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沒有提筆寫信了,也沒有收到過用筆紙寫成的信了。盡管電話、電子郵件、短信、微信,溝通手段如此便捷,卻總覺得少了點什么?!敝袊嚆~器修復鑒定專家賈文忠一邊參觀“尺翰之美一中國傳統(tǒng)家書展”一邊說道。
5月13日開幕的“尺翰之美一中國傳統(tǒng)家書展”吸引了很多關注家書保護的領導、專家和民間收藏者們前來參觀。在中國人民大學博物館里,薈萃上千封歷代家書精品的“尺翰之美——中國傳統(tǒng)家書展”,是搶救民間家書工程2005年啟動以來的最新成果展示。中國人民大學家書文化研究中心執(zhí)行主任、搶救民間家書項目組委會秘書長張丁是家書保護工程最初的組織者與參與者之一,他向記者介紹道:“次展覽所選家書均為手寫件,大多是海內外人士無償捐贈。其中最早的寫于明末,最晚的寫于2013年,時間跨度達四百年。展覽按家書寫作年代為序,以通信人為展覽單元,共展示家書實物200組(件)1000封,相關老照片500幀,分為古代家書文化縱覽、明清家書、民國家書、五十年代家書、六七十年代家書、改革開放以來家書、兩岸家書、海外飛鴻、留住家書九個單元,勾勒出中國家書文化發(fā)展演變的歷史,多視角展示了豐富多彩的家書文化和手寫家書的多元魅力?!?/p>
為了配合“尺翰之美一中國傳統(tǒng)家書展”,主辦方還舉辦了首屆中國家書文化論壇。論壇由北京民生文化藝術基金會、中國人民大學博物館和中國人民大學教育基金會聯合主辦,中國人民大學家書文化研究中心和搶救民間家書項目組委會承辦。論壇上還舉行了一個格外簡樸的捐贈儀式,陶鑄、鄧子恢、林默涵等致老戰(zhàn)友譚珊英的一批書信正式入藏中國人民大學博物館。
家書的記憶
“很久沒有用筆和紙寫過信了,現在回想起來,那感覺真是很美妙的,尤其寫家書的時候,鋪開信紙,將鋼筆吸滿墨水,擰開筆帽,靜心沉思,將對家人的無盡思念一古腦的傾瀉筆端,那份莊重和虔誠,真有一種儀式感?!碧砧T同志的女兒陶斯亮因在外地出差,特地為捐贈之事寄來了一份書面感言,她在文中寫道:“我從未與父母寫過電子信,從小到大所有信件都是用情一筆一劃寫出來的,盡管字寫的不漂亮(父親說我的字像‘鬼畫符),但我知道這一封封的信是我與家人刻骨銘心的等待,是彼此感情的寄托,我珍惜和保留著這些家書,可惜‘文革中被紅衛(wèi)兵抄走了。難得譚安利先生還保存著50年代父親寫給譚珊英阿姨的信。去年參觀‘家書展時,看到父親那龍飛鳳舞的字,讓我浮想聯翩,父親好似又從那些字中活現出來,這種感覺,在電子信中是無論如何也找不到的?!?/p>
“家書對于我們這個年代出生的人來說,既熟悉又親切,能勾起許多美好回憶?!敝袊耖g文藝家協(xié)會分黨組書記羅楊在論壇上和大家分享他對家書的記憶:“‘文革時期,我還在上學,父親被打成516,被下放到湖北的五七干校放牛。那個時候沒有其他通訊工具,只有家書。我天天盼著父親的來信。由于我父親是‘516,書信都需要經過造反派審查,所以父親寫信都是有學問的。信中必須有內容,政治的術語,同時還要有關于家庭和情感的表達。那會父親給家里寫的每一封書信,可以說都是行行有真情,字字有玄機。我們只能從字里行間去分析父親在那里的生活情況和父親寫這封信的真正的意義。”
“我原來很愛寫信,自從文革抄家之后,我變得很少寫信?,F在為了表示尊重,我給朋友、同學、學生寫信還是用鋼筆寫的,剩下就打字了?!敝骷姨K叔陽說道:“我記得早些時候,我的很多作家朋友和我一樣是不會用電腦打字的。我好不容易學會了,還經常不知道什么時候一個誤操作就會把辛辛苦苦敲的字弄得滿盤皆無。我記得一個作家曾經給我打了一封簽字信,高興地說:‘我現在也會打字了。而現在,我們很少再寫字,更別提寫信了。我想這是一個時代的悲劇,時代的每一個進步也會伴隨著某一種應當存在事物逐漸的消亡。要把一個即將消失的事物重新保護起來是很難得。這個展覽做到了?!?/p>
家書反映社會生活
一封小小的家書,能夠映射出那個時代的社會生活。
張丁介紹,明清兩代是中國古代家書發(fā)展的高峰時期,家書交流普遍,收遞家書成為人們日常生活的重要內容。這時期現存的家書,數量多且內容豐富,不乏表露心跡和記載史事之作,史料價值較高。
“民國時期,中國社會經歷了巨大的新陳代謝。作為社會變遷的見證,家書也凝結了更為豐富的內涵和復雜的情感。家書作者既有民國先驅、政府官員、議員、教授、地下黨員、軍校學員、紅軍、八路軍、新四軍、解放軍、國民黨抗戰(zhàn)官兵,也有晉商、徽商、留學生、教師、商人、學生等,多階層、多視角映照出民國時期五光十色、跌宕起伏的社會生活?!睆埗∫贿呏v述,一邊向記者指向展覽的某一件展品:“如此次展覽中陳獨秀、梁啟超的信札曾于2009年5月在嘉德春拍中上拍引起轟動,后由人大校友出資,通過國家文物局行使優(yōu)先購買權,最終交付人大博物館收藏,成為該館的鎮(zhèn)館之寶?!?/p>
上世紀五十年代的家書時代色彩較重,往往談及當時的政治形勢,如土地改革、抗美援朝、三反五反、統(tǒng)購統(tǒng)銷、公私合營、農業(yè)合作化、人民公社、大躍進、一五計劃、反右派等,人們建設新中國、建設社會主義的熱情空前高漲,語言表述充滿激情,呈現一種積極向上的精神。
張丁在征集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的家書時,發(fā)現那個時期的家書在留下那些政治運動及歷史事件印跡的同時,也透露出人性的溫暖和親情的珍貴。受步步升級的“左”的思想的影響,家書內容也是大講革命形勢、內容空洞的比較多。短缺經濟發(fā)展到相當嚴重的程度,家庭日用開支普遍捉襟見肘,有的家書用紙粗糙不堪。
改革開放時期的家書,內容呈現出豐富多彩和落日余暉的特征。家書中關于恢復高考、平反冤假錯案、農村改革、城市改革、裁軍、出國潮、下海潮、反腐敗、返鄉(xiāng)探親、兩岸三通、炒股、金融危機、抗震救災等內容記載較多,也較為詳細,從一個側面反映了改革開放的歷程。
家書背后的故事
“此次展覽里的每封家書幾乎都完成了從書寫、封緘、寄遞,到收拆、閱讀的全過程,幾乎每封家書背后都有一個感人的故事?!睆埗≌f:“在‘青春留痕——六七十年代家書部分中,有古畫臨摹大師馮忠蓮與長子陳長年互通的家書。這背后就有一段感人的故事?!眅ndprint
1960年三八節(jié)前夕,在北京礦業(yè)學院讀書的陳長年給媽媽寫了一封信,一方面是向媽媽問候節(jié)日,另一方面主要是反思自己注重吃喝的行為,剖析自己的個人主義思想,并決心改正這些缺點。馮忠蓮收到兒子的信正是三八那天,她非常高興,感動得眼淚奪眶而出,信紙上至今殘留著幾團大大的淚漬。第二天她給兒子回了一封信,兒子才知道母親當時正在臨摹《清明上河圖》,工作異常繁忙勞累。在隨后的兩封信中,母親說他每天除了在故宮摹畫,晚上還要參加單位組織的政治學習,常常頭暈、頭疼、血壓升高。即使如此,她還要考慮他們兄妹四人的衣食冷暖,盡一個媽媽的責任。馮忠蓮是很有才氣的女畫家,在輔仁大學美術系學習時,有“輔仁女狀元”之稱。師從國畫大師陳少梅學畫,后來兩人結為伉儷。1954年到榮寶齋臨摹古畫,先后成功臨摹《宋趙佶摹唐張萱虢國夫人游春圖卷》、宋代《洛神賦圖卷》、清袁耀《萬松疊翠圖》《長沙馬王堆一號墓西漢帛畫》等名作。1960年借調故宮古畫臨摹室,受命復制傳世國寶《清明上河圖》。這幾封家書記錄了她當時的工作狀態(tài),保留了一份珍貴史料。她臨摹的《清明上河圖》《宋趙佶摹唐張萱虢國夫人游春圖卷》等被定為一級文物。
在“隔不斷的親情——兩岸家書”部分,有一幅“探投之恩”的書法作品格外引人注目,它講述了一個長達半個多世紀的尋親故事。在天津等地經商的劉志清1949年去臺灣,與家人失去了聯系。1975年8月,他委托同鄉(xiāng)劉仲培從美國給留在大陸的三個兒子寫來了一封尋親家書,因為寄信地址仍是1949年以前的,擔心地址有變化,所以信封上附了一段話,說明情況,并懇請郵遞員代為探投。這封家書到達北京后,三位收信人及其他劉氏后人均已不住在原址,經西城區(qū)郵政投遞員楊紹英、楊彬向租戶多方查問,多次探投,才把這封珍貴的海外來信投遞到在西四新華書店工作的劉志清的侄孫劉萬祿手中,劉萬祿馬上回了信。不幸的是,本來身體強健的劉志清老人卻因患皮膚病第二年就在臺北去世,雙方從此又失去了聯系。對此,遠在大陸的親人并不知道。9年之后,劉志清次子劉國龍投書香港,再次尋親。該信因“地址欠詳”退回。1985年,劉國龍聽說父親已于1976年去世,被安葬在臺北市木柵山河北公墓。2009年5月4日,劉國龍夫婦終于來到臺北,在河北同鄉(xiāng)會的熱情接待下,圓了為父親掃墓的愿望。2011年5月9日,劉國龍和家人為了感謝兩位郵遞員的探投之恩,攜帶感恩條幅,來到人大博物館,在父親的家書前,把自己手抄的四大名著送給了兩位綠衣使者。
展覽中還有一封特殊的家書,是清末福建省東山縣銅陵鎮(zhèn)一位陳姓婦女寫給遠在新加坡的丈夫的信。此信形似一幅手絹,用文字組成迷宮一般的圖案,沒有標點。據收藏者介紹,家書作者陳氏擔心此信萬一落到他人之手必將其夫恥笑,便別出心裁,以丈夫最熟悉的回文格式以繡代寫。此信大小字相結合,小字之書迂回曲折,而大字之書則從上而下,由左而右,迂回入內。閱讀時猶如走迷宮一般,讓人一時難以讀懂。此信全文共441字,110句,外加一語氣助詞“乎”,系仿照“東山歌冊”體例撰寫,以四言句式,四句成一組,語言淺白順口,言簡意賅。據了解,此信輾轉到達新加坡后被其夫之妾接到,她百般研究終解其意,深為陳氏的才華和人品所感動,敬佩之余,暗中回信,請求理解,并將此手絹信一并寄回,后流落民間。
生活越方便,人們越懷舊。記得兒時,常??梢钥匆婒T著綠色二八永久自行車的郵遞員叔叔,大街小巷的送信,風雨無阻。到了信箱前,他們把自行車用單腳一支,熟練地從綠色的帆布郵包里把信拿出來插到郵箱里。他們有時還會將信直接送到每個收件人的手里,收信人接到來信臉上都是堆滿了笑容,笑容里充滿了期待、洋溢著幸福,而如今,這樣的笑容難得一見了,它和那些一封封“見字如面”的家書一樣,深深地留在了我們的記憶里。
(責任編輯:馬怡運)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