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 東
清晨,我從富春江路散步回來,路過金山菜市場門口,有個大嫂騎著三輪車過來,在我面前停了車。她指著布袋里的幾個香瓜,笑著問:“要買香瓜嗎?就剩下這些了,賣完了回家有事呢?!闭f完,她又想騎車而走。我思忖,她是怕城管來了,又要東躲西藏?!岸嗌馘X一斤?”我要買瓜了。“一塊錢一斤?!薄鞍。@么便宜,今年香瓜的市場價是三塊錢一斤。”她說:“瓜是自己種的,賣多少算多少,今夏氣溫高,雨水不足,地里的瓜不多,但瓜很甜,放心吃。”
我挑了五個瓜,圓圓的,大大的。她稱了一下說:“十元八毛,算十元吧?!薄班?,好?!笨晌疑砩弦幻懔?,沒帶錢。原來,剛才出門散步時,換了件衣服?!鞍パ?,大嫂,對不起,忘了帶錢,我家不遠,回去取好嗎?”她說:“不要緊,你先把瓜拿回家,我在這里等你。”我回來時,她車上的瓜已賣完了。正在與他人閑聊呢。她看我走得急,臉上有汗,說:“你急什么呀,慢慢地走好了?!蔽艺f:“謝謝?!彼α?。
她告訴我,她家養(yǎng)了大閘蟹,包了好幾個池塘,有一萬多只蟹。假如沒有意外的話,今年有五萬元收入。但養(yǎng)蟹的風險也蠻大,一旦水質(zhì)出了問題,就麻煩了,甚至會一無所獲。夏季很關(guān)鍵,等會兒就要到池塘里去打水草。去除那些腐爛的水草,確保水質(zhì)。水草是自已種的,一節(jié)一節(jié)生長,有一米多高,在水中飄呀飄?!八萦惺裁醋饔茫俊蔽液闷?。她說:“水草在養(yǎng)蟹的池塘里是必不可少的,夏天氣溫高,蟹就躲在水草里避暑乘涼。”在水底水草的生長也要留空隙,把水草割成一行一行,蟹出沒自如,便于它們脫殼生長,調(diào)節(jié)水溫和空氣,微風吹來,可以通過水草散發(fā)塘面上的熱氣。
我頗為操心地問她,家住哪里?她說,家在沙家浜。一年四季中,春、夏、秋三個季節(jié)就住在田頭的瓜棚里。一是做好瓜果的田間管理,空閑時來城里賣瓜,換一些零錢。二是便于養(yǎng)蟹,平時喂一些玉米、小魚、螺螄或飼料。大閘蟹最喜歡吃螺螄,百吃不厭。在瓜棚里可以零距離觀察水面上的風吹草動。瓜棚生活設(shè)施簡陋,習以為常了。等到冬天,才能回家。秋風響,蟹腳癢。每到金秋時分,這些大閘蟹從池塘里紛紛爬上岸來,密密麻麻。一捉一只,越捉越有勁,有時干脆用網(wǎng)袋裝。肥肥的,滿滿的。心里甭提有多高興呀。哎呀,蟹長大成熟了,就不顧一切地往外爬,它們有著自已的夢想:離開淡水池塘,奔向長江呢。這是大閘蟹的本性呀。
這時,天空飄起了毛毛雨。我和大嫂告別。她的瓜賣完了,心里還惦記著上萬只大閘蟹呢。她騎上了三輪車,留下來口信:等大閘蟹上市時,她還會再來。
今夏連日高溫,感覺臥室有點悶,想開個窗,通風??赏吖ず茈y找?,F(xiàn)在有些年輕人不愿意干這種苦臟累的活,這錢賺得不輕松呀。再說這點小活,也不起眼。要是攬一個工程嘛,情況就不一樣了。好不容易請到了一個瓦工,今年已經(jīng)六十五歲了。妻子說,這么大年紀,天又熱,他吃得消嗎?這也是我所擔心的事??裳巯聸]別的辦法。我約他明天早上來干活,早晨天氣涼快一些。但他上午偏偏沒空,要到工地上開早工,中午才能來。
他頭頂烈日,騎著摩托車,帶了泥刀、泥桶等工具來了,滿頭大汗。我為他準備了茶水。他喝了兩口,二話沒說,便解開衣服,敞著胸膛,舉起鐵錘開始砸墻?!斑诉?,咚咚”的聲音,驚動了鄰居李大姐,她急忙跑過來,用驚惶的目光看著我。瓦匠在墻上砸出了一個小洞,然后磚頭一塊塊掉下來。他的衣服濕透了,干脆赤膊上陣。我擔心他會中暑,給他拿來了一臺電扇。他說,不要緊。每天在工地上干活都是汗流浹背,我就是會出汗。
我陪他說說話,可以消磨時間。瓦工帶過三個徒弟,現(xiàn)在已經(jīng)轉(zhuǎn)行了。只有他還在做瓦工,他除了這門手藝外,沒有其他的本事。他的獨生女很漂亮,在醫(yī)院當內(nèi)科醫(yī)生,女婿在一家超市當銷售經(jīng)理。他們都有穩(wěn)定的收入,也很孝順。老伴是家庭婦女,基本不出門。我說:“你可以回家抱外孫了,享享清福了?!彼呛牵骸俺米砸堰€能干,賺一些外快錢,手頭里寬裕一點,免得將來伸手向女兒要錢,難為情?!?/p>
一個時辰過去了,墻面上開了一個大洞。瓦匠用尺量了一下,就把鋁合金窗戶安上去。鋪砌、粉刷。我?guī)退杷帱S沙,拎泥桶,當起了“小工”。工期縮短了不少。收工時,恰好鄰居老王走過來,他心直口快:“哎呀,這個窗開歪了?!蔽以嚵艘幌?,把兩扇窗關(guān)起來不密封,縫隙較大。心想:這也不是大問題,湊合著用吧。瓦工紅著臉對我說:“剛才粗心了,趁水泥未干,返工?!闭f著就用手扒開了磚頭,重新鋪砌。
傍晚時分,瓦工完工了。我多付五十元工錢,他不肯收。后來我看到地上有半包剩余的水泥,便送給他,今后家里有什么小修小補可以用。他略作推辭,便把水泥放在摩托車上。我留他吃個晚飯。他說:“不了,不了,謝謝,老婆在家里等著呢!回去晚了,她會不放心的?!?/p>
阿寶,五十多歲,廠里的保安。人員進出、車輛登記十分認真。他年紀大,文化低,又沒什么特長,很珍惜這份工作。他上班當保安,下班在家里當“保姆”。老婆是神經(jīng)病。可悲的是,女兒也是瘋瘋癲癲。最擔心的是,三歲的小外孫女有沒有遺傳?家里帶小孩的任務(wù)就只好落在阿寶的身上。
阿寶有苦衷,他原本不打算把女兒嫁出去。在女兒二十八歲的時候,媒婆上門了,好說歹說,令他左右為難。女兒的病今后會影響夫妻感情,連累孩子的。不嫁吧,也不妥。親戚鄰居輿論壓力大。天下哪有不嫁女兒的道理呢?婚后,果然不幸。夫妻倆大吵三六九,小鬧天天有。他的女婿喜歡賭博,亂花錢。常常逼著阿寶把養(yǎng)老錢拿出來。阿寶不給,女婿就把老婆打得鼻青臉腫。沒辦法,只得離婚。哎,苦了孩子。
有一天夜晚,阿寶在門衛(wèi)值班,感覺身體不適。突然吐血,吐了半盆子血。如同桂皮似的臉上毫無血色。昏迷,躺在床上。有人大叫:“不好啦,阿寶昏倒了。”我急忙給保安公司的女經(jīng)理打電話,無人接聽。又給她的助理打電話。一會兒,女經(jīng)理和她的助理火速趕到,把阿寶背上汽車,送醫(yī)院急救。醫(yī)生說,阿寶得了肝病,幸虧送得及時,否則他就有生命危險了。大伙都勸阿寶安心治病,把身體養(yǎng)好了再說。阿寶含著眼淚點頭答應(yīng)。沒想到阿寶卻提前出院,又來廠里當保安了。我問他:“你身體吃得消嗎?”他答:“試試吧,在家里休息,閑得發(fā)慌,不如出來干活,散心。”其實,他很無奈,一家四口全靠他微薄的工資來養(yǎng)活。
又是一個夜晚。阿寶值班。他帶著手電和警棍在廠區(qū)巡查。發(fā)現(xiàn)女浴室的大門半開半掩。夜深了,難道有小偷光顧?他是一個有責任心的人,不過,頭腦有些簡單。剛走進去,就聽見女人的尖叫聲。叫得阿寶毛骨悚然。???里面有女人洗澡,為什么不把門關(guān)好呢?阿寶闖禍了。圍觀的人越來越多,人群中發(fā)生一陣騷動:撥打110,賠償青春損失費,等等。阿寶是跳到黃河也洗不清了。有人要打阿寶的耳光,被我攔住了。他的身體禁不住打,要出人命的。正鬧得不可開交的時候,風風火火的女經(jīng)理來到現(xiàn)場解圍:“阿寶是我保安公司的人,今晚的事,對不住大家?!薄傲髅?、色狼,不能放過他?!庇腥巳氯?。她說:“今天先饒他不死,我一定從嚴處理,給大家一個交代?!甭犃诉@番話,我暗暗為阿寶捏了一把汗。然后,她安排大家吃夜宵。圍觀的人群漸漸地散去。
阿寶擔心的事終于發(fā)生了。他被女經(jīng)理炒了魷魚??伤X得有點兒冤枉,那晚,他在女浴室啥也沒看見,不僅壞了自已的名聲,還丟了飯碗,這是他所付出的代價。
有日,廠門口來了一個三十來歲的女人,披頭散發(fā)。說是來找她的父親。見了我一個勁地傻笑。那是阿寶的女兒,她不知道父親早已離開這個工廠了。
路口一個廢棄的候車亭里有個修鞋的攤子。鞋匠外地口音,臉黑,手很粗糙,拇指開裂。他是那種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的單身漢。
他生意蠻好。居民喜歡到他那里補鞋,皮鞋、布鞋、運動鞋等,一大堆。不用說,這是老客戶的鞋,他們不急著穿,往往要到下班時或過幾天才來取補好的鞋。倒是那些路過的散客在途中出了問題,鞋跟掉了,或是鞋底被釘子戳穿了什么的,立馬前來修鞋,他們很急:“喂,師傅,幫幫忙,替我先修,還要上班呢?!毙潮惴畔率种械幕?,有求必應(yīng),立等可取。
客人脫了壞鞋,遞給鞋匠。鞋匠像個很有權(quán)威的主刀醫(yī)生,查看“病情”,提出“手術(shù)”方案??腿舜饝?yīng)后,就坐在小板凳上,腳上穿著鞋匠臨時提供的舊鞋。這鞋齷齪,你穿我穿他穿,從來不洗。有人嫌鞋臭,不愿意伸進去,干脆赤腳踩在地上,蹺起二郎腿,悠哉,悠哉。看著鞋匠修鞋好像是一種享受,也是心靈修復(fù)的一個過程,一些煩惱隨之消失。有人會給鞋匠遞上一支煙,表示謝意。鞋匠心中有數(shù),有點得意,斷斷續(xù)續(xù)地跟著劉德華哼唱:我們都有一個家,名字叫中國……原來角落里有一只舊收音機。充當著和他說話的“老伴”,有滋有味。一會兒工夫,一雙鞋補好了,他手搖機上搖出來的針線細密、勻稱、平整,鞋子不變形,對自已的“作品”他總是很滿意,驕傲地對客人說:“你看,這鞋補得多么結(jié)實,放心穿,如有問題再來找我,免費?!?/p>
鞋匠的皮刀鋼質(zhì)硬,被他磨得雪亮、鋒利。割皮就像剪紙一樣,輕松、不費力。干起活來得心應(yīng)手。我皮鞋的后跟磨損得厲害,不消半年鞋跟就壞了。鞋匠說,可能與我走路的姿勢有關(guān)吧。他用皮刀割了一塊輪胎皮,厚厚的,牢牢地釘在我的鞋跟上,這樣會耐磨一些。除了修鞋外,不少女孩還請他修拉鏈、挎包、花傘等,他不愧是個手藝人,常常使她們笑瞇瞇地滿意而歸。
旁邊有個賣彩票的店鋪,人來人往。有時鞋匠干活的時候,背就靠著“大獎大,小獎多,天天刮,好運來”的廣告牌。有人問他,今天買彩票了嗎?他連頭也沒抬,一邊補鞋一邊說,彩票與他無緣,自已憑手藝吃飯,不去想其他的發(fā)財門道。
我新買了一根皮帶,價格不菲,用了幾天就出了問題。皮帶頭上的小螺絲帽掉了,跑了幾家店都配不到。只好把皮帶扔在家里,有點煩心。妻子提醒我,不妨叫那個鞋匠修一下。嗯嗯,這倒是個好主意。鞋匠看了精致的皮帶頭說:“先放在這兒,試試吧。”聽他的口氣,似乎除了補鞋,其他的東西也能修。傍晚,鞋匠正在收攤子,見了我說;“皮帶頭修好了,好使?!蔽蚁渤鐾?,便問他:“多少錢?”“你給一塊錢吧。”“只要一塊?”我詫異。他滿不在乎地說:“這沒什么,我只不過打了一根釘子,替代那小螺絲帽而已。”
外來打工者小陶在車間里被熱水燙傷了。廠長讓我趕快送醫(yī)院急診。并由我負責他治療的全過程。我把小陶扶上汽車,他臉色蒼白,緊鎖眉頭,左手上肢燙得很厲害,大片的皮膚起泡。我叫他忍一下。可是,半個小時的路程,開了將近一個小時,路上嚴重堵車。
到了醫(yī)院我為小陶掛了急診。好在有“綠色通道”,一個五十來歲穿著馬甲的胖子,把我們領(lǐng)到住院部的門口,叫我們自已乘電梯上去。幾個小護士聚在一起嘰嘰喳喳,其中一個護士見了小陶,轉(zhuǎn)身叫了一聲:“喂,帥哥,有病人?!币粋€戴眼鏡的年輕醫(yī)生來了,仔細地查看了傷口,把他帶到就診室。先用自來水沖洗傷口,三分鐘。頓時,有輕微的疼痛爬滿了我的心壁。我問他:“疼嗎?”他說:“不疼,已經(jīng)麻木了?!贬t(yī)生為他消毒、上藥、包扎。然后給他進行象征性的入院體檢,各項指標正常得讓我感到自卑。
小陶躺在病床上。手臂上全是繃帶,護士用剪刀把他身上那件沾滿油污的汗衫剪了,換了干干凈凈的短袖“院服”??瓷先ゾ穸嗔?。我讓他好好養(yǎng)病,便急急忙忙回廠。他把我叫住了:“喂,喂,請你等一下。”“有事嗎?你進了醫(yī)院放心好了。”我安慰他。他吞吞吐吐。原來,他身上除了有一個手機外,身無分文。我口袋里的錢不多,都借給了他,作為生活費,再買點毛巾、肥皂之類的日用品。他紅著臉說:“等我有了錢再還你?!薄跋瓤床∫o,錢的事不用著急。”我說。一個阿姨跑過來問小陶:“你要請護工來照料嗎?”小陶說:“不需要,謝謝?!彼鞘鍤q的女兒正值學校放暑假,陪護他,打水、買飯、配藥。這樣就省下不少陪護費用。
小陶的病情明顯好轉(zhuǎn),快要出院了??赡翘焖麃黼娫捳f,要我去醫(yī)院交押金八千元,他想做個手術(shù)。醫(yī)生說,小陶手臂上留下了許多黑點,是燙傷時碰到雜物所致?,F(xiàn)在可以做植皮手術(shù),將黑點去掉。皮膚就顯得清白、光滑。如不及時做手術(shù),留下的傷疤會很難看。這是醫(yī)生的建議。動這個手術(shù)有沒有必要?涉及昂貴的醫(yī)藥費問題。反正聽醫(yī)生吧,再說多花點錢用在小陶身上也是應(yīng)該的。另外,我正在為他申報工傷醫(yī)療。我問小陶:“什么時候做手術(shù)?”小陶說:“交了錢,醫(yī)生就做手術(shù),不交,不做。”為了不耽誤時間,我立馬籌錢八千,送到醫(yī)院。
兩天后,我再次去醫(yī)院看望小陶,順便買了一些牛奶、水果等東西慰問他。可是人去床空。咦,人呢?醫(yī)生說:“那天小陶接了一個電話,有點反常,死活不肯做手術(shù),鬧著出院?!眱商烨埃俏宜湾X的那天,難道他拿了廠里的八千元錢就走了?是騙局?不可能,他不是那種人。
我撥通了小陶的電話,可沒人接。一會兒,他來電話了,傷心地嗚咽:“對不起,我已回到老家,父親出了車禍,被汽車撞了?!薄八撾x危險期了嗎?”我著急地問?!罢厥缕囻{駛員逃逸,父親昏迷,還在搶救,那八千元是我父親的救命錢啊,謝謝,我會還的。”我想問他的手怎么樣了?可他的電話已經(jīng)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