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孝義
小人物記
◎石孝義
跳上船,老韓沒有馬上解開纜繩,而是坐在船頭先卷上了一支旱煙。他平時不喜歡抽煙卷兒,開始時是抽不起,后來是抽不習慣了,就感覺煙卷兒抽在嘴里沒勁兒。這會兒天還早,啟明星還在,青藍的夜空東方才剛剛泛白。老韓坐在船幫上,那沉沉的腦袋耷拉著,與身子垂成個T字形,眼睛木然地盯著旱煙在手里一圈圈地拈來拈去,那身外的世界仿佛已經(jīng)和他無關了。晨霧打在他呆板的臉上,濕漉漉的,那是一張僵硬得像蠟像一樣,毫無表情的臉,臉上的一道道皺紋,縱橫交錯,但那每一道皺紋陰得仿佛隨時都可以流出水兒來。村里的人都懼他這張臉,連胡同的狗見了他,都會低下頭夾著尾巴蔫了吧唧地溜走了。有時他無意中看到水中自己的倒影,竟也會不小心嚇一跳。過了四十五歲之后,他老伴說他變得不會笑了,從早到晚陰得像具尸身——
天的下面是兩列大山,山剛剛從黑暗的剪影里逃匿了出來,這會兒略微有了些色彩,炭青色中夾雜進了一些墨綠色,不管怎樣,看上去還是讓人感覺有了些溫度。兩山之間是一條大河,河水這會兒還是黑森森的,像一條條黑魚的脊背翻滾著奔涌而去。在離老韓泊船四五里的地方,河面陡然開闊了起來,山向兩側放射出去,形成了一片葫蘆狀的水域。河水順勢而下還未等施展呢,迎面卻被一塊突兀而起的小山橫擋了一下,于是那水流在小山前便形成了一個個大大小小的漩渦,看上去令人眼暈!
這一段河當?shù)厝斯芩泄黹T關,因為水里多暗礁,多少年來不知有多少船工與漁夫連人帶船在這片漩渦里被撞成了碎片,葬身魚腹。解放后水里的暗礁一個個都被炸平了,加之又在上游修了一座橋,所以船在這里失事的便少多了,可人們還是習慣管這里叫鬼門關。因為河水到了這里便形成了一個U字形的回轉,上游的東西漂下來到了這兒就都被截留了下來,久而久之這里竟形成了一塊方圓七八里的天然水上垃圾場。而這天然的水上垃圾場里,除去生活與工業(yè)垃圾外,經(jīng)常還會有上游漂下來的人畜尸體被截留在這里,所以一般上游有落水的人,家屬都會先跑到這里來尋尸,久而久之,鬼門關這個名號也就叫響了。
鬼門關的地形,因周圍四面群山環(huán)抱,終日不見一點陽光,所以一年到頭都是陰氣森森的,再加上水面上時常漂著幾具尸體,這陰森恐怖的感覺,膽小的人真是要了命也不會輕易到這來的,而老韓卻是個例外!
時候不早了,老韓打著了船,一路劈波斬浪地向鬼門關駛來。他每天的活兒就是打撈這段河里從上游漂下來的尸體,然后用船拖回去,再聯(lián)系尸主,獲取好處費。船推開水面,飛快地向前沖去,連綿的群山從兩旁呼嘯著一閃而過,早晨河上的風還有些冷得扎人骨頭,但老韓好像早已經(jīng)適應了這里的環(huán)境。他那張像刀刻一樣的臉上,始終是毫無表情地直視著前方。
遠遠的,一大片像是荒地一樣的垃圾場鋪展在河面上,生活垃圾、工業(yè)垃圾、塑料、玻璃瓶、樹根、莊稼……上游所有的漂浮物到了這里都要被過濾一下才逐漸地被沖向下游。老韓放慢了船的速度,一股腥臭味兒和著早晨河上淡淡的潮氣沖進鼻里,他沒工夫顧及這些了,一雙眼睛開始像獵鷹一樣不停地掃視著垃圾場中的每一個角落。船慢慢地向前移動著,水面的垃圾越聚越厚,船越是靠近垃圾場的中心越明顯感覺到吃力,老韓將船的速度放到了最慢,他一手扶著發(fā)動機的起動桿,一手從船上操起一支頭兒上裝了鐵鉤子的長竹竿,在垃圾堆里一下一下地探尋著。船的馬達發(fā)出一陣吭吭吭的悶響,厚厚的垃圾像棉被一樣被擁向船的兩側,猛然一張被泡得腫脹的白臉在垃圾堆里呼地冒了出來,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又被垃圾蓋住了,老韓手疾眼快,竹竿跟著就伸了過去,竿頭的鐵鉤一下子觸到一塊發(fā)軟的東西,憑感覺他知道“有貨”上鉤了。隨著竹竿一伸再一拉,一個沉沉的東西便呼地冒出了水面,花格子的上衣,一張慘白脹起的大臉被黑乎乎的頭發(fā)整個蓋住了,“這是個女人!”這是老韓見到這具浮尸后的第一感覺。因為投水死的人,男人都是臉朝下趴著的姿勢,而女人正好相反臉一般會朝上是躺著的姿勢。鉤到尸體,老韓迅速將船熄了火,用竹竿慢慢地將尸體拉到自己船邊。隨后,他一把抓起尸體的一支胳膊,然后套上了一條繩索,拴在了船尾。
干完這一切,老韓深深地吸了口氣,太陽這時已經(jīng)吊起來了,霧氣散去,水面上顯得空蕩蕩的。老韓一屁股坐到了船頭,從兜里掏出了煙葉慢慢地卷起來,尸體就在船尾的水中一上一下地隨著水流漂蕩著,臉早已讓水泡得刷白,還好有那一堆頭發(fā)蓋在上面,不過遮不遮的老韓倒從不害怕這個,十幾年了,從他手底下少說也撈起了千來具尸體,什么模樣的沒有!趕上三伏天里,那尸體都變綠變黑了,一個個脹得像個皮球似的,身上的肉泡得像豆腐渣子,一碰就掉,再加上那令人窒息的惡臭就更不要說了。老韓將煙塞進嘴里,慢慢地吸起來。這是他每次撈到一具尸體后給自己的“獎勵”,或者說也是放松。四下里除了幾只魚鷹子偶爾貼著水面飛行外,再沒有任何的“活物”,那一刻,他忽然感覺自己的心臟也仿佛停止了跳動似的,和水里的那個一樣,只不過一個在水里一個在船上?!盎钪烤故欠N什么感覺?”老韓每次撈起浮尸時腦子里都會跳出這么個念頭。水里的那個死去了的人和自己有什么不同呢?每次想到這,他便沒了答案,然后大腦便是一片空白,空得像是讓野狗給掏空了,里面除了空氣就再沒有別的……
煙吸得差不多了,那具尸體在老韓的眼睛里也晃蕩得讓人心煩了。于是他將煙狠狠地掐滅了,使勁扔向了水里,然后將船打著了火,突突突地向回開去。
駛出葫蘆水域,又行駛了不到二十分種,水道變窄了,最后完全像一條闌尾一樣成了一小條凹進山崖里的河溝。河溝上方是座高坡,高坡上斜斜地長著七八株垂柳,每株垂柳上都拴著一兩條繩子伸進水里,水洼里的水泛著黃色的泥湯子。一具具尸體便在這黃泥湯子里微微漂蕩著。
老韓將船駛進水洼后,將船熄了火,然后跳到岸上,解下船尾的繩子,將尸體拉到了岸邊。快到岸邊時,他又操起那把鐵鉤子一頭鉤到尸體上,然后使勁一拉,誰知鉤子卻跑偏了,連衣服帶肉哧的一下劃開了一個大口子,老韓啐了口唾沫,又一次鉤住尸體慢慢地拉上岸來。尸體看上去也就二十七八歲的樣子,看穿著,應該是城里人,而且是吃公家飯的。干這個行當久了,老韓一搭眼便能把死者的身份看出個八九不離十來。尸體搭在岸邊,老韓開始翻看死者的幾個口袋,看有沒有電話或者身份證、工作證一類的東西。女人口袋里只有一部手機,老韓拿到手里,退出卡一把將手機又丟到了水里。隨后,拉起繩子將尸體又慢慢地拖回到水里,然后將另一頭拴到了坡上的柳樹上。
高坡上有座簡易的磚房,磚房的墻上用石灰歪歪扭扭地寫著:尋尸——電話135××××××××。老韓爬上高坡,小屋的門上沒鎖是用鐵絲擰著的,一是里面本來就沒什么東西,除了吃飯的家什就是睡覺的鋪蓋,另外這地方?jīng)]人輕易會上來。不沖別的,就沖水洼里總泡著的那六七具尸體,就比任何看家的狗管用。
進到屋,老韓剛坐下,手機就響了。電話是村里老伴打來的,說有XX鎮(zhèn)認尸的一會兒會過去。老韓放了電話,拿出抽屜里的一本臟兮兮的本子,那上面記著他打撈上來的每具尸體的信息,如今那個本子密密麻麻地已經(jīng)快記滿了。
不大工夫,坡下的一條小路上,一輛面包車風馳電掣般地朝這里駛來。離著屋子幾十米的地方停了下來,門子一拉從車上下來幾個人。老韓站在屋前沒動身子,木然地瞇起眼看著來人爬上坡來。簡單地寒暄了幾句后,老韓喊過他們其中的一個人和他一起到了屋后的柳樹底下,他指著水里隱約露出的幾具尸身慢騰騰地說:“看尸先得交1000塊錢?!眮砣霜q豫了一下還是掏出1000元錢遞了過去。老韓接過錢捏在手里,一張一張地數(shù)完后塞進了上衣口袋。然后走到一棵樹下,將一條繩子拉了起來,一具男尸便像一顆大蘿卜一樣嘭的一下撞出了水面。來人蹲下身仔細地端詳著,老韓的一支帶鉤兒的竹竿便又伸了下去,一伸一拉尸體的臉便正了過來。來人看后,點點頭說了聲:“是了!”老韓的竹竿便松了勁兒,尸體便嘭的一聲又滑了下去。來人問:“你看得多少錢?”老韓木然的臉上依然沒有一絲的表情,但兩只眼睛里卻忽然有了些精光,他伸出兩個手指頭晃了晃。來人說“兩千?”
老韓搖頭:“兩萬!”
來人吸了口涼氣:“這么多錢?”
老韓便蹲下身去像是自言自語地說道:“你去公安問問撈這具尸身得多少錢?你再到周圍去問問有誰肯干這既晦氣又臟累的活兒?”來人不說話了,老韓便沉下臉來,卷起了煙?!皼]事,這尸身已經(jīng)開始腐爛了,再過幾天這里也存不住了,我就把他放了,你們可以找人到下游去等著!”
來人聽了,咬咬牙一轉身回到了那幾個同來人的身邊,再回來時手里攥著一大把的票子。“都在這兒了,一共一萬三!”老韓回頭斜瞅了一眼,卻沒有去接錢,一張木然的臉上便又多了一絲的不屑?!斑@咋行,差得太多了!”來人叫起來,“大爺,您差不多就得了,你看我們出來時就帶了這么多!家里的人這會兒都火上房一樣地等著把人弄回去呢。您老行行好!您老行行好!”
老韓仍舊低著頭抽煙。來人便一個勁兒地打恭作揖,老韓便翻起眼睛說道:“再不行你就回去拿一趟,五六百里地,一兩天的時間!”來人都帶哭腔了,“大爺,家里出了這樣的事本身就已經(jīng)夠心亂的,這來回又得一兩天,這人在水里泡著……您老也不差這點錢,你就行行好得了!”老韓慢吞吞地站起身,將半支煙扔到了地上,用腳狠狠地碾了一下,說道:“算我倒霉!這樣吧,你們把身上的手機和手表都給我留下,愿意要回頭來贖,不贖到時候我就賣了!”來人二話沒說,一轉身又跑了回去。一會兒工夫又拿回三部手機來:“大爺都在這了,還有一部,您老給我們留一個,不然路上出點什么事都沒法解決。”老韓一把抓過手機,側著臉揮了揮手:“拉人去吧!”說罷背著手蹣跚著走回自己的小屋……
河上起霧了,混混沌沌的,船行在里面像是鉆進了面袋口子。四下全是白茫茫的一片。老韓將船頭的大燈打開后也只能看到前面一兩米的地方,河上只聽到船發(fā)動機的聲音突突突地響著。當船行進的速度慢了下來,感覺有些吃力的時候,老韓知道這是已經(jīng)進到垃圾場了。他放慢了速度,從船上拿起一支撈魚的網(wǎng)兜。這種大霧天,撈尸肯定是看不清了,不過借此卻可以撈點塑料瓶、酒瓶子回去換點小錢花,當然這種活兒對于老韓來說只是個“副業(yè)”罷了。
干了半個上午,身上已經(jīng)冒汗了,老韓仰頭看看天,一輪白日掛在頭頂上。霧雖說退了大半,但河上還是處處飄蕩著一片片沒有散去的殘霧。老韓扔掉網(wǎng)兜,望了望四下一望無際的垃圾堆,提起速度向著上游駛去。“這地方,呆久了人得窒息,瘋掉!”老韓在心里暗暗叨咕著。
船在駛出垃圾場的一瞬,河面一下子現(xiàn)出了清凌凌的河水,霧又隨之散去了大半。老韓的心里也為之一敞,今天是X鎮(zhèn)的大集,老韓想著給兒媳婦買點山核桃,兒子那天打電話說媳婦已經(jīng)有幾個月的身孕了,想吃點山核桃,因為都說山核桃補腦。這段河面依然不窄,寬寬的但兩岸的山卻低矮了下去,所以自古以來這里便是一座繁華的渡口。
今天逢集,渡口上的一條小渡船正忙著擺渡兩岸的山民。忽然,遠處河面上一艘桔黃色的摩托艇瘋了一樣朝小渡船沖了過去。最近上游開了一家游樂場,進了幾臺摩托艇,而這段水面比較寬闊,所以便成了一些“瘋孩子”縱情狂歡的天堂了。老韓對那玩藝煩透了,一是討厭那些“瘋孩子們”的顛狂勁兒,二是每次那摩托艇過去之后帶起的波浪都會把船沖得搖晃不定。河中心的那條小渡船這會兒正緩緩地朝前行駛著,船上的船工大概是個新手,看到摩托艇朝著他們橫沖過來,一下子慌了手腳,情急之中慌忙提起了速度,而摩托艇沒想到小渡船會突然提速,一下子也慌了,慌亂之中竟然對著小渡船就撞了過來。岸上的人看到了,一個個都嚇呆了。說時遲那時快,嗖的一聲,摩托艇貼著小船的邊兒飛馳而過,小渡船在巨大的波浪沖擊下,一栽歪翻到了河里。船上連同船工一共三個人都落到了水里。渡口上,瞬間便擠了個水泄不通。水里的人拼命地掙扎著,想靠近翻了的船,怎奈越撲騰越遠。老韓的船這時已經(jīng)??吭诹穗x渡口不遠的一棵大柳樹下,剛剛看到摩托艇沖向渡船的一瞬,老韓也著實嚇了一跳,但隨后他那張陰冷的臉便又恢復了平靜。他把船熄了火,一屁股坐到了船幫上,慢悠悠從兜里掏出煙葉,一邊卷著煙一邊看著河面上掙扎的那幾個落水者。這時人群像一條蛹動的大蛆,馬上要炸開了。有些人開始指手劃腳地向著老韓的船喊:“快——快去救人??!”老韓低著頭,他聽到那喊聲了卻沒有動,也沒有轉頭去看,只是不斷地卷著手里的煙葉,時不時地抬起頭來撩撥一眼河里那幾個拼命撲騰的人。
人群終于炸開了。三五個人瘋了一樣朝著老韓的船跑來,一個人還沒到船前便大聲沖著老韓喊起來:“大爺,快,幫幫忙??!用你的船去救下他們!”老韓木然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一雙咸魚一樣的眼睛愣怔地瞪著來人沒有說話。來人急了,“大爺,快啊,救人要緊??!”旁邊一同跑來的幾個人也跟著一同央求。老韓這時仿佛剛從麻木中恢復了過來,他不溫不火地說道:“開個價吧!”說話的人一愣,“開價?開什么價?”老韓垂下頭,繼續(xù)慢騰騰地卷著手里的旱煙。說話的人急了:“大爺,救人要緊?。∧染热?,回頭救完人再說好不好?”老韓搖搖頭,這次卻連眼睛都沒有抬。
“大爺——”一個人已經(jīng)帶出了哭音兒!
“大爺您要多少?”另一個人急著問。
老韓將煙叼在嘴里,伸出一巴掌來回翻了三次,“一萬五,一個五千!”
遠處的人群騷動得更厲害了,人們一邊關注著河里落水的人,一邊關注著這邊的動靜,見那么長時間老韓的船還沒動靜,一些人開始大聲吵吵著往這里跑。
“好,依你。趕快去救人!人救回來馬上我們付款。”一個人說。
老韓猶豫了,他抬起那張木然的臉,看看水面,見掙扎的人力氣已經(jīng)很微弱了,而人堆好像已經(jīng)群情激憤了。便說:“好吧,不過你得簽個字!”來人不再爭辯,幾個人馬上找出了筆紙迅速地在上面簽了個字條,遞給老韓。老韓接過字條看了一眼,揣進了口袋里。這才將船打著了火,向著幾個人落水的地方駛去。
身后傳來一陣暴怒的吼聲:“這老王八蛋,還有人性嗎?這個時候還要錢?”
“畜生,怎么耽誤了那么半天,完了,人估計是耽誤了。”
“這個老東西,冷血動物,要是他的家人在水里他會怎么樣啊……”
船到達出事地點時,水面基本已是風平浪靜了。身后渡口又有兩條船朝這里快速地駛來。他看看周圍的水面,一陣陣急流向下游奔流而去。三個人早已沒了蹤影。憑經(jīng)驗,老韓知道這三個人已經(jīng)沒救了。稍一猶豫,老韓又將船放慢了速度,看看將要到的幾條船,和岸上騷動的人群,老韓一咬牙,將船一掉頭向著垃圾場方向駛去。他知道,沒法回岸了,他沒想到那幾個人那么快就完了。所以這時最明智的選擇就是干脆掉頭回家,這時回渡口上去,激憤的人群估計會將他撕了。
想著,船便提起了速度,渡口人群的指責和謾罵隱約還可聽見,但顧不了那么多了。他的船一溜煙地便扎進了垃圾場,船走得遲緩了,渡口也終于在轉過一個山頭后被隔在了外邊,老韓的心這才稍稍平靜下來。
只要回到那滿是污垢的垃圾場,就仿佛是回了家了,老韓就能將任何的不快與煩惱都甩在腦后。船正走著呢,猛然間,他的眼睛一亮,手底下本能地便放慢了速度。一件白襯衣在垃圾堆里上下起伏著。老韓的一只手迅速地便將竹竿伸了過去。“是具男尸,”老韓的臉上露出一絲喜色,幾分鐘之后,那具尸體便被拴到了船的后面,老韓加足了馬力,一路向著小屋狂駛而去……
這撈尸的營生,老韓正式做起少說也有十幾年了,最初他和父親在這河上靠打漁為生,后來魚越打越少,再到后來連養(yǎng)家都成問題了。正當他準備洗手不干,上岸找點其他營生時,他忽然發(fā)現(xiàn),這鬼門關里堆積的垃圾倒是個致富的路子,每天光是揀拾塑料瓶竟也能弄個幾十塊,于是老韓便興沖沖地干起了這個活兒。這活兒平平靜靜地做了兩年,村里人陸續(xù)地都蓋起了磚房,老韓開始犯愁了,下面一拉溜3個超生的孩子,想要蓋所磚房可上哪弄錢去??!沒辦法他只好到鎮(zhèn)里找人貸了高利貸。房是蓋起來了,可后面的賬難還啊,債主子隔三差五就上門來討次債,動不動就要挾要把房拆了。老韓愁得一張臉揪到了一起,每天只有坐到河邊對著河發(fā)呆。
后來陸續(xù)的,總有上游下來的人到這里來尋落水的尸體,老韓幫著人撈了幾次,給的報酬著實不少。老韓發(fā)現(xiàn)這營生來錢快,可以做。于是從十三年前開始,老韓正式做起了這個營生,漸漸的,村里人不再喊他的名字,而直接喊他“水鬼兒”了!
自從那次趕集回來之后,老韓有好長時間沒有出船了。想起水里的那幾個人和岸上指著他怒罵的人群心里就煩得慌。他自己躺在簡易的看尸小屋里,吃飽了睡,睡醒了便坐到屋旁的柳樹下瞪著水里的死尸發(fā)呆。
這天下午了,悶得難受的老韓,還是上了船向垃圾場駛來。夕陽西下,半邊天的天空像著了火,幾只魚鷹子便在這火一樣的晚霞里忽上忽下地飛翔著。叫聲在這空蕩的水面上不停地飄蕩。進了垃圾場后,老韓的神經(jīng)就像是被點燃了似的,兩只眼睛像放電一樣,飛快地在水面上搜索著。兩個小時過去了,卻一無所獲。老韓有些灰心了,他掉轉了船頭開始向回駛去。在快出垃圾場時,忽然一捧黑雜草似的東西在水面上晃了一下,隨即又被周圍的垃圾掩埋了。老韓的眼睛一閃,船頭迅速地便轉了過去。他的鉤子在那片水面上來回一撥,一個人頭便突地冒了出來。瞬間,老韓的心頭就像是點起了一盞燈一樣敞亮,他的鉤子三拉兩拽便將尸體拉到了近前?!坝质莻€女尸——”老韓小聲嘟囔了一句。隨后,三下五除二尸體便又被拴到了船尾。
到柳樹下時,天已經(jīng)是擦黑了。老韓將尸體拉上了岸,快速地從尸體的身上翻出一部手機,隨后將尸體又拖進了水里。雖說這個行當干了十幾年了,可一般都是大白天做這事,只有今天是這么晚了才出工。在這荒山野嶺,擺弄一具泡得像只粽子似的死尸總感覺讓人有些毛骨悚然。
處理完尸體,老韓回到小屋草草地吃了點飯,便坐到床沿上,將剛剛從尸體上拿到的手機卡換到自己手機上。他從里面存儲的號碼中找到一個標注著 “老公”的號碼便撥了過去?!拔埂闩苣娜チ耍s快回家,你快急死我了——”對面?zhèn)鱽硪粋€男子的聲音。老韓聽著心頭忽然一緊,他感覺這聲音怎么那么熟悉呢,接著對面又焦急地大聲說道:“怎么不說話啊艷子?好了,你快回家吧!我都快急死了!”老韓的心終于揪到了嗓子眼兒?!拔?,你是誰呀!”老韓顫抖著聲音問。對面的電話,一下子沒了聲音,停了一會兒馬上傳來了大兒子的聲音:“爸,是你??!怎么?艷子到您那去了?”老韓的腦袋嗡的一聲響,立即便什么也聽不見了,手里的手機啪的一聲掉到了地上,他呆呆地坐在床沿上,傻了一樣,等稍稍緩過神來之后,便瘋了一樣跑到屋旁的柳樹下,將剛剛打撈來的那具尸體一把拉了上來,借著手電筒的光,撥去遮在尸體臉上的頭發(fā)一看,老韓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女人的肚子高高地隆起著……
責任編輯/何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