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藜
經典古詩詞是當下傳統(tǒng)文化中的熱門話題。政要名人在演講或活動中脫口而出古詩詞名句,或博得滿堂喝彩,或振聾發(fā)聵,或引人深思;小學課本對古詩詞學習篇目的增減,引發(fā)社會大討論;日常生活中,我們遇到各種事情,古人的詩句往往從記憶里冒出,恰如其分地點破此刻心情。
為什么幾百年甚至千年前的古詩,時至今日仍然散發(fā)魅力,讓人常讀常新?
因為,它承載的東西,從來不止吟風弄月傷春悲秋這么簡單。
《詩經》登場:不學《詩》,無以言
詩有什么用?
《論語》中講了著名的“過庭訓”故事,孔子教育兒子孔鯉:“不學詩,無以言。”不好好學詩,連話都說不好。
這里的“詩”,特指中國第一部詩歌總集、被視為現(xiàn)實主義詩歌源頭的經典著作——《詩經》。關于《詩經》的重要作用,《左傳》《莊子》等有“《詩》以言志”“《詩》以道志”之類的論斷。春秋時期諸侯士大夫常在各種社交場合引用《詩經》,借以表達自己的立場、觀點和感情。如《左傳》中記載的秦穆公與晉文公之間的一次對話。
當時晉文公尚未成為國君,仍是惶惶然寄秦人籬下的公子重耳。秦穆公設宴款待重耳,重耳為秦穆公吟了一首《河水》,原句目前尚不可知,姑且推測為感恩詩;秦穆公隨即回以《詩經》中的《六月》,這是一首稱揚周宣王臣子戰(zhàn)功的詩歌。陪同赴宴的重耳謀臣趙衰一聽,趕緊提醒重耳拜謝秦穆公。秦穆公表示不敢接受大禮,趙衰解釋:“您用賢臣輔佐天子的詩篇教導重耳,重耳豈敢不拜?”言下之意,既然對重耳寄予厚望,則扶助他成為一方諸侯的重任,請君一肩擔起。宏遠志向隱藏在典雅文句背后。
還有一次,將領孟明視打了敗仗回來,秦國公卿紛紛勸秦穆公殺掉他。秦穆公果斷引用《詩經》中諷刺治國者貪迷心竅的《桑柔》,把問題攬到自己身上,沒有殺孟明視。此時的《詩經》,變成了他的一面自省鏡子,也是他說服眾人的工具。
以上事件,都在借《詩經》之句,表今人之志,即所謂“賦《詩》言志”。隨著詩歌的發(fā)展,“詩言志”的說法更為普遍,詩不再特指《詩經》,歷代詩人通過創(chuàng)作來表達自己的情感、志向和愿望。
詩章之美:走心的句子最動人
屈原是先驅者,同時也為中國傳統(tǒng)詩詞藝術定下了意象相生、情理相和的調子。比如我們熟知的“香草美人”,喻指美政嘉德。單方面吟詠芳草或陳說道德,不免流于空洞;唯有將物性與人情相似之處加以溝通,用詩性語言適當表達,才能引發(fā)長久不衰的心靈共鳴。試讀“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眾女嫉余之娥眉兮,謠諑謂余以善淫”,草木凋零,美人遲暮,遭讒見妒,使我們產生探究的意愿:詩人當時經歷了什么?為什么會這樣?而當自己也有類似遭遇時,則會自覺不自覺地想起那些遙遠的吟詠。
自屈原起,真正的詩人將詩格與人格渾融一體,從此,讀詩,也是讀人;時代有異,人心卻可以共鳴。我們從詩句中了解詩人對一時一事的觀感,也可領悟詩人經半世浮沉后的哲思。詩的片斷潛入國人的集體記憶,如同“文化密碼”,編織成內心深處共有的夢?,F(xiàn)實機關觸發(fā),則密碼自動彈出,說者聽者,會心一笑。
于是古詩十九首的無名詩人說“不惜歌者苦,但傷知音稀”,后人附議:是的是的,粉絲那么多,卻難得一個懂你的人。
于是曹操說“但為君故,沉吟至今”,少年人想表白而不敢,大可以借此自我開解。
于是陶淵明說“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低頭讀,平平無奇;抬頭見窗外青山,豁然開朗。
……
中國古代詩歌,有《詩經》的現(xiàn)世擔當為骨,屈騷的靈思飛動為翼,一路吸納各種思想的精華,藝術形式上日臻成熟,終于,行至唐代。
“唐詩”在民族文化寶庫中的地位毋庸多言。唐朝的詩,也成就了詩的唐朝。唐詩之美(確切地說,盛唐詩歌之美),在于“大”:大手筆,大氣象,大胸懷。
李白是集“大”成者。與山川相比,人何其渺小,然而他敢以俯瞰或遠視的角度,來一個全景展示,“西岳崢嶸何壯哉,黃河如絲天際來”;與宇宙相較,人恍若微塵,然而他滿不在乎,銀河日月統(tǒng)統(tǒng)可以攬作友鄰,“日出東方隅,似從地底來”;至于權貴顯宦大人先生,則更放不到他眼里,“宣父猶能畏后生,丈夫未可輕年少”!李白為后世留下的是濁世高蹈的無拘靈魂,每當前景未知、山水阻隔,何妨一拍大腿,從他那里借力:“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云帆濟滄海!”只管去做。
杜甫是仁之“大”者。摯友李白振翅沖天,直達詩藝頂峰;他明明也天賦過人,偏要高挽褲腿,于砂石藤蔓間艱難登攀。他的“大”,能夠大到“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然而他的“大”,更體現(xiàn)在無數(shù)的“小”:鄰居老婦打不到棗子要餓肚子,他操心;房上茅草被風卷跑了,他操心;惡竹長得快過小松樹了,他操心……自己愁苦多病,不忘關懷他人乃至全天下,所以,他被稱為“圣”——既指人格也指詩格。路途艱危時,自能體會“潦倒新停濁酒杯”。
外向與內斂,浪漫與現(xiàn)實,躊躇與堅定……人生的永恒話題,被以“李杜”為代表的盛唐詩人們反復詠唱。他們把情懷感悟哲思胸襟凝結在新鮮感性的形象中,用凝練優(yōu)美的字句來表現(xiàn),后人念來,極易上口入心,頻頻征引并賦以新意;無意說教,落地自生花。
詩中哲思:詩歌不只是風花雪月
與唐人相比,宋人的氣質發(fā)生了變化;就如鮮衣怒馬的青年時代過去,人到中年,要坐下來想些事情。
從大環(huán)境看,宋代經濟文化發(fā)達,但內憂外患的陰云,始終揮之不去。有識之士對此憂心不已,出于強烈的社會責任感,他們以棟梁自居,發(fā)表政見,激烈爭辯。加之,宋代理學的勃興,使得詩人們自覺地以理性的眼光看待世界,讀史觀事品物,總希望找到“道理透徹處”。唐詩重性情、宋詩重理趣的整體形象,就這樣建立了。
北宋時期的一對政敵兼文友——王安石與蘇軾,將“理”“趣”二者平衡得很好。
王安石實在無愧朱熹對江西士人“好為奇論,恥于人同”的評價,登飛來峰,則說“不畏浮云遮望眼,自緣身在最高層”,和李白的“總為浮云能蔽日,長安不見使人愁”唱反調;讀王昭君,評曰“君不見咫尺長門閉阿嬌,人生失意無南北”,與杜甫的“千載琵琶作胡語,分明怨恨曲中論”看法迥異……狀似奇談怪論,實則出自性子中的執(zhí)拗與識見上的銳利,他的人同他的詩一般,喜也罷,憎也罷,都令人一見難忘。
蘇軾給人的印象則和藹得多,他特別擅長從平凡事物出發(fā)來講道理。比如他的名作《琴詩》,先設問,后反詰,讓讀者共同為“琴聲來自何處”糾結,進而破除偏執(zhí),悟到主客觀統(tǒng)一的哲理;再比如《泗州僧伽塔》,幽默地探討了一下“神仙很忙”的問題:“耕田欲雨刈欲晴,去得順風來者怨。若使人人禱輒遂,造物應須日千變?!比巳嗽竿紳M足,那造物主得忙成啥樣?這是在勸告大家:世事難兩全,不要太自私。
有不少理論家批評宋詩的哲理化傾向,覺得它違背了“一唱三嘆”的詩歌要旨,其實,宋詩的哲理化,既與時代脈搏吻合,也適應詩歌自身出新求變的需要,更有大量成功作品,今人仍在各種場合提起。
講學習的時候,朱熹告訴我們:“問渠那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
講實踐的時候,陸游告訴我們:“紙上得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p>
講堅持的時候,張孝祥告訴我們:“立志欲堅不欲銳,成功在久不在速?!?/p>
……
讀詩也是讀人。經典古詩,從江湖登上廟堂,又從神壇返歸人間;從質樸趨于華美,又從瑰麗走向洗練……形式與內容的變革,帶來觀感與體會的刷新;不變的,則是對每一顆求真向善尋美心靈的恒久滋養(yǎng)——民族共有的文化認同感,借以扎根,生發(fā),壯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