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瑾潔
鄉(xiāng)村詞典之驢篇
◎朱瑾潔
今兒歇星期,昨晚娘讓早睡,讓我和弟弟趁不上學要早起抱磨棍推糊子,她好烙煎餅。然太陽已升三竿,破碎的光線透過窗戶時不時跳到床上與我捉迷藏時,娘也沒有喊我。
我躺在床上,雖然院中推動的磨盤不時傳來啃牙般的呻吟,可我仍然賴著不動,不肯起床,等弟弟拿來雞蛋煎餅喊我吃時,我才猛然覺醒,我還沒起來推磨呢。看見煎餅,我便支起身子,眨著惺忪的小眼睛,有點討好地對弟弟笑笑:“都是你推的?”弟弟趴下身,湊近我的耳朵說:“不是我,是驢?!?/p>
一聽家里有了驢,我邊提著褲子連躥兩步就到了屋外,你別說,還真是,院子里,一頭黑驢正不緊不慢地拉著磨。我嘿嘿笑著問娘:“咱哪來的驢?”娘說:“你大昨晚買來的。你看,比你服事多了?!笨刹皇牵徽种鄣暮隗H邁的步勻稱有力,哪像平時的我抱著磨棍就是邁不開步。
吃完雞蛋煎餅,我挎著糞箕子就去割驢草了。路上,遇見莊西王嬸:“狗蛋,干嘛去?”我一挺胸脯:“割驢草。”同時沒忘告訴她:“嬸,我不推磨了,你喊俺李強吧。”王嬸一聽樂了:“乖乖,不推磨,為啥不能喊小名了?”我頭一歪:“城里人都喊大號?!蓖鯆瘃R上笑出了聲:“我得跟你娘念叨念叨,驢買了,俺娃成城里人了。”我十分爽快地回答:“就是。”
時間過得很快,轉眼到了秋忙季節(jié)。地里清一色種的都是豆子。這天,秋假第一天,我放學回家放下書包就到了曬豆子的場上。遠遠看見我家那頭黑驢自己正拉著碌碡圍著場轉,骨碌著豆秸。我來到正在場邊站著的父親跟前,問:“大,你干啥不牽著它?!备赣H笑著說:“你看,咱的驢知道活路,比你牽著壓的要均勻?!?/p>
我和父親一樣,站在場邊瞅了好長一陣黑驢,果不其然,黑驢拉著碌碡從場里攤成一個大圓圈的西北角起,隨著圈邊用碌碡畫成一個小圓,一圈圈拓展,小圓慢慢變大,這個角都畫完了,它拉著碌碡再繼續(xù)順著畫成圓的邊線繼續(xù)畫圓,周而復始,循環(huán)往復,等把整場豆秸都齊齊茬茬骨碌一遍,它便把碌碡往場邊空閑地一拉,悠閑自在地休憩起來。
一看黑驢停歇,父親便拿起木叉翻起豆秸來,上下一個顛倒,底下沒被壓著的就被倒弄到了上面。眼看父親將豆秸翻了一半,歇了半天的黑驢沒讓人吆喝著,又自己拉著碌碡在翻過的豆秸上轉悠起來,和我剛來時一樣,悠然自得地在大圓里劃著小圓,直到小圓整個和大圓復合,黑驢就又開始停歇。
我對著正從驢脖頸上卸著行頭的父親說:“大,俺的黑驢比人還強?!备赣H一聽樂了,拍拍驢頭說:“是啊,是啊,當初買它,可不是它,要不是它的犢孬好不上船,人家還舍不得賣它呢。”說著,父親高興地笑了起來,一聽就知道父親撿了個大漏。好大會兒,父親才停止笑聲。
晚上吃完飯,看見父親胳肢窩夾著苫子,一手抱著單被,我急忙跑向他:“大,我跟你看場?!备赣H摸摸我的頭:“走?!蔽乙话褗Z下苫子,連蹦帶跳地往場里瘋癲而去。
到了場,父親沒有停歇,便拾掇起來,好半天,才坐到我早已鋪好的苫子上,拿出旱煙袋,裝滿煙葉,開始吧唧著,吸完煙,舉著煙袋說:“把你臭腳丫伸來。”我說:“干嘛?”父親說:“給你燙燙腳?!闭f著便把我的腳攔進懷里,將煙袋窩插入腳丫間,不大熱,卻特別舒服,從那后,我經(jīng)常癢癢鉆心的腳丫子卻不再癢癢。
我躺進薄被里,往外翹著腳趾,歪頭對父親說:“咱的驢真能干?!备赣H又點上一窩煙,給我腋下被子說:“調(diào)教好了,驢和人一樣?!?/p>
說著似有沉思,拍拍我的后背說:“有你爺爺在時,經(jīng)他調(diào)教的原先生產(chǎn)隊那頭黑叫驢,那才真是好驢呢?!蔽覇枺骸昂迷谀模俊备赣H說:“只要是晚上黑套上它,不要說,它能把地排車一直拉到公社衛(wèi)生院。晚上黑天,它能知道是看病的?!?/p>
我說:“后來呢?”父親說:“挨餓那年,被生產(chǎn)隊殺了,我們整個隊的命是它救的。我至今還清晰記得殺它的那天,它流了一天的淚,它已通人性了?!睕]說完,父親哽咽起來:“整莊人就你爺爺沒吃,熬不幾天,你爺爺就走了。現(xiàn)在好了,我終于找到你爺爺?shù)馁碓福椭竿懔?。?/p>
看著父親流滿眼淚的臉,我立馬感覺變成了生產(chǎn)隊的那頭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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