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文超
摘 要:文學史上常將蘇軾與辛棄疾二人的詞并提,二者也確有相似之處,如都打破了婉約的一統(tǒng)格局。蘇軾開拓了豪放詞風;辛棄疾獨創(chuàng)“稼軒體”,確立了豪放派。但二人也有明顯的同中之異。僅從蘇軾和辛棄疾二人不同的思想性格和創(chuàng)作手法方面來淺做探討。
關(guān)鍵詞:蘇軾;辛棄疾;思想性格;創(chuàng)作手法
中圖分類號:I222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2-2589(2014)024-0101-02
一、從思想性格的不同來看
蘇軾思想的主要特征是把儒家、釋家、道家三家思想雜糅在一起,然后主張情性論。蘇軾的情性論,就是將儒家思想中關(guān)于圣人之道、禮樂之制等方面的觀點與道家思想中順應自然的思想融合在一起而形成的一種對人生的認識和看法。這種認識和看法,用在政治上,便是以儒家積極入世思想為主的濟世救民,反對高大之論,主張名實相副,寬猛相濟的政治觀念;而施之于人生,則主張以一顆平常之心處世和待人接物,追求進退皆適,榮辱不驚、曠達恬退的境界。這種主張順應自然、通脫曠達的政治態(tài)度和人生觀,自然要影響到蘇詞的風格,便呈現(xiàn)出清雋自然,超逸曠放的主要特征。正如金人王若虛云:“其天姿不凡,辭氣邁往,故落筆皆絕塵耳。”[2]如有名的《臨江仙》:
夜飲東坡醒醉,歸來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己雷鳴。敲門都不應。倚仗聽江聲。
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夜闌風靜彀紋平。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
這是蘇軾在黃州時所作。這首詞寫作者夜飲歸來,似醒又醉。作者因此想到了自己既不能獨醒,又不能也不肯與世人同醉的處境。所以當他敲門不應,進不了家門之時,便從眼前這件偶然的小事生出離家遠遁的念頭。用“此身非我有”,來嘆息不能掌握自己的命運不得不為功名利祿塵世間的紛爭經(jīng)營勞碌。當時作者是作為罪人的身份被貶黃州的。然而作者卻沒有為此消沉,也沒有悲哀之意,他性格中的順應自然、達觀通脫讓他即使在這樣的困境之中,也樂觀地選擇了“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的生活和處世態(tài)度,這份超凡脫俗,來自于蘇軾內(nèi)心深處的真性情。
而辛棄疾與蘇軾在思想性格上最大的區(qū)別是:辛棄疾從小受到的是一種文武兼資的教育,他不僅有儒家的忠君愛國、積極用世的思想,而且還有對《孔子兵法》的學習和特殊經(jīng)歷的鍛煉,這使得辛棄疾具有了一般士大夫文人所沒有的那種勇武之姿,加之辛棄疾剛強果毅而又不乏韜略機謀的性格,這讓辛棄疾在為官為人上總是敢直面嚴酷的現(xiàn)實,即使擔當這一切,也決不輕易放棄他恢復中原、報國雪恥的理想和愿望,更不愿意隨波逐流,而是固執(zhí)地選擇了一直向前。所以說辛棄疾的大部分詞作中,都充滿了對恢復、對國家和民族前途與命運的憂患意識和強烈地責任感,充滿了強烈的愛國主義精神,其作品的風格也就主要表現(xiàn)為雄奇剛健和深婉雅麗。如《賀新郎》:
甚矣吾衰矣。悵平生交游零落,只今余幾!白發(fā)空垂三千丈,一笑人間萬事。問何物能令公喜?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情與貌,略相似。
一尊搔首東窗里。想淵明《停云》詩就,此時風味。江左沈酣求名者,豈識濁醪妙理。回首叫云飛風起。不恨古人吾不見,恨古人不見吾狂耳。知我者,二三子。
這是辛棄疾晚年的名作,作此詞之時,他的好友如陳亮、范南伯等都已去世,而作者也已步入晚年,所以當他把酒獨酌時,就不免百感交集了。親友先后離開,而世又不用我,一種巨大的孤獨寂寞之感,幾乎占據(jù)了作者的全身心。然而作者卻以他博大的胸襟和驚人的氣魄,將這一切擔當起來?!拔乙娗嗌蕉鄫趁模锨嗌揭娢覒缡恰焙汀安缓薰湃宋岵灰?,恨古人不見吾狂耳”兩句,既能見出辛棄疾一生一以貫之的積極進取的精神,又能看出其詞兼容雄奇剛健深婉雅麗的功夫。
縱觀蘇辛二人的一生,同是飽經(jīng)風霜,遭遇打擊。面對政治上的得意與失意,仕途上的窮通與進退矛盾,蘇辛二人也給出了他們各自的答案。蘇軾選擇了用“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來安慰自己,也用“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夜聞風靜彀紋平,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的人生態(tài)度坦然面對,雖然有點消極的味道,但更多是透著蘇軾骨子里的那份曠達。而辛棄疾在落職退居、久處山林之中時也曾過了一段流連光景詩酒為樂的閑適生活,但閑適并不討辛棄疾的喜歡,他骨子里的那份勇往直前的執(zhí)著讓他對北伐對恢復中原、報國雪恥終還是念念不忘,所以辛詞里便少了蘇詞里的那份順物自然、曠達、樂觀,而是憤懣不平:“人間走遍卻歸耕”、“平生塞北江南,歸來華發(fā)蒼顏”,這種不平我們可以認為是詞人內(nèi)心悲憤憂愁的一種排解和調(diào)適,但在這憤懣的背后,是他平生恢復之志終至落空,報國之心終歸破滅之后無法排解的滿腔激憤。這種心情在他的《清平樂?獨宿博山王氏庵》一詞中表現(xiàn)明顯:
繞床饑鼠,蝙蝠翻燈舞。屋上松風吹急雨,破紙窗間自語。
平生塞北江南,歸來華發(fā)蒼顏。布被秋宵夢覺,眼前萬里江山。
這是辛棄疾退居帶湖時期所寫的一首詞作,當時作者賦閑在家,卻無心歸耕田園并以此終老。他心系的仍是國家和民族的前途與命運。所以在秋夜的一片凄風苦雨之中,作者心里的悲涼可想可知。然而就在這悲涼之中,作者所想到的卻仍舊是昔日馳騁的“萬里江山”,卻無奈于“華發(fā)蒼顏”,這就是辛棄疾此時的心態(tài)。這里有自解自嘲,更多的,卻是他“萬里江山”化為夢覺之后的怨憤不平。這份不平,因為辛棄疾的性格而無法調(diào)適,反而更加激憤和強烈。
可見,蘇辛二人不同的思想性格是造成他們詞風不同的一個重要原因。正如鄭騫先生所說:“胸襟曠達的人,遇事總是從窄往寬理想”(蘇軾就這樣)“與東坡相反,稼軒總是從寬往窄里想,從寬處往窄處寫”,“寬之與曠,意思一樣;而窄與豪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越想越窄,甚至窄到無地自容,無路可走,還能夠挺然特立,還能夠昂首闊步,如松柏之凌霜傲雪,這就是豪?!盵3]
二、從創(chuàng)作手法的不同來看
蘇軾天姿縱橫,胸襟開闊,通達曠達,不拘于一端。他主張的“以詩如詞”,實際就是為詞的語言表現(xiàn)爭取更大的自由。因為宋詞已有散文化的、講究意脈流動的傾向,而詞的特點就是句式長短不齊,所以蘇軾很方便地把詩語、文語、口語都熔鑄在了詞的體式中,開創(chuàng)了一種與詩相通的、雄壯豪放、開闊高朗的藝術(shù)風格。如他在密州出獵時所作《江城子·密州出獵》,是他有名的一首豪放詞:
老夫聊發(fā)少年狂,左牽黃,右擎蒼,錦帽貂裘,千騎卷平崗。為報傾城隨太守,親射虎,看孫郎。
酒酣胸膽尚開張,鬢微霜,又何妨!持節(jié)云中,何日遣馮唐!會挽雕弓如滿月,西北望,射天狼。
這首詞上片描寫自己出獵時的打扮和裝備,牽狗臂鷹,寫得極為灑脫豪放,極有聲勢,并且以夸張的口吻渲染全城百姓傾城出動觀獵的熱鬧場面,以三國時吳主孫權(quán)射虎自喻,更是將凌云壯志渲染到十分。下片生動地刻畫出作者兩鬢染霜卻仍依舊胸懷開闊、壯志不減的豪邁神情。雖然也用漢文帝時魏尚為云中太守,擊敗匈奴,立有戰(zhàn)功,但因報功時殺敵數(shù)字略有出入而遭處刑,最后由馮唐持節(jié)去云中赦免魏尚的典故,來說明作者的一腔抱負沒得到朝廷的信任與重用。但卻少了辛棄疾在不得志時的那份激憤,而是以一個雕塑般的英雄形象的特寫,來表明作者為國而戰(zhàn)、征服西復遼國掃平邊患的雄心壯志。
這首詞的另一個特色,就是蘇軾的以詩入詞,他把詞的題材從兒女私情、羈旅行役擴大到了謳歌報國立功的豪情壯志,而這正是唐代邊塞詩的重要主題。
如果說蘇軾的“以詩為詞”,本身僅開創(chuàng)了豪放風格之始的話,那么辛棄疾的“以文為詞”就比之來得更加“淋漓慷慨”了。與蘇軾一樣,辛棄疾也是一位天才絕倫、學識淵博的文人,同時還是一位“詩書帥”,而且具有軍事家的非凡器識和英武之姿。辛棄疾主張文章有為而作,反對無病呻吟,勉強為文。而辛棄疾的以文為詞,使詞的語言更加自由解放,變化無端,不復有規(guī)矩存在,這使得辛詞里的許多語句雄奇剛健、頓挫鮮明、鏗鏘有力。如《水龍吟·登建康賞心亭》:
楚天千里清秋,水隨天去秋無際。遙岑遠目,獻愁供恨,玉簪螺髻。落日樓頭,斷鴻聲里,江南游子,把吳鉤看了,欄干拍遍,無人會,登臨意。
休說鱸魚堪,盡西風季鷹歸未。求田問舍,怕應羞見,劉郎才氣??上Я髂?,憂愁風雨,樹猶如此。倩何人喚取,紅巾翠袖,英雄淚。
這首詞中,自“落日樓頭”到下片的“劉郎才氣數(shù)句,一氣貫注,由景到志,由志到情,將作者不凡的器識,滿腔的愛國熱情吐露無遺,淋漓暢快。這正是辛棄疾以文為詞的一個典型例子,從而使這首詞的風格雄奇剛健而又不乏婉轉(zhuǎn)之致,橫放恣肆中又頓挫有節(jié)。
三、結(jié)語
其實,關(guān)于蘇軾辛棄疾二人其詞的比較,自宋代以來,論者甚眾。他們有的從思想性格的角度論述蘇軾辛棄疾的不同,即著眼于思想性格或胸襟性情而言,如近人王國維先生就曾從這一角度談到過,他說:“東坡之詞曠,稼軒之詞豪。無二人之胸襟而學其詞,猶東施之效捧心也?!盵4]也有的從蘇軾辛棄疾二人的藝術(shù)手法上論及蘇辛異同,如汪東先生,他說:“蘇辛并為豪放之宗,然導源各異。東坡以詩為詞,故骨格清剛,稼軒專力于此,而才大不受束縛,縱橫馳驟,一以作文之法行之,故氣勢排蕩。”[5]
本文得益于上述大家的啟發(fā),試著從蘇軾辛棄疾二人不同思想性格、創(chuàng)作手法方面來論述造成他們詞風不同的根源,通過這種探討,這有助于我們更好地學習和理解蘇軾辛棄疾二人的詞作。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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