后我們?nèi)ヌ四銌挝?,把你做的好事向你們領(lǐng)導匯報一下,看看怎么處理,再就是,稍稍松一下你的腰包,給點賠償,我們回去開導開導親戚,明天元旦了,得饒人處且饒人,大過節(jié)的,最好別把你弄進去?!?/p>
我問:“賠償多少?”“三萬,這是底價,希望你不要討價還價,我們沒這閑心?!卑俗趾f得輕巧,目光卻錐子一樣扎在我的眼珠上。他轉(zhuǎn)著身子對瘦歪脖和麻坑臉說:“這樣吧,我把老哥的手機號記下來了,給他點時間準備一下,我看還是破費點小財算是消災吧,不就是三萬塊錢啊,明天下午咱找個地方了卻這事,要不就去百脈廣場吧,那里五點半左右沒太有人。”
四
心里裝了事和平常就是不一樣。昨天回到小區(qū),樓上的燈已經(jīng)亮了。一進家門,老婆就埋怨我,你看你,叫你去接孩子,孩子沒接著,自己倒找不到了,不行,咱家里得安電話,要不,買個便宜點的手機也行,看不見人聽不見聲的,悶煞了。女兒聽見動靜開門出來,樂呵呵地掀開桌上的不銹鋼盆,露出兩大碗熱氣騰騰的排骨燉海帶。老婆拿來勺筷,說都回了兩回鍋了,再回排骨上就掛不住肉了。女兒彎了手指捏起一小塊排骨,咬一口說,真是的,可爛了。我丁點胃口也沒有,對娘倆說,你們吃吧,碰到個熟人,說了會話,又去吃了點飯,吃不下了。老婆警覺道:“你請還是別人請?別人請啊。”我轉(zhuǎn)身進了臥室。聽得出,這頓晚餐沒有我的參與,娘倆吃得有些孤單。女兒問:“媽,爸怎么了,像掉了魂似的。以后叫爸不喝酒不行啊,這么好的菜都不和咱一塊兒吃?!崩掀殴緡伭艘宦?,我沒聽清她說的什么。
早早上床,卻沒有睡著,閉上眼我就被八字胡、麻坑臉和瘦歪脖包圍了,他們像三頭來勢兇猛的怪獸,齜牙咧嘴地嗷叫著輪番向我叫陣。很顯然,聽任他們向派出所報案或者來單位找我們領(lǐng)導,對我都是絕路,可三萬元的賠償款對我來說負擔又確實太重了。
我從洼峪鎮(zhèn)中學考上公務(wù)員來到縣文明辦,坐公共汽車,在隔了五十多里的縣城和鎮(zhèn)子間來回跑了兩年多,讓老婆辭掉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的工作,帶上孩子住進這套花了二十一萬買的二手房。用老婆的話說,其間我們兩口子經(jīng)受的磨難,絲毫不亞于抽筋扒皮。鎮(zhèn)上的房子剛還完賬,一點兒積蓄也沒有,掐頭去尾談好賣十萬,買主付款時死皮賴臉地扣下兩千硬是不給。那些天,我們腆著臉走南串北,八竿子戳不著的親戚朋友都走過了,勉強借到兩萬多。岳父見我們確實難,忍痛折價賣掉兩間破沿街房,給我們送來五萬塊。岳父一走,老婆激動得哭成了淚人,不足的四萬,只有找人擔保貸款了。老婆一直沒找到合適的工作。我一個月兩千來塊錢的工資,除去一千多還貸款,剩下的便是我們一家三口的全部經(jīng)濟保障了。住在縣城,別說吃喝穿戴,下樓倒垃圾都得花錢。鄉(xiāng)下父母就我一個孩子,每月還等著我送生活費。女兒上高中,說不準哪一時就要交輔導資料費,少則三十五十,多則上百。所以說我們一家生活在水深火熱中一點兒也不為過。別說三萬,就是三千塊錢猛不丁壓在肩上,也得拽個趔趄。
老婆提一包東西,笑出一臉的燦爛回來,還沒換上拖鞋就看見我掉在沙發(fā)下的手機。哎,你的手機咋掉地上了。我慌忙俯下身。揀手機時,手指碰了上面的鍵,屏幕上顯示有一條未讀短信,我沒敢看,匆忙把手機裝進衣兜里。換上拖鞋的老婆將手里的東西放在桌上,說岳父岳母非讓她帶回來的,里面有火腿、香腸、粉絲,還有一個扒雞。說完,臉上一緊張,哎,時間不早了,咱得趕快去你爸媽家。
老婆兩眼看著我,給孩子他奶奶爺爺買點啥?我看一眼她放在桌上的那包東西,不假思索地說,別買了,帶上這個就行。老婆額上漾起幾絲細紋,猶豫著看我。我說就這樣吧,應(yīng)應(yīng)急,省幾個,等日子過好了咱好東好西給一家買一大堆。說這話的時候,我鼻子一酸,兩眼忽地潮了。
去車站的路上,女兒惦記著沒做完的作業(yè),很不情愿地落在后頭。我和老婆并肩走在前面,不時回頭尖了嗓門招呼她。女兒佯裝沒聽見,用走得更慢的步子和我們賭氣。我和老婆搭訕著。
醫(yī)藥公司門口有賣糖葫蘆的,老婆把布包遞給我,去買糖葫蘆哄女兒。我趁機掏出手機,翻出那條未讀短信:老哥,再提醒一下,活動按預定計劃進行,下午五點半,百脈泉廣場噴泉池邊碰頭,不見不散。
我們一家三口進了車站大門,找到一輛開往我老家那邊的車前,站在車門口的售票員急切地沖我們招手,快上來,要開車了。車上恰好三個空座位。老婆和女兒并肩坐在一排,我去后邊的坐了。
售票員扶著椅背走到車后邊,挨個賣票。我拿出錢候著。售票員快走到跟前時,我的肩膀被同坐位的人用力拍了一下:“柳建軍,不認得我了,我是你同學張大為啊?!蔽覍χ矍耙粡埌桌锿讣t的圓臉愣怔了一會兒,認出他來了。張大為是我初中時的同學。他說,柳建軍,聽說你去縣委大院上班了,可真行,咱那幫人就你出息了。我趕忙低調(diào)地敷衍,行啥,混碗飯吃吧。endprint
我問張大為怎么知道我去了縣委大院。他說聽同學佟憲兵說的。佟憲兵,那不我們班的勞動委員啊。是啊是啊。我們倆都笑了。佟憲兵是我們班當了一個星期的勞動委員。佟憲兵學習跟不上,卻一心想當班干部,有事沒事地湊到班主任跟前獻殷勤,還斷不了添油加醋地打同學的小報告。新學期,班主任提拔他當勞動委員。咸魚翻身的他趾高氣揚起來,拿勞動當成正事了,一下課就組織班里干這干那,支使得同學不得閑。全班同學集體找班主任彈劾他,下星期一的班會課上班主任就把他罷免了。張大為和我不約而同地笑,肯定也是想起了佟憲兵的那段小插曲。
我問,張大為,你現(xiàn)在干啥工作?他一齜牙,談不上工作,咱小老百姓,在濟南買了九臺福利彩票機子,賃出去了,見月去收收租子。我說你才叫真行呢,咋樣,錢掙得花不了了吧。他說還行,這輩子吃穿住行是不愁了。我們彼此投入地回憶了一些有趣的舊事,引得前后座位上的人探了脖子看我們。
張大為下車下得早。我們相互留了手機號,握手道別:“柳建軍,終于和你接上頭了,以后有啥事去縣委大院找你,可別裝做不認識啊,咱沒啥大本事,就有幾個錢,用著的話,多了不敢說,三萬五萬的隨時去拿。”我連連搖頭,又接連點頭,說哪里的話,老同學了,去就是,能辦的我一定幫你辦。
我們在老家村頭下車,老婆提起手里的布包在我眼前晃了晃,一臉的難為情,說:這樣真不是個事,我去那邊小賣部再買幾包點心吧。我爽快地答應(yīng)了。女兒突然有了笑臉,追上老婆,說她要吃巧克力。我停下來落在后頭,端詳面前這個破破爛爛的村子,胸腔里緩緩涌起一股衣錦還鄉(xiāng)的豪氣。
五
與去老家相比,回來坐車就不那么順當了。父母陪我們在村頭車站等車,好不容易等來一輛,上面擠得滿滿的,停也沒停。第二輛,我和老婆上了車,女兒看看滿車擁擠吵嚷的人,不肯上來,我和老婆只好作罷??纯幢恚瑫r間不早了,第三輛車一停下,我不由分說拽起女兒就往上擠,車門一關(guān)上,我們?nèi)谧泳捅粩D散了。
車上亂糟糟的,我的心里卻很有秩序。我在挨個推想對我的選拔任命下來后有可能出現(xiàn)的好情形。我在縣文明辦的大頭兵身份會徹底改變。喬部長說,春節(jié)后要招進一個公務(wù)員的,那樣的話,我在文明辦的墊底排序也有所改觀了。岳父岳母聽到我的好消息,老兩口肯定會關(guān)起門來偷著樂,高興他們當年同意女兒嫁給一個偏遠小鎮(zhèn)窮教師的選擇,是正確英明的。同學朋友聚會的酒桌上再蹦出我的名字,他們帶了醉意的眼神肯定又多了些羨慕的眼光。當然,想得更多也最讓我舒心的,是享受父親的歡喜。我父親以上的祖輩,最起碼從曾祖父以下,都是地地道道的草根。曾祖父是個賣油的孤兒,老大不小了才遇上討飯的曾祖母。祖父是一個老實人,只能靠從曾祖父承繼下來的那點兒微薄家業(yè)維持生機。倒霉的是祖母過早病逝,我父親十三歲就跟著人去闖關(guān)東,小小年紀顛沛流離,嘗盡了人間的悲苦。比父親小一歲的姑姑,過早地承擔起祖母舍下的家務(wù)活,因不勝家中的困苦,十四歲就哭著鬧著跟了一個比她大十幾歲的外省貨郎。我考上師范的那年,父親歡喜得一個人就著咸菜喝下斤半白酒,醉倒在床沿下反復念叨我們家的祖墳冒青煙了。以后我有了女兒,抱著她玩耍,我常常想起那次我把爛醉如泥的父親抱到床上的情景。
中午,我和父親喝酒。沒嘮扯幾句,父親就問我去縣委大院好幾年了,現(xiàn)在有沒有啥長進。不等我出口,老婆就笑瞇瞇地插過話來,說領(lǐng)導跟我談話了,看來年底這次微調(diào)問題不大。父親當然不知道什么叫微調(diào),但從老婆的口氣里,斷定我要被提拔了。他歡喜得端起杯子和我碰了一下,一飲而盡,之后的興奮情緒便溢于言表了。父親扳著手指列舉了我在我們馬蹄莊的三個第一。第一個考學吃上國家糧,第一個考上公務(wù)員進了縣委大院,也將是第一個被縣委大院提拔當上正兒八經(jīng)國家干部。父親歡喜得剎不住車了,揪住孫女兒的衣角,鼓勵她考上個好大學,讓我們家祖墳的青煙冒得更粗更高。女兒被煽動得飯都不好好吃,吵嚷著趕快回家做作業(yè)。
在小區(qū)附近下了車,我一拍腦瓜說:“想起個事,辦公室的電腦忘記關(guān)了,得去關(guān)上?!崩掀呕袒痰貑枺骸罢l的電腦?”我說我的那臺,下班時打掃了一下衛(wèi)生,大意了。老婆緊張了臉子埋怨我太粗心,開了這么長時間會不會燒毀了。我放松精神,笑著寬慰她,沒事,就是浪費點電,現(xiàn)在去關(guān)上就是。女兒急著回家做作業(yè),煩躁躁地拽著老婆往家走。
穿過馬路,我在一個小書攤前胡亂翻看了幾本舊書,等老婆和女兒進了小區(qū)大門,迅速掏出手機給張大為打電話。手機振了一下鈴,張大為就接話了?!拔?,建軍你好?!蔽艺f:“大為你好,真不好意思,剛接上頭就有事麻煩你?!薄吧妒?,說就是,不要客氣。”我稍作停頓,支吾道:“是這樣,我家里有點兒急事,想借你兩個錢?!薄敖桢X啊,多少?”“得三萬呢?!睆埓鬄轸抟矝]打,說:“三萬啊,沒問題,我給老婆安排一下,一會再給你打電話?!毖b起手機,我咧開嘴巴,顧自笑出了聲。對面走來的女孩以為我在和她笑,靦腆了臉子,扭身小跑起來。
過了文化中心,張大為的電話還沒有打來。麻煩人家,怎么能等別人給自己打電話呢,我主動給他打過去。你所撥打的電話正在通話中。我看了看表,還差三分鐘五點,我不著急,我早就想好了,我才不順順溜溜把錢準備好,到時乖乖交到他們手上。他們不是有車啊,我要他們和我一起去拿。
拐過農(nóng)業(yè)銀行前安裝ATM機的小亭子,就看見廣場邊高大的葡萄穗式的燈飾了。我給張大為打手機。關(guān)機!我責備自己不仔細,按錯了鍵,找準號碼又打過去,還是關(guān)機,接連幾次,我的頭一下子大了。
走上廣場的時候,我像走進洗浴中心的小蒸屋,體內(nèi)的汗汩汩往外涌流,還冒著熱氣。我有一種騰云駕霧的虛脫感。有一刻,我似乎明白了之前熟視無睹的許多世理,可怎么也弄不清我到底對那女孩怎么了,惹得他們這樣對我趕盡殺絕。十六七歲的女孩,我,她的家人、親戚怒氣沖沖的臉,我沒有膽量往細里琢磨。
五點零七分,我心存僥幸地又給張大為打了一遍,手指像被什么牽絆著一樣,抖抖索索地有點力不從心。張大為的手機堅定地關(guān)著。我的腦瓜先是一飄,恍惚間走了個趔趄,醉酒般搖晃著站穩(wěn)腳跟后,一團喊天天不應(yīng)叫地地不靈的絕望堵在心頭,胸口憋悶得隱隱作痛。endprint
我在鄉(xiāng)鎮(zhèn)學校當老師時,有一年縣里出了樁禍事,縣一號煤井坍塌,不是局部,是打眼看不到頭的一大片,裂口噴涌的黑水淹沒了縣城周圍近百畝田地。六十七個農(nóng)民礦工活活埋在下面,現(xiàn)在從那里經(jīng)過,知情的人還恐怖得毛骨悚然,兩腿直打彎。有一家人,爺爺、兒和孫子正好在一個班上,全攤上了,撇下了三代寡婦,聽說孫子娶了媳婦還不到一個月。遇難者的家人、親戚哭鬧著圍堵在縣政府門口,緊閉的大鐵門前擋著警察排成的人墻。外面的進不去,里面沒人出來,僵持了好長時間,縣公安局政委才喂吆著警車趕來調(diào)停。說事故正在調(diào)查,家有家規(guī)國有國法,出了事首先得弄清原委,不然無從處理,意思是留下幾個代表聽候事故調(diào)查的原因,其余回家等待處理結(jié)果。一群人哭來鬧去,也沒哭鬧出個名堂,最后只得從了政委。代表們被安置在縣招待所,好吃好喝地住了幾天,等來的卻是“意外事故”的定論,而且是從北京請來的專家經(jīng)過細致調(diào)查得出的。一人賠償一萬塊錢。死者的家人不接受,又聚集來哭鬧,縣公安局槍打出頭鳥,以“無理取鬧”的罪名拘留了幾個,其余的就有些縮手縮腳了。有人壯著膽子提出向上級告狀,立刻遭遇潑來的冷水,在中國,北京就是天,北京的專家都這樣說了,告到天上還能告出啥眉目!來縣文明辦后,一次我和一位副主任出差,閑聊中,無意中談到多年前的那次煤井坍塌事故。副主任左右環(huán)顧一下,朝我湊了湊,壓低聲音說,意外事故,意外個鳥啊,其實從頭上就錯了,那個熊煤礦,坍塌前就敲響過好幾次警鐘了,今天掉下塊石頭,明天冒出灣子水,明顯存在安全隱患,根本就應(yīng)該停下來,不能再挖了,你想想啊,支撐地皮的肋巴骨都快被鼓搗爛了,還一個勁地挖啊摳啊的,不埋到底下才怪??粗乙荒槺瘧懙臉幼?,副主任長嘆一聲說,縣上也真有辦法,請來幾個老頭好吃好喝好招待地玩幾天,現(xiàn)場都沒去,就把鑒定拿出來了,還是北京專家的鑒定,直接封頂了,老百姓碰上這事,真是喊天天不應(yīng),叫地地不靈??!
細究起來,我對張大為算是有過恩的。在老家的鎮(zhèn)上讀初中時,不知班主任從哪里聯(lián)系了一本復習資料,在講臺上比劃著五個手指頭宣揚了一番它的重要性后,兜底限期定購。我經(jīng)不住誘惑,回家死纏硬磨地跟父母討要了書錢,返校后正要鄭重其事地交給學習委員,被一旁滴溜著眼珠察言觀色的張大為拽住衣角引出了教室。我們來到校園西北角的一棵老柳樹下,張大為雙手緊緊攥住我的雙手,面對面站在我跟前,像下蛋的母雞一樣臉紅脖子粗地難受了一陣,結(jié)巴著兩片厚嘴唇說出了緣由。他看上班上的一個女生,為琢磨怎樣向她表示一下,都好幾天沒心思學習了,眼下定購復習資料正是一個與她交好的好時機。張大為了解那女生的家境,說她基本上是夏天一身單,冬天一身棉,春夏和秋冬之交連身過渡的衣裳都沒有,往往是天暖了,被厚衣裳捂得成天汗津津的,天冷了,因為衣裳單薄,又被凍得縮手縮腳舒不開身,定購復習資料,簡直比登天還難。問題是張大為的家境比她也好不到哪里去。我被張大為的結(jié)結(jié)巴巴說懵了,她倆定購不起復習資料關(guān)我啥事?張大為突然滿臉誠懇,嘴一下子不結(jié)巴了,他說:“柳建軍,干脆讓我替你頂個名吧,把你定復習資料的錢給我,讓我在她的眼皮底下風光一回,等書一發(fā)下來我就轉(zhuǎn)給你,反正又不耽誤你看!”
不難想象聽了張大為的荒唐想法,我的反感情緒表現(xiàn)得多么強烈,要知道我死纏硬磨從父母那里討來這錢著實不易,而且下保證那年過春節(jié)不買炮仗了。我的胳膊一用力,兩手魚一樣從張大為的手里滑出來,張大為把我的手都攥出汗來了。我罵了一聲,張大為,去你娘個巴子的,轉(zhuǎn)身就走,卻沒有走成。張大為哈腰把我的一條腿緊緊抱住了。我能感到他的腦袋在我的襠下蹭來蹭去的摩擦力。班上買得起復習資料的人多了,他為什么不找他們,就是因為他覺得我人好,有品德幫他這忙,若是別人趕著幫他,他也不一定把這么大的秘密泄露出去??纯矗@混蛋,按他的歪理邪說,不把錢給他,反倒是我的品德不好了。我當然不能讓步。記不清他又苦口婆心地說了些什么,我都不為所動。他緊緊抱著我的腿蹲在下面,我奮力掙脫了幾次,都沒能得逞。我倆就這么僵持著,張大為突然換了一種低三下四的口氣,哀求道:“柳建軍,求求你了行吧,不就是頂個名啊,別太死心眼,保證復習資料一發(fā)下來就轉(zhuǎn)給你,一秒鐘也不耽誤你看!”最后一句話,他說得斬釘截鐵,兩手用力晃了晃我的腿。我忍不住低下頭,一看見張大為潮呼呼的眼珠上箍著的血絲,我心一軟,終于敗下陣來。
事實上,以張大為名義定購的那本復習資料的皮毛我也沒能摸到。書一發(fā)下來,張大為就慷慨地給了那女生。我沉不住氣,瞅機會向張大為討要。張大為很不耐煩,說別他娘的婆婆媽媽了柳建軍,你就好事做到底吧,那書我隨便對人家讓了讓,沒想到人家竟高興地收下了,很感動的樣子,我倆的事剛有點眉目,你別燒餅葫蘆不看貨色,給我攪和黃了!見我怏怏的,張大為顯得更不耐煩,說不就是幾塊錢啊,過兩天我跟我當村干部的三叔要了,連利息一塊兒給你。他的“兩天”過了兩個月,之后,兩個人突然雙雙從班上消失了。張大為不跟我一個村。我書沒撈著看,錢也沒撈著要,說出來又怕叫別人笑話,悄不聲地做了回冤大頭。
走神走到這里,我突然心頭一熱,借3萬塊錢的事,張大為一開始答應(yīng)得那么痛快,后來又變了卦,問題是不是出在他老婆身上。對,問題肯定出在他老婆身上,他說過給老婆安排一下的。他老婆若是初中那女生,事情發(fā)生轉(zhuǎn)機的可能性太大了,他們兩人走到現(xiàn)在這一步完全是從花我的錢買的那本復習資料開始的,換句話,說我是促成他倆姻緣的紅娘也不為過。把復習資料的事和他老婆說說,興許有戲。我興沖沖地把手伸進衣兜。張大為的手機死死地關(guān)著。張大為,你個王八羔子,千不該萬不該,你不該把個王八羔子手機關(guān)了!對張大為一死心,我的眼前刷地變得漆黑一片。
正是吃晚飯的時間,廣場上的人散的散了,來的還沒有來。我的兩條腿像踩著高蹺一樣深一腳淺一腳,一點兒也不踏實。
遠處傳來窸窸窣窣的腳步聲,我下意識地回轉(zhuǎn)身,一個看上去有棱有角的人在廣場邊踱步,像個公安。我一個激靈站起身,像聽到發(fā)令槍一樣小跑起來。
到了廣場中央的噴泉池邊,我已大汗淋漓,衣領(lǐng)里冒出的熱氣吹得脖子暖暖的,內(nèi)衣的好幾個地方?jīng)鼋z絲地往身上黏。噴水管根根碗口一樣粗,明晃晃地直豎著。中間噴水管上端箍著幾匝黑鐵絲,鐵絲匝旁邊一大一小翹著兩個鐵絲圈。凝望著一大一小兩個鐵絲圈,我突然鼻子一酸,眼淚嘩地淌了下來。什么時候,瘦歪脖、八字胡和麻坑臉來到噴泉池邊,其中的一個把我指給其余兩個人看,說:他來了,比我們還守時!三個人不約而同地沉默了一陣,見我不說話,其中的一個順著池沿走幾步,干脆彎腰兩手扳住池沿跳落下來。從落地的聲音判斷,下來的是胖子。錢帶來了嗎?果然是胖子。我不理他,兩眼出神地望著兩個鐵絲圈。錢帶來了嗎!胖子向我靠近。兩個鐵絲圈在我出神的凝望中虛幻成通往天堂的梯子。我高喊一聲帶來了,在濕漉漉的汗水的浮托下飛身一躍,兩手鉤住了小鐵絲圈。鐵絲鋒利成刀子,像要把我的手指割下來,我咬緊牙關(guān)聳身將頭探進大鐵絲圈里。我感到我的手指被鐵絲齊刷刷割斷了,血淋淋的指頭紛紛落下,有兩個還蹦跶著跳進前邊的梯形池里。endprint
六
俗話說,人死如燈滅。有那么一點吧。不知道燈滅后究竟是一番怎樣的變故。我呢,先是眼前一黑,漸漸地,意識轉(zhuǎn)入混沌,之后就無知無覺了。什么時候,我突然痙攣起來,一陣強似一陣,我明白,死亡是從一個世界的消失,也是在另一個世界的新生。再后來,我明白了,兩個世界,原則上互不相干,也不是絕對沒有聯(lián)系,就像人世間說不清道不明的那些稀奇古怪,匪夷所思的事情。
再一次意識到自己的存在時,我已被引渡到對岸,一條神秘的大河把我與人世間隔開了。我問同類,我能到對岸看看嗎?同類搖搖頭,又點點頭,說一般不能,當然,也不是絕對不行,像人世間的特異功能,或者極端狀態(tài)下出現(xiàn)的奇跡一樣,有些事,有些人在某種情況下能做到,一般人在一般情況下是做不到的。我聽得稀里糊涂,固執(zhí)地說,我就想過去看看,我死得太冤枉了。同類淡然一笑,說,如果實在轉(zhuǎn)不過彎來,就試試吧。
我扭臉看著那片一望無際的泛著幽光的神秘大河,問,怎么過去?你說呢,河里沒有船,河上沒有橋,岸邊也沒有飛機,我看只有鳧水了。眼角的余光告訴我,同類正專注地看著我。我不看他,邁開步子向河邊走去。我走得很慢,邊走邊被失望打擊著。我想,這樣寬得沒邊的大河,怎么能夠鳧過去啊。
記住,今非昔比了,你如果能夠過河,上了岸,只有靠意識的力量才能到達你要去的地方。彼岸就是彼岸,一切大不一樣,明明被我落下了一大段距離,眨眼間,同類就和我肩并肩了。
同類進一步叮囑我,千萬記住,是意識,不是意志,空懷意志,你就是滿人世間走一圈,也不一定能找到你要去的地方。雖然記住了叮囑,我對同類一臉的嚴肅并沒有鄭重對待。我在想,這么寬得沒邊的大河,怎么能夠鳧過去呢?依據(jù)從人世間帶來的經(jīng)驗,蠻干強攻肯定不行,只能智取。
接下來發(fā)生的事情大大出乎我的意料。我正聚精會神,挖空心思探尋一個過河的妙招。下去吧你,別胡琢磨了!同類一伸手,把我推下了岸。
入河的感覺徹底否定了我從人世間帶來的經(jīng)驗。河里不是水,是氣。我一落千丈。我本能地做了個鳧水動作,結(jié)果如愿了,手舞足蹈,起伏顛簸了一陣,身子漸趨平衡,一節(jié)一節(jié)浮升到河面。感覺渾身上下有使不完的力量。這話完全是從人世間挪用過來的,但感覺的真實性千差萬別,此刻,這話更是真實的寫照。不用說,我不費吹灰之力地游到了對岸。
經(jīng)驗一再被推翻,在岸邊的峭壁下,我正昂頭找尋易于攀援的路徑,無意中一聳肩,身體竟輕盈地飄升起來,并迎合著我的意愿落在上面一簇干枯的野荊旁。這是一座山的峰頂,一個戴狗皮帽子的老頭趕著羊群迎過來,亂石翻滾。我避開羊群,等著老頭過來和他搭話。眼看著,老頭走到我面前停下來,我正推測他的年齡揣摩一個合適的稱呼,他卻解開腰帶沖著我撒起尿來。我憤憤地攥起拳頭,對著老頭的胳膊就是一拳,老頭無動于衷。徒勞的一擊讓我驀地明白了,這個世界已經(jīng)沒有了我的位置,對這個世界的一草一木我都無能為力了。悲從中來,我一屁股坐到野荊叢上,失落了好一陣。我的重量對野荊叢竟沒有絲毫的干擾,倒是老頭那滴不成線的尿液把野荊叢弄得窸窸窣窣。
我準備去看看我的尸身了。遵照彼岸同類的囑咐,我攢足意念使勁一想,立刻有了飛的感覺,時空掠過,眨眼間我落在百脈廣場葡萄穗式的燈飾上。簡單得如麻雀飛上房檐。廣場上人挺多,看來元旦假期還沒有結(jié)束。我將身體轉(zhuǎn)移到噴泉池里的噴水管上。吊死我的鐵絲圈還在,我的尸身沒有了。幾個孩童在比比劃劃地談?wù)撐?。一個說,你們看見沒有,那人就是在那個鐵絲圈上吊煞的。一個說,早看見了,起先有個高年級的學生還用彈弓彈過去一塊兒糖果呢,糖果正好彈進那鐵絲圈里了。一個孩童哈了一下,說糖果也在那鐵絲圈里吊煞了,幾個孩童被逗得齊聲哈哈了一陣。
說吊煞糖果的孩童悄悄脫離開同伴,咋呼一聲,快跑啊,別讓小鬼抓了去!撒腿奔跑。后面的受了驚嚇,一哄而散??炫馨?,別叫小鬼抓住了!快跑啊,小鬼真的追上來了,還是個公務(wù)員小鬼呢!
無謂地丟掉性命,還被當了笑料,我心里很不是滋味,鼓動被撞了腰身的人去追打孩童。他們對我的煽動毫不理會。其中的一個還跟我作對似地放棄斥責,打著口哨,嬉皮笑臉地朝我凝望,我失望了,悻悻地離開廣場。
臨近我家小區(qū)的大門口,一輛摩托車在路邊停下來。前面駕駛的人揚起胳膊朝小區(qū)里揮了揮,對后邊馱著的人說:“張昌國,這里曾住著我的一個同學,前幾天不知為啥在百脈廣場噴泉池邊的鐵絲圈上吊煞了,那天他還打電話跟我借3萬塊錢,幸虧我的手機沒了電沒再聯(lián)系上,不然3萬塊錢就打水漂了!”聲音有點兒耳熟,我正要湊過去探個究竟,摩托車劇烈地突突幾下,拖著濃煙風馳電掣地駛走了。我的意識里閃過一張面孔,這不是他娘的張大為??!我情不自禁地發(fā)狠咬了咬牙。沒有聽到牙齒打架發(fā)出的聲音,也沒有體驗到牙齒相互碰觸的質(zhì)感,我稍稍遲疑了一下,恍然大悟,淪落到這步田地,我連發(fā)狠的能耐也喪失掉了。
家門緊閉,我從窗縫擠進去,里面黑咕隆咚,估計我的尸身被運回了老家。果不其然,我啟動意念落到老家的房頂,下面搭了靈棚的院子里人頭攢動,其間混雜著不少熟悉或者似曾相識的面孔。我遠嫁外省的姑姑也來了。三年前,姑姑來過老家一趟。三年的時間,姑姑衰老的進程明顯加速,不仔細看都認不出來了。墻角坐在木墩上的女兒成了一個傻人兒,淚哭不出來了,絕望了臉子一個勁地抽搐。父親佝僂著身子候在女兒跟前,喚一聲女兒的小名,說好孩子,咱不哭,沒了爸爸,爺爺供你,好好考,爺爺一分錢也斷不了你的。我兩眼一潮,對著父親使勁伸大拇指。
娘呢?老婆呢?院子里沒有,我正尋摸個位置往下落,屋脊的裂縫一下子把屋里的情形端到眼前。父母住的屋子前年就漏雨開了,因為在縣城買房弄得手頭緊,我心里一直惴惴不安,前些天還暗暗發(fā)誓,明年開春一定把老家的房頂翻修了。我的靈床橫在下面的中央,臉上蓋著黃表紙,古銅襖,皂青褲,一看都是新綢子。我的尸身被捂蓋得嚴實實的,什么也看不見。老婆和娘并肩坐在靈床的一邊,和女兒一樣,映著塌天災難的眼睛哭不出淚來了。我抑制不住一軟身子,倏地滑落下去。endprint
下落中,我稍一斜楞,落在老婆的一個肩膀上。老婆毫發(fā)未動,這完全在我的意料之中。我看出娘和老婆坐在同一條凳子上,便溫順地扁起身形,填充在她們之間。我一會兒看看娘,一會兒看看老婆。兩個人都苦著臉,臉又干又皺,沒有血色,像小時墻上掛了一冬的熟地瓜干。守靈人坐著馬扎倚在墻根打盹,我瞥了一眼就感到心里發(fā)毛,嚇得抽回目光不敢再看他。
媳婦子,跟俺說實話,俺兒到底做了啥不好的事,愧得走投無路,尋了短見。是娘的聲音。我轉(zhuǎn)臉看老婆,老婆木著臉子不吱聲。媳婦子,難道是俺兒做了對不住你的事,你嫌說出來不好聽,情愿爛在肚子里,說吧,俺不跟別人說,俺就是想明白明白,讓心里松緩松緩,那么大個人,猛不丁就這么不明不白地走了,俺過不去。老婆還是不吱聲。娘的聲音發(fā)抖開了,媳婦子,你倒是說啊,俺兒有啥對不住你的,俺替他向你賠罪。我急了,雙手抱住娘的一條胳膊使勁搖晃。
老婆的嘴巴咧了咧,我期待她說話安慰安慰娘,她卻又閉緊雙唇緘默了。我轉(zhuǎn)臉看娘,老婆卻開口了,聲音干巴巴地,像在烈日下曬過一樣。娘,你都問過好幾十遍了,我真的沒藏著掖著,我還憋悶得過不去。娘皺巴巴的臉上顯然寫滿了不相信??粗锉飷灥孟褚ǖ脑愀庀啵野筒坏美掀啪巶€瞎話哄哄娘。
我俯身將腦瓜抵在老婆的心口窩,磨蹭一陣,又用力擠壓。老婆終于干咳一下,開口了。她說,娘,出這么大的事,事前總該有點兒征兆吧?娘木訥了表情,拿不準應(yīng)該點頭,還是搖頭,緊并的嘴唇動了動,嘴角閃過兩小撇。
老婆瞇起眼說:大前天,他單位開了個生活會,他們喬部長說他要提拔了,回來高興得了不得;前天,從單位值班回來,我讓他去接孩子,碰上熟人喝了點兒酒,孩子是自己回來的;昨天我去了趟娘家后,我們一起來老家,回去下了車,他想起辦公室的電腦忘了關(guān),去關(guān)時情緒也不孬,沒想到就出了這糟心事。
娘埋怨道,又喝酒,我早就念叨著不讓他喝,自家的身體又不是不知道,酒勁一下去就難受,還耽誤了接孩子。
老婆說這次喝得不多,都看不出來,開生活會那回喝得才多,回家一進門就摟住俺,叫俺喊他柳主任,說他今晚吃了道菜,既經(jīng)濟實惠又有營養(yǎng),海帶燉排骨,要俺明天也給女兒做一頓。
娘木訥的表情泛起微光,像要從老婆的話里找出她要尋的目標。
老婆嗓子眼干澀得卡住了,醞釀了好長時間,才把話續(xù)下去。老婆說我醉醺醺地纏磨了她一通之后,顧自進了女兒的屋。女兒上晚自習還沒回來,我主動去接女兒。結(jié)果起個早五更,趕了個晚集,女兒回來了,我還沒回來。老婆怕我醉兒咕咚回不了家,出來找我,迎在我小區(qū)的大門口。我問,女兒呢。老婆說早回家了。我說碰上個跟女兒長得一模一樣的女學生,上前跟她搭話,女生一個激靈倒退好幾步。認出不是女兒,我故意逗她,上趕幾步,伸長了胳膊要拉她一起回家,女生嚇得掉轉(zhuǎn)身一溜煙地橫過了馬路。為這,我錯過了接女兒。
我的腦瓜嗡地一下就大了。這么說,那天下午,在學校門前看見我的那對父女,并不是什么陰差陽錯,怪不得女生那么堅定。
娘沒有找到她要尋的目標,臉上暗了一下,繼續(xù)木訥起表情。老婆說話說得累了,小張著嘴巴喘粗氣。我左右開弓,扯住娘和老婆的兩只胳膊使勁搖晃,娘啊老婆啊,我終于明白了,是我那晚喝多酒,惹了點兒小麻煩,被人鉆空子,弄成大麻煩了!
因為成了彼岸的一員,我晃不動娘和老婆的胳膊,也不能把聲音送進她們的耳朵,情急中靈機一動,我準備找紙和筆,將我流落彼岸的情況寫成一封信,放到她們面前,讓她們自己讀。
記得灶屋外面的窗臺上有半截鉛筆,我趕過去,果然在。并且女兒的書包就在灶屋門里面的小椅子上。一時間,我很是過意不去,女兒明年就要高考了,因為我的原因,給她這么大的打擊,為了給我送喪,還要白白耗費她好幾天的時間。我打開女兒的書包,里面散發(fā)出人間特有的青春氣息深深感染了我,我鼻子一酸,感慨道,能夠再回到人世間多好啊,哪怕不再提拔什么干部,不再進入什么官場。
女兒的書包里有一疊信紙,我揭下幾張。女兒的文具盒也在,可我不想再浪費她的筆墨了,給她留著,多做幾道題,多寫幾句作文吧。我將信紙鋪在窗臺,捏起那半截鉛筆。真是奇了,本以為我的這封信要字斟句酌地寫上一陣,沒想到意念一動,我這幾天的經(jīng)歷,所思所想,甚至包括在此之后的事情,全都躍然紙上了。只是在此之后的文字,字跡模糊起來,像有意遮掩,先不讓我看到。
我返回停靈房,將信遞給老婆,囑咐她念給娘聽聽。老婆不接信,也不看我,我愣怔了一會兒,才明白了我的尷尬處境。我想一定得設(shè)法將信讀給娘和老婆,她們老這樣憋悶著,會憋悶出毛病的。這時,外面有人進來說,柳建軍單位的領(lǐng)導來吊唁了。靈旁的人,在娘和老婆的帶領(lǐng)下齊聲大哭,耗盡淚水的干嚎更叫人心碎。
柳建軍是誰?我死了,柳建軍單位的領(lǐng)導為什么來吊唁?我正納悶。喬部長領(lǐng)著文明辦的三個副主任低頭沉重地走進來。見到四個領(lǐng)導,我忽地記起,我就是柳建軍,柳建軍是我在人世間的名字啊。
我拿著信,傻乎乎地看著喬部長領(lǐng)著三個副主任,在我的一個族人的引領(lǐng)下,對著我嚴嚴包裹尸身鄭重地鞠躬,又排起隊,圍著靈床緩緩轉(zhuǎn)了一圈。族人指著我娘對喬部長說,領(lǐng)導,這是柳建軍他娘。喬部長上前一步,緊緊握起我娘的手。我娘從沒見過這么大的領(lǐng)導,自然是拙嘴笨舌,說不出一句話。喬部長夸我在單位工作出色,是個好同志。我娘激動得兩手抱住喬部長的一只手,渾身抖個不停。喬部長就是會說話,他語重心長地安慰我娘節(jié)哀,保重身體,生死是自然法則,誰都有這么一天。
喬部長要走了,我一著急,縱身跨過靈床,從后面把他緊緊抱住。我們喬部長僵了一下,舉起兩只胳膊,兩手間像捧著一樣東西。他轉(zhuǎn)過身,僵僵地走到我娘跟前,背課文似地誦讀起來。誦讀很快吸引了我的老婆,她伸長脖子,耳朵翹得大出一圈。
喬部長的嘴里竟響起了我的聲音。誦讀的內(nèi)容,和我信上寫的一字不差。有人喊,鬼魂附體了!屋門口,有推搡著往里擠的,有戰(zhàn)戰(zhàn)兢兢往外涌的。聽聲音,是我在向娘和老婆讀信??醋x信的人,分明是喬部長。屋里,靈床之外的空間一會兒縮小,一會兒擴大,不停地變來變?nèi)?。信很長,靈床外空間的大小變化,持續(xù)得時間也很長。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