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圣陶
作文與說話本是同一目的,只是所用的工具不同而已。所以在說話的經(jīng)驗里可以得到作文的啟示。倘若沒有什么想要表白,沒有什么發(fā)生感興,就不感到必要與歡喜,就不用寫什么文字。一定要有所寫才寫。若不是為著必要與歡喜,而勉強去寫,這就是一種無聊又無益的事。
像那些著述的文字,是作者潛心研修,竭盡畢生精力,獲得了一種見解,創(chuàng)成了一種藝術,然后寫下來的,寫的自然是自己的東西。但是人間的思想、情感往往不甚相懸,現(xiàn)在定要寫出自己的東西,似乎他人既已說過的,就得避去不說,而要去找人家沒有說過的來說,這樣,在一般人豈不是可說的話很少了么?其實寫出自己的東西并不是這個意思;按諸實際,也決不能像這個樣子。我們說話、作文,無非使用那些通用的言詞;至于原料,也免不了古人與今人曾經(jīng)這樣那樣運用過了的,雖然不能說決沒有創(chuàng)新,而也不會全部是創(chuàng)新。但是,我們要說這席話,寫這篇文,自有我們的內(nèi)面的根源,并不是完全被動地受了別人的影響,也不是想利用來達到某種不好的目的。這內(nèi)面的根源就與著述家所獲得的見解、所創(chuàng)成的藝術有同等的價值。它是獨立的,即使表達出來恰巧與別人的雷同,或且有意地采用了別人的東西,都不應受到模仿的譏評。因為它自有獨立性,正如兩人面貌相似、性情相似,卻無礙彼此的獨立;或如生物吸收了種種東西營養(yǎng)自己,卻無礙自己的獨立。所以我們只須自問有沒有話要說,不用問這話是不是人家說過。果真確有要說的話,用以作文,就是寫出自己的東西了。
更進一步說,人間的思想、情感誠然不甚相懸,但也決不會全然一致。先天的遺傳,后天的教育,師友的熏染,時代的影響,都是釀成大同中的小異的原因。原因這么繁復,又是參伍錯綜地來的,這就形成了各人小異的思想、情感。那么,所寫的東西只要是自己的,實在很難得遇到與人家雷同的情形。試看許多文家一樣地吟詠風月,描繪山水,會有不相雷同而各極其妙的文字,就是很明顯的例子。原來他們不去依傍別的,只把自己的心去對著風月山水;他們又絕對不肯勉強,必須有所寫才寫:主觀的情思與客觀的景物糅合,組織的方式千變?nèi)f殊,自然每有所作都成獨創(chuàng)了。雖然他們所用的大部分也只是通用的言詞,也只是古今人這樣那樣運用過了的,而這些文字的生命是由作者給予的,終竟是唯一的獨創(chuàng)的東西。
討究到這里,可以知道寫出自己的東西是什么意義了。
既然要寫出自己的東西,就會連帶地要求所寫的必須是美好的:假如有所表白,這當是有關于人間事情的,則必須合于事理的真跡,切乎生活的實況;假若有所感興,這當是不傾吐不舒快的,則必須本于內(nèi)心的郁積,發(fā)乎情性的自然。這種要求可以稱為“求誠”。試想,假如只知寫出自己的東西而不知求誠,將會有什么事情發(fā)生?那時候,臆斷的表白與膚淺的感興,因為無由檢驗,也將雜出于筆下而不自覺知。如其終于不覺知,徒然多了這番寫作,得不到一點效果,已是很可憐憫的;如其隨后覺知了,更將引起深深的悔恨,以為悖于事理的見解怎能夠表白于人間,貽人以謬誤,浮蕩無著的偶感怎值得表現(xiàn)為定形,耗己之勞思呢?人不愿陷于可憐的境地,也不愿事后有什么悔恨,所以對于自己所寫的文字,總希望確是美好的。
我們從正面與反面看,便可知作文上的求誠實含著以下的意思:從原料講,要是真實的、深厚的,不說那些不可征驗、浮游無著的話;從寫作講,要是誠懇的、嚴肅的,不取那些油滑、輕薄、卑鄙的態(tài)度。
我們作文,要寫出誠實的自己的話。
(選自《作文論》,有刪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