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巖君
一鋪熱北地區(qū)農(nóng)村常見的大火炕上,擺放著一張老式木制方形小炕桌。桌上,放著兩只大花碗,一只碗里是熱氣騰騰的酸菜豬肉燉粉條子;另一只碗里是小笨雞、山蘑菇燉凍豆腐;外加一小碟大白菜腌蘿卜咸菜,兩瓶65度老白干。老湯、老何和小江,三個男子漢大老爺兒們圍桌而坐,典型的村宴便拉開了序幕。
菜是小江開車來的路上點的。他給村會計老湯打電話,說他代表縣地稅局到蕎麥花村送扶貧款,現(xiàn)在正在路上,半個點后準(zhǔn)到。老湯說好啊!熱烈歡迎,我馬上去飯店點菜。小江說你甭去飯店,那里不衛(wèi)生,菜的味道也不好。就在你村部吃,就吃上次你最拿手的那兩道菜!
小江給老湯打電話的時候,老湯正在村部辦公。老何剛下了客車,來到村部,正坐在老湯身邊吃茶抽煙。老何也是來蕎麥花村扶貧的,他代表的是縣文化局。人家小江財大氣粗,電話里大大咧咧說來送扶貧款。他老何就沒這個氣勢,坐在老湯身邊支吾了半天才說,年末了,他代表局領(lǐng)導(dǎo)過來看看。
老湯對待兩人的態(tài)度表面上一樣,骨子里卻明顯不同。老何來到村部,老湯嘴上雖然說歡迎,但面有慍色。他從辦公桌上的大茶葉筒里掏出一把茶葉,扔進(jìn)杯子里,倒上開水,推到老何面前。又遞過一包三塊多的香煙,說老何你喝茶抽煙,一會兒我整倆菜,咱哥倆喝點。接到小江的電話,老湯眉開眼笑的樣子,臉上溝壑縱橫的皺褶全開了。開口就要去飯店點菜,招待檔次明顯提高了。
小江開車進(jìn)了村部院子,咋咋呼呼下了車,老湯忙不迭地迎出去,太監(jiān)侍奉皇帝一樣把小江迎進(jìn)門。茶葉換成了帶包裝的鐵觀音,香煙換成七元一包的云煙。對于這些,小江明顯很受用,但老何以平淡待之。這些他見得多了,知道有些事不能較真。人的工作單位,有時候跟出身一樣。你出生在窮困潦倒的寒門,卻跟紈绔子弟拼闊綽,那是自取其辱。
三人圍小炕桌而坐,從衣著上就可看出不同的品性。小江上身穿一件時尚的黑色皮衣,下身穿一條牛仔褲,臉色白皙,頭發(fā)黑亮,就像縣地稅局在新城區(qū)剛蓋起來的辦公樓,新潮、豪華;老何上衣是一件淺灰色呢子半大衣,下身穿一條深色料褲,臉色灰暗,頭發(fā)斑駁,恰似縣城老區(qū)那座年久失修的文化局辦公樓。陳舊,過氣,但傲然屹立;老湯上身穿一件顏色模糊的西服,前襟有著大圈套小圈的層層斑點,里邊套一件顏色同樣模糊的毛衣,更里邊是一件淺紅色的秋衣,下身穿一條早己退役的草綠色警褲,活脫村部這座在村莊里鶴立雞群的二層小樓,底層貼的是白色瓷磚,二層卻涂成淡黃色……
老湯為小江和老何斟酒。不用酒蠱,用玻璃茶杯,一瓶白酒剛好倒?jié)M三大杯。
小江眼睛盯著酒杯直咂舌,說老湯你要殺人呀?
老湯說喝點吧領(lǐng)導(dǎo),大老遠(yuǎn)來的。
老何對酒情有獨鐘的樣子,他下意識地解開衣領(lǐng)扣,拉出赤膊上陣大干一場的架勢。
老湯端起酒杯整開場白,他說村長書記沒在家,去縣里辦事了。大草甸子上沒啥稀罕玩意兒,燉個老酸菜,殺只小笨雞,陪兩位領(lǐng)導(dǎo)喝兩杯。
老湯說這話的時候,窗外天已經(jīng)黑透了。天空飄起了雪花,并且雪越下越大。西北風(fēng)卷著雪花,在一馬平川的大草甸子上嗷嗷叫著任性子鋪展。小江惦記著開車回縣城會女朋友,不喝酒,只是端起酒杯在嘴唇上沾一下。老何不客氣,像大草甸子上許多嗜酒如命的男人一樣,一口菜沒動,先端起酒杯,足足喝上一大口酒。他咂咂嘴巴,由衷說好酒,勁兒沖,煞口。
老湯也喝一口酒,但他的心思全在小江身上。他替小江端起酒杯,說江領(lǐng)導(dǎo)你喝點吧,這樣的風(fēng)雪夜,你今天回不了縣城了。
小江說,我約了女朋友呀!不回去不行。
老湯說,蕎麥花村離縣城小一百里,一馬平川的大草甸子,你路又不熟,人不留人天留人,你喝點吧。
老何不勸小江喝酒。他顧自低頭喝酒吃菜。自從見到小江,他就懶得理他,沒跟他說一句話,感覺上就尿不到一個壺里。人就是這樣奇怪,有的人一見如故,有的人一見生煩。但小江對老何卻心無芥蒂的樣子,偶爾還會討好地向他笑一笑。
老湯勸不動小江,求救似的看老何,說老何你面子大,勸一勸江領(lǐng)導(dǎo)。老何推脫不過,端起酒杯向小江晃一下說,小江你年輕,喝點酒沒事。小江也端起酒杯,主動跟老何碰杯,說我真喝不了酒。老何說你是惦記著回去會女朋友,可這樣的天,你想走,我們也不能讓你走。危險哪!
老何一句應(yīng)酬話,小江竟然很感動的樣子。他說謝謝前輩關(guān)心!
老何說,這樣,你會不成女朋友,就讓老湯給你找個村姑,怎么樣?
小江笑說,那怎么成啊!
老湯卻認(rèn)真了,他說江領(lǐng)導(dǎo)你喝了這杯酒,我真給你找個村姑陪你!
老何當(dāng)真了,說老湯你真有那本事?
老湯說,誰說假話罰一瓶白酒。
在老何和老湯的勸說下,小江只好喝點白酒,臉馬上紅成猴子腚模樣。他說,我實在喝不了,酒量完蛋,若是酒量大,早就當(dāng)分局長了!老湯不依不饒,說地稅局對蕎麥花村幫助這么大,江領(lǐng)導(dǎo)你一定多喝點!小江求饒似的看老何,老何大度地說,小江實在量小,就少喝點!
別看老何、小江兩人就交流這么幾句話,但之前的芥蒂似乎全消了,馬上能尿到一個壺里的樣子。大草甸子上的男子漢就這樣,只要幾兩老白干下肚,再大的隔閡也能相逢一笑泯恩仇。
三人喝干一瓶白酒,老湯打開另一瓶,為老何和自己倒?jié)M酒杯。他想往小江杯里添酒,小江掩著酒杯不讓。
老湯說,江領(lǐng)導(dǎo)還真想讓我找個村姑來才肯喝?
小江說,你別吹牛,你真能找來,我真喝!
老湯說,你可別逼我,要說村姑,咱們這院子里就有一個,她叫翠蓮。
小江說,別光吹牛,找來才算真本事。
老湯說,你別急,不用找,她一會兒就不請自來。只可惜她不是人,是個鬼,女鬼!
小江哂笑說,老湯你吹牛不上稅呀!
老湯說,誰騙你誰是狗蛋,村部墻外真有座孤女墳,里面的姑娘叫翠蓮!
小江與老何都瞪大眼睛看著老湯。
老湯說,她是村里公認(rèn)的美人,死時才22歲。不是故意嚇你們,她每天夜里都會到村部院子里來轉(zhuǎn)一轉(zhuǎn),有時也到村子里轉(zhuǎn),又哭又叫的!
小江認(rèn)真傾聽著,他伸手抓起香煙,點燃深吸一口,夾香煙的手指有些輕微發(fā)抖。他沖老湯怪笑說,老湯你別扯蛋,你打死我也不信真有鬼,還是一女鬼!
老湯說,你甭嘴硬,一會兒你就信了。
小江扭頭看一眼窗外,窗玻璃上被一層白霜掩住,看得不十分清楚。他說,這么說是真的,一女鬼!她真會來嗎?
老湯說,一會兒你就知道了。
小江一臉恐怖地往老何身邊靠說,我靠,我倒真有點怕了!
老何說,你別聽老湯瞎扯蛋了,哪來的女鬼。如果真有,就讓她來,咱仨老爺兒們,還怕她!
老湯擺一下手說,先別嘮這個,咱先喝酒。
老何與老湯大口喝酒,大口吃菜。老何對什么神呀鬼的不感興趣,只對酒透著一股子掩飾不住的親熱勁兒。他埋頭喝酒,吃菜,足足喝干兩大杯白酒,老湯又為他倒上了第三杯。小江手捧著酒杯老走神,他不吃菜,也不喝酒。
老何和老湯喝干兩瓶白酒,桌上的兩大瓷碗菜也一掃而光。老何意猶未盡說,好酒,好菜。老湯說,老何好酒量,我這還有酒,菜可以現(xiàn)做,咱倆再整點?老何說算了,別弄了,其實也差不多了。
三個人出去撒尿,外面風(fēng)雪正濃烈。西北風(fēng)嗷嗷叫著卷起漫天的呈顆粒狀的細(xì)碎雪粒,在空曠的夜的大草甸子上肆意揮灑,給人的感覺不是雪粒從夜空中落下,而是地上的雪粒子拋灑向空中。
小江仰面張嘴接飛舞的雪顆粒,他說,這雪夜,這大草甸子,讓人忘了空間和時間,真爽!可惜不能開車回家了。老湯說,這樣的風(fēng)雪,你肯定不能開車回去了。就在村部住,一會兒翠蓮還會來看你。小江說,老湯你別整事,我這人膽小,你可別嚇唬我。老湯說,小江你別聽老湯的,有女鬼讓她找我。
三人回到屋里,又天南地北地閑聊了一會兒,墻上電子鐘的時針指向十一點。老湯給地上的火爐壓上煤,為小江和老何鋪上炕,準(zhǔn)備回家睡覺。
小江拉住老湯說,你別走呀!你走了,女鬼真來了,又不認(rèn)識,咋整?
老何笑說,老湯你自討苦吃,講啥鬼故事,害得自己也不能回家摟老婆。
老湯說,這事還真不是瞎編的。老村長溫山,大活人一個,前些年愣是讓翠蓮奪了命!
這下小江更不放老湯走了,他強拉著老湯上了炕,硬讓老湯緊挨著他睡??簧现挥袃商仔欣?,小江主動把老湯為他鋪的褥子給老湯蓋,還把自己的皮衣搭在老湯的身上。老何不在乎男鬼女鬼的,睡外邊,小江搶著睡在中間,老湯睡里邊。
三人都躺下,老湯伸手拉電燈,被小江攔住。他說,老湯你別關(guān)燈,燈滅了,女鬼說不定真會來!
老何笑說,來吧,正好你小江還沒結(jié)婚,來個陰陽配,就由老湯做媒。
小江說,翠蓮,你饒了我吧!
老湯沒吱聲,臉上不很痛快的樣子,他好像不喜歡別人拿翠蓮開玩笑。小江惦記著女鬼的事,就像人揭自己身上的傷痂,明知道疼,但又忍不住。他說,女鬼真能要了老村長的命?
老湯說,翠蓮死后那年的年三十夜,老村長帶著小虎子到外面去放鞭炮,回屋時小虎子突然拉緊爺爺?shù)氖终f:爺爺你看,翠蓮老師來了!
小江說,這個小虎子是怎么回事?
老湯說,小虎子在村小讀一年級,翠蓮是他的老師。
小江說,那老村長怎么說?
老湯說,老村長聽了孫子的話,回頭看了一眼。只這一眼,老村長“呀”了一聲,一頭栽倒在地,從此一病不起。一個多月后病死了。
小江說,操蛋的,真是活見鬼了!
老湯說,還有呢,蕎麥鄉(xiāng)教育辦的老田,家在我們村住。一次他在村部喝多了酒,留在村部住,夜里愣是被一女鬼從屋里追出來,光著腳披著被子跑回家。
小江朝老湯身邊縮了縮身子,躺在最外面的老何已經(jīng)睡著了,嘴里還發(fā)出細(xì)微的鼾聲。
小江說,這個老何,虧他還睡得著!
老湯說,老何不信這個,他以為我在忽悠你們。
小江說,但愿你是在忽悠!嚇人倒怪的。
老湯說,忽悠什么,是真事兒。全村人都知道的事。翠蓮死那年正月,老村長的二兒子溫剛到鄉(xiāng)電管站開會,夜里回來時在村頭,被一長頭發(fā)女鬼差一點追死。溫剛拆路邊梯田埂上的石頭打女鬼,一里路長的梯田埂被他拆完了,村里的雞也叫了,女鬼才離開。
這時,老何很響地翻了個身,他突然插話說,那女鬼為啥專跟老村長家過不去?
小江說,是呀,這翠蓮到底為啥事死的?
老湯說,這事說來可就話長了。溫剛與翠蓮?fù)瑲q,一個村子住著,溫剛早就對翠蓮有意思,翠蓮心氣高,沒把溫剛瞧眼里。翠蓮一直想考學(xué),從大草甸子飛出去。初中升高中那年,翠蓮生場大病,沒考進(jìn)縣城高中。那時不講啥九年義務(wù)教育,沒考上高中就算初中畢業(yè)了。翠蓮不甘心回家當(dāng)農(nóng)民,當(dāng)時正趕上村小學(xué)公開招考教師,翠蓮和溫剛一起報了名。當(dāng)時報考村小教師的一共3人,翠蓮考了第一,溫剛考了第三。說是公開招考,實際上還是有權(quán)的人說了算,溫山是村長,他小舅子老田又在鄉(xiāng)里管教育,最后招錄名額下來,名單上是溫剛。
小江說,操蛋的,又是這樣的事!
老湯說,溫剛從小不愿讀書,考試得零蛋是常事。他更不喜歡教書,他喜歡鼓搗電器,他想當(dāng)電工。但溫剛知道翠蓮喜歡讀書,就在鄉(xiāng)里要確定他為村小教師時,他去找翠蓮。他對翠蓮說,他可以把村小學(xué)教師的名額讓給她,條件是她必須嫁給他。
小江說,這不是逼親嗎?熊人呀!
老湯說,就是嘛!為這事翠蓮考慮了足足兩天。第三天頭上,溫剛找她,說再不快點拿主意,就來不及了。翠蓮說,她很想當(dāng)這個教師,因為教師有機會出去進(jìn)修,她喜歡讀書,但她不想太早結(jié)婚。溫剛低下頭很認(rèn)真地想,當(dāng)時他們都十七八歲,談婚論嫁確實太早。溫剛說,現(xiàn)在不結(jié)婚也成,他可以等她。經(jīng)過反復(fù)商量,兩人協(xié)議如下:如果翠蓮不出去進(jìn)修,就在25歲之前嫁給溫剛。
小江說,我猜到了!后來翠蓮要出去進(jìn)修,溫剛反悔了,不放翠蓮走,兩人鬧僵,鬧出了人命!
老何說,也許是翠蓮沒進(jìn)修成,一時心路窄,喝藥死了。有些農(nóng)村女青年喜歡用生命做賭注。
老湯說,都不是。
老湯這時坐起來,從衣服口袋里往外掏旱煙,卷上一支點燃,深吸上一大口。小江掏出香煙遞給老湯,老湯擋住說,還是老旱煙勁兒足。
小江也點著一支香煙吸。老何不吸煙,伸手驅(qū)趕著跑到嘴邊的煙霧。
小江說,老湯你別賣關(guān)子,快講是咋回事。
老湯吐口煙圈說,翠蓮與溫剛訂的協(xié)議漏洞太多。翠蓮說她不出去進(jìn)修時,在25歲之前嫁給溫剛。如果她出去進(jìn)修了,就該是另外一回事了。翠蓮在協(xié)議中打了一個埋伏,為自己留下了一條退路。
小江說,我明白了,這事從一開始就是個圈套,溫剛以小學(xué)教師名額做誘餌,為翠蓮下套。翠蓮反過來又以婚姻為誘餌,給溫剛下套。溫剛下套的目的是娶翠蓮做老婆。翠蓮下套的目的是利用溫剛離開大草甸子。翠蓮這女子夠有心計的!
老何沒說話,雙眼很有意味地望著老湯。老湯不看老何,眼睛盯著掛滿白霜的窗玻璃看。透過窗玻璃,可以隱約看到外面的雪并沒停,風(fēng)卻漸漸大了起來。躺在火炕上聽草原風(fēng)雪夜,有如錢塘江岸邊聽潮聲。
小江說,難道溫剛就識不破翠蓮的鬼心思?
老湯又卷上一支旱煙狠吸幾口。他說,溫剛可能一時被糊弄,可他爹是誰,是吃螞蚱不吐腿的老村長。翠蓮跟他斗,還不就像跳進(jìn)如來佛手心里的孫猴子!
小江說,翠蓮要真有能力,可以考教師進(jìn)修學(xué)校。
老湯說,報考過多次,卻一次沒考成。前些年報考成人教育,要有單位公章。蕎麥花村委會公章,拿在溫村長手里。翠蓮找溫剛,溫剛說公章在他爸手里,他爸不同意她出去進(jìn)修。翠蓮說,我們協(xié)議好的!溫剛說,我爸說協(xié)議那東西不可信,若要讓他相信,就先入洞房。他不但給扣章,還出學(xué)費。翠蓮說,你們這是違約,是欺人太甚!她親自去找老村長,老村長說,要是村小教師都出去進(jìn)修,學(xué)由誰來教?翠蓮一下子被問住了。細(xì)想也是,在村小學(xué)教師中,她工齡最短,就是論資排輩,也輪不到她。
小江說,她可以讀函授。
老湯說,翠蓮要的不是單純的文憑,她是要借助考學(xué)的機會遠(yuǎn)走高飛。
小江說,她可以外出打工闖世界!
老湯說,唉,一個從沒走出過大草甸子的女子,又只是個初中生,外面舉目無親,你讓她到哪里去闖!
小江說,人總是難以掙脫某些條件限制!
老湯說,有些城里人動輒指責(zé)農(nóng)村人觀念守舊啥的,若把他們放在農(nóng)村里,更掉鼻!
小江說,翠蓮屈服了?
老湯說,沒有,她說了,要違約,大家都違約。她寧愿做一輩子小學(xué)民辦教師,但要讓她嫁溫剛,比登天要難。這么一來二去,翠蓮和溫剛都拖到了25歲。在農(nóng)村,25歲已算大齡青年。也就是這一年,上邊給村小學(xué)一個轉(zhuǎn)正指標(biāo),要求教齡5年以上的教師,通過考試競爭??荚囎匀徽l也考不過翠蓮,這時溫剛又找翠蓮傳達(dá)他爹的意思:她若肯結(jié)婚,這個轉(zhuǎn)正指標(biāo)就是她的。翠蓮沒答應(yīng),這個轉(zhuǎn)正指標(biāo)就給了一個考試不如翠蓮但教齡已經(jīng)快20年的老民辦。后來一打聽,才知道文化業(yè)務(wù)考試只是一個方面,民主測評和領(lǐng)導(dǎo)評價也是很重要的。翠蓮敗在了民主測評和領(lǐng)導(dǎo)評價上。
小江說,操蛋的,熊人?。?/p>
老湯說,翠蓮原來就得過病,這么一折騰,又添了新病。翠蓮倔強,得了病不治,說到陰曹地府再回來找溫家父子算賬。病怕耽擱,不到兩個月,翠蓮就死了。家人把她埋在村部墻外,成了孤女墳。
小江說,翠蓮到底得了什么病?
老湯說,肝病,氣的。老湯說著抬頭看墻上的電子鐘,時針和分針剛好都指向十二點。他伸手拉滅電燈說,她要來了!
小江說,別關(guān)燈!
老湯說,不關(guān)燈她不敢來。
三個人在黑暗中屏息靜聽,過了一會兒,老湯說,你們聽,她來了,在外面叫喊。
幾個人側(cè)耳傾聽,屋外的風(fēng)聲中似乎真夾雜著一個女人凄厲怪異的哭叫聲。小江怪叫了一聲,將頭縮進(jìn)被子里,他蒙在被子里嗡聲嗡氣說,老湯,你饒了我吧,我可真怕了!
老湯的眼睛在黑暗里晶晶閃亮。他說,你們聽,她在敲門。
老何把頭從枕頭上抬起來,小江蒙在頭上的被子掀開了一角。屋外怒吼的風(fēng)聲中,真?zhèn)鱽硪魂囮囬T窗“叮當(dāng)”的響聲。
老湯在黑暗中又說,你們快看,窗外有個人影在往窗子上躥!
窗子的外邊,真有個黑影在上下跳動。看上去,很像一個瘦弱的身影,似乎要從窗外擠進(jìn)來。
小江尖叫一聲說,操蛋的老湯,你要我命哇!今夜一定被女鬼給捉去了!我不在這待了,回家。小江說著真起身穿衣服。老何始終表現(xiàn)得很沉著。他攔住小江說,深夜了,近百里路,又是風(fēng)又是雪的,你不能走。
小江說,總不能等在這里被鬼捉吧?
老何說,這里邊一定有啥名堂,如果說有鬼的幻影,我一時還無法否認(rèn)??烧f鬼能發(fā)出聲音,就不可信了。人死了,作為物質(zhì)的人體消失了,能夠制造聲音的東西不存在了,哪能發(fā)出哭聲、喊聲和敲打門窗聲?
小江使勁往老何身邊擠,最后干脆擠進(jìn)了老何的被窩。他用被子把頭蒙上。老何往外推他說,夜深了,快回你鋪上睡。有些事或許明天一看就明白了。
小江說,要睡你睡,我神經(jīng)衰弱,這下一夜肯定不睡了!
小江似乎真的一夜沒睡。他蜷縮在老何的被窩里,用被子把頭蒙住,在被子里喘粗氣。有時他會故意把老何也弄醒,伸手推老何說,老何,你老人家可千萬別放屁呵!一女鬼就夠我受的了,你咋能忍心再用屁來折磨我。
有時小江好像是小睡了一會兒,但會在睡夢中嘴里亂喊亂叫,手和腳在被子里亂動,好像在夢里真被女鬼追趕一樣。弄得老何也一夜沒休息好。
第二天,天剛亮,外面的風(fēng)雪停了。小江起身穿衣服,說要開車回家。老湯說,白天女鬼又不出來,你急什么,吃了飯再走。
老湯起來做飯,小江又躺回了被窩里。老何睡不著,穿好衣服走出去。他先站在屋門前伸手動了動屋門,是那種雙面輒的門,只要稍微動一下,就會發(fā)出很大的“嘎嘎”的響聲。老何又轉(zhuǎn)到屋后,用手推后窗的玻璃,有幾塊玻璃松動了,輕輕一碰,就發(fā)出“吱吱”的響聲。夜里門窗響動的原因找到了。老何又來到房前,琢磨夜里窗前的影子,剛好這時一陣風(fēng)吹過來,掛在門外的棉門簾被風(fēng)掀起來,在窗前晃了一下。往窗子上躥的人影也找到了。那么,為什么夜里門窗響動那么大,這時響動倒沒了?
老何走到離房子較遠(yuǎn)的地方,在風(fēng)中站了一會兒,就什么都明白了。昨夜他們出來撒尿,刮的是西北風(fēng),早晨變成了西風(fēng)。西北風(fēng)吹動門窗,門窗響動自然大,門簾也很容易被風(fēng)掀起來。再說,夜里的風(fēng)要比早晨的風(fēng)大得多。
這些有了答案,老何又琢磨起夜里的哭喊聲。好像房子的東南角哭聲更大一些,他向院子的東南角走去。還沒走到墻邊,就聽到風(fēng)聲中有一個尖細(xì)的聲音在嗚咽。隨著風(fēng)的大小,這個聲音也變得強弱不定。遠(yuǎn)遠(yuǎn)聽去,好像一個女人哀怨的哭聲。
老何走到墻角處,發(fā)現(xiàn)在土墻上邊,有一截破碎的酒瓶子頸嵌在墻上。風(fēng)一吹,就發(fā)出類似人哭喊的聲音。老何用手摳出瓶頸,用力扔出去很遠(yuǎn)。他探頭向墻外看,雪地上,有一個不太顯眼的土堆。這大概就是女民辦教師翠蓮的墳了。
老何站在墻邊發(fā)了一會兒呆。他的目光從被白雪覆蓋了的曠野上掃過。很快,雪的亮色把他的眼睛弄花。此時,風(fēng)雖然沒有昨夜的大,但氣溫明顯比昨夜低得多。他在外面站一會兒,風(fēng)就將衣服吹透。寒風(fēng)透過衣服吹在身上,就像冷水潑在身上。老何趕緊雙手緊抱在胸前,裹緊衣服,小跑回屋里。
老湯已在爐子上把早飯弄好。他又拿出一瓶白酒放在桌子上。在這樣寒冷的風(fēng)雪天氣里,只要你是個男人,只要你能有一點酒量,相信你就不會拒絕酒。
老何和老湯每人足足喝干一大杯酒。小江沒喝酒,他胡亂吃口飯,從隨身帶的小公文包里掏出一沓錢遞給老湯說,這是扶貧款2萬元。老湯你點好,收起來。
老湯雙手有些抖地接過錢,很認(rèn)真地清點完,收起來。然后,他從辦公桌抽屜里掏出一沓收據(jù)。他望著小江說,發(fā)票開多少?
小江說,5萬吧,局長說了,單位有些賬要處理!
老湯寫了張5萬元扶貧款的收據(jù),遞給小江。小江要老何跟他車走,老何說他還有事沒完,要走也得下午。
小江一個人開車走了。
老何的文化局窮,沒有2萬元扶貧款。他只帶了單位職工捐的1000元錢,還有十幾件舊棉衣。再就是100副縣文化館的土?xí)覀儗懙拈郝?lián)。就這些,他來之前,單位頭兒還鄭重交代說,一定要把楹聯(lián)親自交到群眾手中。春節(jié)臨近了,送幾副對子給群眾,表達(dá)一下文化人的心意。
因此,在老湯陪著老何挨家挨戶送楹聯(lián)的時候,老何的情緒就有些低落。他說,咱們這是瞎折騰吧?老湯說,不能這么說,千里送鵝毛,禮輕情意重。
來到一戶門前,老湯告訴老何,這戶就是被女鬼打嘴巴子的老田家。剛好這天老田沒到鄉(xiāng)里上班,在家休息。老何在送完楹聯(lián)后,沒馬上走,與老田閑聊起來。這時,有人喊老湯出去辦事,老何就抽空問老田被女鬼打嘴巴子的事。老田低頭笑說,什么鬼呀神的,都是胡扯。我那天喝多了,睡毛愣了,披著被子光著腳跑回家,酒還沒醒。
老田老伴這時進(jìn)屋來倒茶。她說,一準(zhǔn)又是湯會計在瞎說吧?湯會計跟翠蓮搞對象沒搞成,翠蓮死后,他就整天神神道道地瞎說。他可能精神出毛病了。我們家老田有夜游癥,有時夜里毛愣起來,黑更半夜的,穿上衣服出門,騎上車子到鄉(xiāng)政府了,還沒醒過神來。
老何說,哎呀!那夜游很厲害了。
老田嘿嘿笑說,不喝太多酒沒事,都是酒鬧的,人干不過酒!
從老田家出來,老湯把老何領(lǐng)到一座門樓子挺高的院子前。他說,這家就是老村長溫山家。現(xiàn)在他兒子溫剛住這里。老何說,我們一起進(jìn)去看看。
老湯說,你進(jìn)去,我就不去了。老湯說完就離開了。
老何抬手敲門,院子里有狗叫聲。院門打開,走出一個黑粗的壯漢,自稱溫剛。老何把來意一說,溫剛極熱情地請老何進(jìn)屋喝杯奶茶。
溫剛家里挺闊氣也挺時尚。電腦、電視,家具一應(yīng)齊全。屋里一個身材瓷實,臉膛黑里透紅的女人為他們煮奶茶,應(yīng)該是溫剛的老婆。
在大草甸子上,在這樣的風(fēng)雪天氣里,男人多半會貓在溫暖的家里。他們喝著奶茶,吃著肉食,喝著老白干,守著老婆孩子享清福。
溫剛告訴老何,他除了當(dāng)村里的電工,還抽空到鄉(xiāng)建筑隊攬點電路安裝活干,一年下來收入不錯。兩人天南海北閑扯一會兒,老何把話題引到被女鬼追的話題上來。
溫剛說,啥牛鬼蛇神的,都是瞎說八道!就是酒惹的禍。那天我到鄉(xiāng)建筑隊結(jié)算工錢,沒少喝了酒,回來得又晚。騎車走到村子外,就見月影下一個長頭發(fā)影子緊跟在我身后。我走快她就快,我走慢她就慢,我心里發(fā)毛,扔下車子拆路邊田埂上的石頭砸那個影子。一里多路的石頭田埂拆完了,酒也醒了,雞也叫了。清醒后才發(fā)現(xiàn),身后那個影子,其實就是月亮照出我的身影。那長頭發(fā)是我的圍巾。我回村后把這事當(dāng)笑料說,誰知傳來傳去,就傳成我被翠蓮鬼魂追命了。
老何說,原來是這樣。
溫剛說,我巴不得被翠蓮追一次。我跑啥,我正想見她一面,把一些話說清楚!說這話時,溫剛眼圈發(fā)紅,可以看出他對翠蓮是真心的。
老何幾乎被溫剛言語間流露出來的真情感動了。他說,翠蓮一直拒絕你?
溫剛說,她心里裝著的是湯生。
老何說,湯生是誰?
溫剛說,就是湯會計,他倆上學(xué)時就相互有意思。
老何說,那他們咋沒成?
溫剛說,翠蓮爹媽嫌湯生家窮。
老何說,你對翠蓮怎么看?
溫剛說,她應(yīng)該說是個好人。人長得好看,就是心氣太高,太豪橫。她總想從大草甸子飛出去??墒侨四模谀膬壕驼J(rèn)哪兒吧。盡量利用現(xiàn)有條件,把自己的日子過好。真要有那個命,一下子生在大城市的富人家,多省事。
老何說,你真想娶翠蓮?
溫剛點頭,不好意思地笑說,想,那時候我整天想著娶她。心想這輩子能娶翠蓮當(dāng)老婆,值了??上显缱吡?!
老何說,你不是當(dāng)民辦教師了嗎?為什么又干電工了?
溫剛說,翠蓮死了,我覺得當(dāng)老師也沒啥意思。關(guān)鍵是咱文化水少,也不愿意干那個,就不干了,回村當(dāng)電工。
說話之間,溫剛讓他媳婦整倆菜,要跟老何整兩蠱。老何不想喝酒,就告辭出來了。實話說,老何有點喜歡直言快語的溫剛了。他想,當(dāng)年如果翠蓮肯嫁溫剛,說不定一輩子會享清福。溫剛?cè)藢嵲?,能張羅,認(rèn)干,具備了一個農(nóng)村男人應(yīng)有的優(yōu)點。當(dāng)然有一樣,就是人長得丑了點。
這么想著,老何禁不住心里樂。他以一個中年男人的觀點來度測一個年輕姑娘的心思,豈不可笑。好在他總算把這件事情基本搞清楚了。遺憾的是沒有見到小虎。小虎到外面讀大學(xué)去了。
送完楹聯(lián),天近了中午,老何急著趕回縣城,拒絕了老湯的誠心挽留,收拾東西去坐客車。老湯送老何去車站。路上,老何說,你心里一直裝著翠蓮放不下?
老湯很深地看老何一眼,點頭。
老何說,當(dāng)年為啥不帶著翠蓮私奔?
老湯伸手撓頭,說,想過這個。想帶她到外面打工,可她不干,她說要走就得風(fēng)風(fēng)光光、堂堂正正地走。
老何說,她病時你沒去勸勸她?
老湯說,去了,她不聽。當(dāng)時她恨溫家恨慘了,一心要到陰曹地府去追溫家人的命!
老何惋惜說,結(jié)果白搭上一條命。
老湯說,溫山的命果真被她索了!
老何搖頭笑。老湯說,老何你還不信?
老何反問說,你真信嗎?
老何猶疑了一下說,我信。
這時,天空又飄起了雪花。好在客車很快過來了,老何上了車,他向老湯揮手,老湯站在下邊用力向老何揮手。老何說,回去吧,老湯!
老湯說,老何你啥時候再來?
老何說,明年沒什么變化,我還來。最好還是個風(fēng)雪夜!
汽車牛樣叫一聲走了,只把老湯一個人扔在雪地里。
老何望著老湯的身影,望著老湯身后被風(fēng)雪遮掩著的大草甸子?;叵雱倓偨?jīng)歷過的這個風(fēng)雪之夜,以及名字叫翠蓮的女鬼。他竟然不覺不由地聯(lián)想到正在讀中學(xué)的女兒。女兒將來會遭遇翠蓮類似的命運嗎?但他馬上否定了自己的擔(dān)心。進(jìn)入新世紀(jì)了,一切都大為改觀。當(dāng)年翠蓮那點愿望,放在今天要想實現(xiàn),太不是問題了。
想到這,老何心里寬慰了許多。他抬頭望車窗外,原野上的風(fēng)雪漸漸小了,露出大草甸子莽莽蒼蒼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