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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思源:過于喧囂的孤獨

2014-09-14 08:49袁凌
博客天下 2014年35期
關鍵詞:思源破產法

本刊記者 / 袁凌

曹思源:過于喧囂的孤獨

本刊記者 / 袁凌

享年68歲的曹思源,一生致力于憲法研究和推動中國法治進程。直到生命的最后時刻,他仍拖著病身、頂著壞天氣,不錯過任何一次宣講法治和普及憲法理念的機會。這是一條鋪滿荊棘但也開滿鮮花的險途,曹思源孤獨地穿越喧囂的時代,為一個國家尋路。

2014年11月27日晚上,曹志芳和奶奶一起從加拿大飛回中國,趕到301醫(yī)院重癥監(jiān)護室的門外,只能透過玻璃瞥見插著吸氧管陷入昏迷的父親。沒有人能夠再與他對話。最后幾天,妻子陳彬彬和探望的友人們,看到的是一個被消音的曹思源。

這不是平素口若懸河,引導全場話題的他。

12月2日,八寶山殯儀館東廳數百名簇擁告別的人群中,曹思源躺在棺木里,像生前一樣平和親切,只是失去了口齒清揚的神采,唯余一副鏡片微微閃爍,似乎往日思想的余光。在輕柔的圣歌與音樂中,這位一生投身于時代喧囂中的思想者,終究歸于平靜。

“他比較寂寞。”博客網創(chuàng)始人王俊秀告訴《博客天下》,曹思源曾經發(fā)來以落實憲法為主題的詩歌邀請他唱和,王俊秀沒有回應,電話中曹思源有些失落。在相當長的時間里,曾經名滿天下的“曹破產”缺少社會活動,“我請他講座,他特別高興,說要珍惜這個機會”。

和曹思源同門受教于學者于光遠的周拓稱,曹思源雖樂于投身社會思潮的漩渦,終身不怠,實際卻難逃游離于體制、又超前于同代人的宿命,“思想超前兩步是先烈,超前一步是先驅。他在烈士和先驅之間晃悠”。

從江西景德鎮(zhèn)的偏僻小巷出發(fā),到上世紀80年代因推動《企業(yè)破產法》出臺名震遐邇,再到時代轉折后的沉郁,以致近年熱烈與寂寞的雙重變奏,曹思源和他身邊次第逝去的80年代“先行者”同人一樣,注定行走在時代喧囂與精神孤獨的雙軌之間。

或許是出于孤獨感的催迫,68歲的曹思源走得快了一些,早了一些。2013年患癌后,曹思源曾經寫下詩句“壯志尚未酬”。生命的最后一年多,曹志芳感到父親在與時間賽跑。最后時刻,幾乎無人預料到他急迫的腳步戛然而止,所有人都對訃告覺得意外。

他是那個獨自撞線的人,盡管終點尚未抵達。

思想的口糧

2012年,新華社甘肅分社原社長林治波發(fā)表微博,稱“3年困難時期”未曾大規(guī)模餓死人,引發(fā)曹思源在內的諸多學者激烈批評,最后以林治波道歉承認史實告終。

曹思源加入此番論爭,無疑含有早年的記憶觸動。1946年曹思源出生于景德鎮(zhèn)一幢兩家合住的老舊竹笆房里。高中同學項英芬回憶,他的飯量大,票證供應量卻有限,經常吃同學勻的飯,也常和同伴搭伙省錢,到學校的坡下買蕎麥糊糊充饑。當時的照片上,少年的曹思源體貌清瘦,與以后判若兩人。

但對于這個喜歡戴圍巾加一副深度近視眼鏡的少年來說,知識是更不可或缺的口糧。曹思源出生于裁縫世家,父親曾經想讓這個獨子承繼父業(yè),幸虧同樣是裁縫的母親開通,學校老師又到家力勸,“會讀書”的曹思源才幸免輟學。

曹思源讀的遠遠超出了教科書。1964年中蘇論戰(zhàn)期間,曹思源負責給全年級同學講解中方報紙登載的“九評蘇聯共產黨”,時間長達兩堂晚自習,包括了大量他自己的思考發(fā)揮。與他搭檔念報的項英芬和同學們一樣感到,晚自習的時間比“照本宣科”的政治課過得快得多,甚至有人提議政治課改由曹思源來教。

“他的口才好,講的好多是課本和報紙上都沒有的?!卑嘀魅雾n振鐵回憶,早在上初中時,曹思源就在學生會擔任全校報紙的收發(fā),閱讀了大量時事知識。曹思源自己也曾透露,他初一已讀過艾思奇的《大眾哲學》。

韓振鐵老師和另一個同學黎維英,擔當了曹思源的購書助手。韓振鐵曾幫他買過厚厚的《漢語大詞典》。黎維英和曹思源是隔一條弄堂的鄰居,因為在新華書店有親戚,她從中學開始幫曹思源買書,一直持續(xù)到“文革”后期,其中包括內部發(fā)行的“灰皮書”。一本《朱可夫回憶錄》,花去了曹思源十多塊錢,這在當時是一筆重大開銷。曹思源母親王桂香曾告訴黎維英,曹的工資“全換成了書”,生活費則由家里負擔。

因主持起草了中國第一部企業(yè)破產法,曹思源遂得名“曹破產”。他創(chuàng)立的兼并與破產咨詢事務所曾鼎盛一時。

1964年,政治科目突出的曹思源,如愿考上江西省委黨校,不久卻趕上了“史無前例”,畢業(yè)后“下放”到景德鎮(zhèn)黎明制藥廠,擔任縮合車間工人。當時曹思源曾在詩中慨嘆“出世以來多風浪,未料今朝做縮合”。但他吸收思想口糧的進度并未停止。曾在車間和他搭班的趙永林回憶,“三班倒”工作間隙,曹思源在熱騰騰的車間里埋頭看書,從不參與工人們的牌戲。曹思源當時寫下的詩句里,還有看書一整天錯過吃飯的記載。

除了讓黎維英幫助買書,曹思源的另一辦法是利用節(jié)假日坐車去南昌母校借書,提滿兩個大旅行袋帶回來,下一次節(jié)假日還舊借新。這種鍥而不舍的“取經”,讓當時交游的同學黃河浪感到非常佩服。

在匱乏的年代里,吸納了多于平常人的口糧,自然會有所產出。早在“九評”讀報期間,曹思源曾對項英芬表示,中蘇交惡后會嚴重影響中國的經濟和國際地位,與小國阿爾巴尼亞的交好得不償失。

“文革”之初,曹思源屬于“?;逝伞?,埋頭讀書。教師戴高帽挨斗的場面使他受到驚嚇,以致生病休學。連帶早年對于批判“右派”老師的懷疑,讓他早早開始反思極左體制。他的名字,也在這時由早年的曹海泉改成了“思源”。1968年9月,曹思源夜游住處附近的蓮花塘,寫下“叩問緣何遭此劫,腥風血雨苦追尋”的詩句,透露了改名的含義。

追尋的成果,使他在1976年于景德鎮(zhèn)黨校工作期間,開始寫作生平第一篇論文《左傾領導路線剖析》。在“文革”尚未結束的情形下,寫作頗有風險,關系密切的黃河浪也只是聽說有這篇文章。

這篇長文可稱曹思源早年的思想探索總結,他從“大躍進”開始系統梳理極左路線的經濟脈絡,重點涉及所有制和分配問題,其中并不避諱地提及領袖毛澤東個人的推動作用,又總結了極左路線“全面專政”、“踐踏憲法黨章”的政治特點。這奠定了曹思源此后注重所有制和憲法實施的學術方向。

對于曹思源個人來說,這篇文章幫助他跨越了從景德鎮(zhèn)到北京的命運門檻。1979年曹思源報考中國社科院研究生,英語不及格,導師于光遠看過曹思源的論文,認為他對政治路線的見地在當時是鳳毛麟角,再加上長期苦讀使得曹思源對《資本論》的某些章節(jié)“倒背如流”,考慮再三決定破格錄取。

這篇文章還給曹思源帶來了陪伴終生的伴侶。妻子陳彬彬回憶,起初她對相貌平平的曹思源并無感覺,但看到了他寫的這篇文章,驚訝于他對“文革”反思的超前與清晰。陳彬彬當時熟讀法國文學,認同一位文豪說的“不一定要有偉大的身軀,要有一顆偉大的心”,因此接納了外地來京的曹思源。

背負著沉甸甸的思想口糧,曹思源從景德鎮(zhèn)源河路的陋巷出發(fā),輾轉來到了政治和學術中心北京,站在時代思想的一線。這是他在喧囂的政治年代里,孤獨摸索而得的唯一道路。

破產風云背后

1979年的一天,北京東四十四條胡同一間煙霧騰騰的平房里,《今天》編輯部成員的一次燙火鍋聚會上,陳彬彬初次見到了曹思源。并非文學青年的曹思源參加這個聚會,是出于對風行一時的民間刊物和其背后社會思潮的興趣。

對時代思潮的敏感,很快在讀研的曹思源身上顯露出來,使他這個來自偏遠地區(qū)的學生,往往成為課堂話題的焦點,不過更多是批評的焦點。于光遠習慣于讓弟子們輪流宣讀自己的論文供大家討論,曹思源受到的質疑最多,據陳彬彬回憶,最激烈的批評聲往往來自周拓。

雖然如此,周拓卻認為曹思源擁有多數出身城市的同學不具備的“底層思維”,在對時代敏感點的把握上天賦異稟。提出制訂破產法和修憲,都是這種稟賦的體現。

早在1981年,修改憲法的決議剛剛通過,求學中的曹思源就在《民主與法制》雜志上發(fā)表了《關于修改憲法的十條建議》。破產法的思路,則從黎明制藥廠時期已經發(fā)端?!拔母铩睍r期流行磨洋工,某個企業(yè)連續(xù)虧損十幾年,宣布整頓一年后無效,上級毫無辦法,讓曹思源對于企業(yè)永遠不死的后果有痛切之感。讀研究生期間,他發(fā)表了論文《試論國家所有制的問題》,開始嘗試探討讓國有企業(yè)“破產”。

在從中央黨校調入國務院經濟技術研究中心后,借助當時的總理“制定一批經濟法規(guī)”的批示,他幾乎以一己之力開始推動“企業(yè)破產法”的制定。這幾乎是把一個在國人腦中斥為“資本主義”的貨色,硬塞到80年代半生不熟的現實里。

當時在中國政法大學讀研究生的李曙光,這一時期成了曹思源的助手。二人結識之后,曹思源向他咨詢破產在法律方面的依據,“第一個問題,就是債權債務在法律上怎么說”。此后曹思源讓李曙光幫助他尋找破產法資料。本國法治史上,曹思源只能找到一本民國時期出版的教材,以及李曙光提供的晚清破產律和日本等國的法律。借助貧瘠的資料,并無法學背景的曹思源開始勾勒破產法的藍圖。

李曙光對此事起初并無興趣,是曹思源在大學講演時的熱情,以及兩人到武漢、沈陽等地調研時接觸的實情說服了他。陳彬彬回憶,每次曹思源從外地回來,都帶著一大箱子回收的調查問卷,調查對象是普通的企業(yè)職工和干部。

在人大推動這部法律面世,更是艱苦無匹,擔任“破產法起草組長”頭銜的曹思源,更像是對著風車挑戰(zhàn)的堂·吉訶德,不僅要面對人大的阻力,還要平息起草組內部的爭論。從最初的零票支持到最后的高票通過,妻子陳彬彬印象最深的,是曹思源游說人大代表的鍥而不舍。

一向心地寬闊的曹思源,郁悶之下曾在下班時握拳捶墻,旁人詢問只能回答“鍛煉身體”。

曹思源1988年1月出版的《企業(yè)破產法指南》,有一篇前國務院副總理兼外交部長黃華作的序。而在幾個月前,黃華還不認識曹思源。曹思源先將自己生平的第一本著作《談談企業(yè)破產法》寄給各位人大常委,又利用國務院的電話機,挨個打電話去詢問,然后上門拜訪。身處高位的黃華就是這樣從素不相識到被他說服。

女兒曹志芳的感受則是,她很難見到父親。為了打電話方便,曹思源經常住在單位宿舍,曹志芳在同學們眼中成了孤單的孩子。“我的感覺是她爸爸總是不在”,和她要好的同學王某說。偶爾曹思源從單位帶回來好吃的東西,成為親情的難得慰籍。

《企業(yè)破產法》在1986年底通過,“曹破產”名聲大震,卻在體制內愈形邊緣化。陳彬彬對《博客天下》回憶,由于曹思源心思撲在破產法上,一再趁公派出差之機搞民意調查,引起單位領導不滿,短短數年間輾轉了國務院技術經濟研究中心、國務院辦公廳、體改委幾個單位,級別工資一直原地踏步。由于名聲太著,曹思源難以被單位容納,到了發(fā)表文章都不能署名的程度。有媒體記載,一向心地寬闊的曹思源,郁悶之下曾在下班時握拳捶墻,旁人詢問只能回答“鍛煉身體”。

告別體制成了唯一選擇,從小怕水的曹思源就此決心“下?!?。

經由擔任四通發(fā)展部部長的周拓牽線,曹思源回絕了有體制背景的首鋼研究院,選擇了民營的四通。李曙光回憶,與公司負責人見面一席談前夜,曹思源激動不已,兩人抵足而眠,商量研究所的名字和方向,一直到凌晨3點。

四通出資20萬元支持之下,曹思源成立了人財物獨立的四通社會發(fā)展研究所,租下了中關村南邊一處平房,確立了政治、經濟、法律、文化4個方向,又和他當初推進破產法一樣意氣風發(fā),只是方向轉為政改和法治。

為曹思源逝世撰寫悼詞的王建勛,當時被四通公司安排協助曹思源。王建勛提出集中力量在一個方向,未獲想要大展宏圖的曹思源采納。不久之后,四通研究所主持在首都圖書館召開了數百人的憲法研討會,一連三四天“流水席”式開會,國家部委派員旁聽,王建勛在會上也做了發(fā)言。陳彬彬回憶,曹思源在會場異常興奮,“只顧跟這人握手那人聊天,我催了他好幾次,中午飯還是沒有吃”。晚上曹思源在研究所平房的沙發(fā)上過夜,第二天繼續(xù)開會。

窗口期不長,氣候變化,“四通”很快人去屋空。全面改革的海水退潮,曹思源再次經歷人生擱淺,一年多銷聲匿跡,和眾多同時代人一起,作別了“曹破產”的風云歲月。

熱烈與寂寞

重新開張之時,四通社會發(fā)展研究所換了曹思源本人的名字,“四通”也變成一通,專門從事破產與兼并咨詢。

時值鄧小平“南巡”重啟經濟改革,破產兼并咨詢業(yè)務一時也頗為熱門,事務所牽頭召開了兩次全國性的企業(yè)破產研討會。李曙光回憶,參加者包括一些以后成為中央高官的地方國企領導人。

到了90年代后期,國企改革在朱镕基總理強推下破局,思源兼并與破產咨詢事務所鼎盛一時,最多時有20多名員工。80年代“曹破產”的影響力,此時得以真正變現。但這個功成名就的領域,已經裝不下曹思源的視野。

十余年間,他觸碰的課題包括私有制正名、銀行業(yè)改革、法院垂直管理和設立巡回法庭、人大旁聽制、憲法落實等,無一不是時代軀體上的敏感點。

其間的一件軼事,是曹思源1999年給一位中央主要領導人當面送書。陳彬彬說,曹思源完全出于臨時起意,事前未曾對她提到類似想法。曹思源在《財富》年會上尋找機會“不期而遇”,自報家門,恰巧當年推動破產法時曹思源曾到上海調研,二人曾有交流,這位領導人與曹簡短交談,并收下贈書。這和請黃華作序頗有神似。周拓回憶,當時聽到這件事的心理反應是“行啊,這老兄,又抓住機會了”。

曹思源更津津樂道的,則是兩本書的內容:一本《破產風云》,一本《人間正道私有化》,后者正好切中當時的國企體制改革。

在不斷追蹤熱點的同時,曹思源始終對憲法領域保持著數十年如一日的關注,在研究東亞以至世界各國憲法上面投入了最大的精力。對于眼下的強調法治和“依憲治國”,曹思源樂觀其成。

電腦和外語,是曹思源從事各國憲法和轉型研究的攔路虎。為此,身邊的親友都被深深卷入?!八プ∩磉叺乃腥俗鍪隆!辈苤痉颊f。

曹思源著作的初稿,是寫在大張白紙上,由妻女或助手輸入電腦,再打印出來供曹思源修改,然后再次錄入,往往重復修改幾十次,完全是一項系統工程。外甥女陳如意曾擔任曹思源的助理,查找資料、錄入輸出手稿是她的日常任務,此外則是整理大量書籍。即使是假期前來北京看望的小女兒付志珍,也和姐姐曹志芳一起幫他校過稿。

妻子陳彬彬是投入最多的人。除了查抄資料、錄入稿子,擁有文學功底的她還幫助潤色文字?!拔矣X得他寫的語言干巴,有骨頭無血肉?!钡母膭硬灰欢〞椴芩荚唇邮?,常常改回去,“他是個非常固執(zhí)的人”。

老友王建勛是曹思源悼詞的起草人,生前承擔思想切磋和文筆把關的雙重任務。他說自己一直是曹思源文章著作的第一個讀者,甚至從提綱開始介入。二人交流意見后,曹思源修訂文稿,很多時候還要另外請學術大家把關?!八蠖前?,遇到水平超出他或相當的人,隨時像海綿一樣吸收營養(yǎng),又稱為他的創(chuàng)見?!边z體告別儀式上,王建勛把“大肚能容天下事,笑口常開人未言”這兩句評價寫在了挽聯上。

王建勛感到可惜的是,曹思源興趣過于廣泛,思維又跳躍,不能集中在一個領域上深耕?!氨绕饘iT的憲法學家、政治學家,他深度上達不到?!钡珡娜嫱七M社會思維上說,他又覺得曹思源“火光四射,無人可以比肩”。

在王俊秀看來,單純的學者或思想家,并不是曹思源確切的位置?!八焐亲鲋菐斓牧?。當時在中國,他的起點最高?!彼焐皇羌みM的憤青思維,總是在改良的法治軌道上發(fā)出聲音,像一個技巧高手,不避風險地尋找社會的平衡點。

他天生不是激進的憤青思維,總是在改良的法治軌道上發(fā)出聲音,像一個技巧高手,不避風險地尋找社會的平衡點。

在追悼會上宣讀悼詞的蘇小玲分析,曹思源在政府體制內待過多年,熟知體制弊端,又下海在市場中打拼,加上早年出身于底層奮斗的經驗,使他具有“一個學者的視角,又有政治人物的敏銳,對依法治國有非常深的理解,能夠提出建設性的意見”。上世紀末,曹思源被國外媒體評為“影響中國新世紀的50位名人之一”和“亞洲風云人物”。

智囊的定位,顯然是曹思源非??粗氐?。通過“游說”和呼吁來影響頂層設計,是自“曹破產”以來的一貫目標,時有潛移默化之功,雖然功勞不會直接算在他的頭上,究竟怎么算也是個問題。朋友們感到,他對此雖然偶有矜夸,卻并不真正在意。

但這樣的身份定位,也往往使他腹背受迫。一部分觀念相左的網友贈予“外國貨小販”帽子故不可免,在推動社會轉型的陣營內部,有人說他天真,“緣木求魚”,卻也有人罵他為試圖兩面得利的“漁翁”。

自然也有更多安慰的例子。曹思源的事業(yè),不乏年輕人的主動幫助。一位叫曹劍的破產咨詢所員工,替他將整部《世界憲法大全》掃描到計算機上,又幫他打印出來并做統計。曹思源身后,曹劍還承擔起治喪聯絡人的責任,每天接無數個電話,陳彬彬說他“嗓子都嘶了”。

另一個年輕人與曹思源偶然結識后,主動打理曹思源的各個網站微博、博客,還發(fā)表了遺體告別儀式的微博。一幫年輕人曾經受曹思源影響很深,后來轉向國學,告別儀式上他們也出現了。

曹思源喜歡交友,在他的郵件組里有4000多個地址,每篇文章寫出來,都會讓妻子群發(fā)給友人們,聽取和回復各種意見。有了新詩作,還會邀請大家唱和,把這些唱和印成《以詩會友》的集子,作為他在各個場合饋贈給新舊朋友的禮物。

僅僅2013年中秋節(jié)一首以“新夢、新夢,普世合力無窮”結尾的《如夢令》,就附列了36首和詩。記者也曾有幸在一次講座后的AA制聚餐上,得到曹思源親贈一本《以詩會友》和一本《東亞轉型啟示錄》。

與曹思源長談過一次的溫克堅回憶,曹思源“熱情如火”,跟人自來熟,毫無芥蒂和戒心,這也是記者在那次聚餐上感受到的。雖然他開口滔滔不絕,卻也能友善聽取別人的意見,不刻意壓倒和說服別人。即使是女兒正在上高中的同學,跟他聊聊社會,他也是“特隨和,從來不反駁你,聽你說完呵呵一樂,說你這么想的”。這位王姓女同學感到,他是多元的,身上就沒有偏激的氣味。

曹思源的“多元”風格,也體現在得癌癥之后選擇是手術還是吃中藥這件事上:他將所有贊成手術和反對手術的意見劃成“正”字,依據兩邊筆劃多少來決定。

但在多數時間里,激情如火、感染全場的曹思源缺少這樣的機會。很長的年代里,他只能待在家中,經由妻子和助手用電子郵件和外界交流。大女兒成人之后,成了他的思想交流伙伴。住處附近的古城公園,是父女晚飯后散步聊天的地方。

“我跟他說些自己想不開的事情,他就開導我。家里的事情他永遠是和事老?!辈苤痉蓟貞?,父親讓她的個性和能力自由發(fā)展,譬如讓她很早自己做一些家務活,洗衣服之類,周末發(fā)零花錢,相當于“工資”,為此母親陳彬彬曾經不理解,“爸爸說這樣我有主動性”。

成人之后,父女思想上的交流更多?!皩θ松?、事業(yè)的看法,了解到他的思想,理解他事業(yè)的意義?!辈苤痉加∠笞钌畹?,是父親給她講述社會的螺旋形上升,看似的重復其實是有意義的。這使她理解了父親對于中國現實的樂觀態(tài)度。

2003年曹志芳遠赴加拿大,事務所的員工也因故先后離開,曹思源有很長時間只能待在家中,通過妻子或助手以電子郵件和外界交流。在他這一時期的詩句中,留下了“輕挑窗簾看曉星……猜是誰人來短信”的記錄。一件軼事是,有天晚上曹思源下樓在小區(qū)內散步打太極拳,回家時,樓下守候他的人已經睡著。曹思源上樓之前,不忘叫醒這位盡職責的年輕人。

2013年春天曹思源身患胃癌,手術成功后寫了一首《如夢令·叩謝》,向親友致意,遠在加拿大定居的曹志芳也有和詩。在原詩初稿和女兒的和詩里,出現了“上帝”和“蒙愛”的字眼。

曹志芳透露,父親在患癌不久前接受信仰,原因主要是她的影響。在她看來,父親的事業(yè)和信仰是一致的,“他犧牲了自己的興趣、愛好、時間,和家人相處的機會,做一個為大多數人謀福利的事情”。接受信仰之后,曹思源開始把自己的事業(yè)視為上主賜予的使命。

12月2日的追悼會上,身為黨員的曹思源并未身覆黨旗,只是蓋著一床有十字架標志的白色被單。

與時間賽跑

得到曹思源突然去世的消息,所有人的反應都是“太意外了,太早了些”。

對于曹思源自己,這個變故更加意外。2012年生日他曾經對陳彬彬說,自己可以活兩個60年,如今第二個60年剛剛開始,相當于只有8歲,還可以干無數的事情,親眼看到社會轉型成功。

但他在此前后的人生,卻像是一個意識到自己無法撞線的選手,用盡全力,一直在沖刺。

在短短的20余年中,曹思源出版了30余種著作,內容涉及破產法、私有制、國企改革、憲法、各國轉型研究等領域,除了少數合著,都是他在紙上一個字一個字寫出來的。

“夜以繼日”是曹思源寫作狀態(tài)的準確描述。曾任助理的陳如意介紹他的作息時間是:早晨6點醒來,吃飯后出門打個太極拳,睡一小會兒回籠覺,8點半開始干活,到12點吃午飯;午飯后散步回來,休息一會兒,兩點多開始干活到晚上6點;吃完晚飯,再休息一會兒,8點半左右起來干活,“以后就沒點了,通常到1點多”。

陳彬彬說,有時凌晨兩三點,他腦子一動又爬起來,到隔壁坐幾個小時,一直到親人們醒來才睡去。同學到家里來玩,一家人說話,曹思源忽然會消失不見,去看書。他書房四壁被書籍占據,所有人送來的書他一定要看過一遍再上架。

在傳播思想的跑道上,除了與時間競賽身位,金錢的欄桿,也是曹思源必須跨越的。尤其是夫婦下海,書籍又大多沒有稿費收入,龐大的出版費用成了家庭的重壓。除了一些企業(yè)人士贊助,早年破產咨詢業(yè)務的積蓄,成了不斷被曹思源動用的家底。這不免會給家人帶來壓力。

有一次,妻子陳彬彬和他發(fā)生了沖突。一名書商許諾可以讓曹思源的書公開出版,需交費5萬元?!八屛壹腻X,我心有疑慮,始終沒寄?!辈芩荚窗l(fā)現后和妻子大吵一架,陳彬彬一氣之下打了款。后來書并未出版,曹思源找書商索要,也沒能追回。

讀書寫作之外,曹思源利用一切機會參加社會活動,也不免花銷。溫克堅2008年在杭州的一個學術會議上與曹思源謀面,隨即到曹住宿的賓館長談,使他意外的是,曹思源并未像其他參會嘉賓一樣住在一家四星級酒店,而是住在旁邊的如家賓館。他推測,曹思源參會應是自費,目的只是為了在會上傳播理念。

即使是在一次由作家阿城主講“河圖洛書”的傳統文化講座上,應邀到場的曹思源也抓緊發(fā)言機會宣講法治,甚至引發(fā)了主辦方小小的尷尬。

身患癌癥之后,曹思源并未放慢腳步,倒似乎進入了加速軌道。醫(yī)生叮囑晚上11點半以前睡覺,曹思源遵守幾天就不行了,“該干嗎干嗎”。學者吳偉感到,這一年他收到曹思源的郵件文稿更多,“有一種時間不夠了的感覺”。這一年曹思源主編了非常重要的《亞洲憲政啟示錄》,在他發(fā)病之前,一本有關憲法研究的新作已經改到11稿。

2014年3月,北京重度霧霾,曹思源仍然執(zhí)意出門參加活動,回家后患咽炎,打了3天點滴,癌細胞指標迅速躥升。5月,曹思源去湖南和當年曾協力推動破產法的學者溫元凱一起,參加了一次大型講座活動,下著大雨,場面卻極其火爆。事后對陳彬彬講起,曹思源依舊興奮異常。9月去江西景德鎮(zhèn)、浙江寧波、南京的連串奔波,則被陳彬彬認為是“送了老曹的命”。

這次活動是高中同學畢業(yè)50年聯誼會,一向體型豐潤的曹思源顯出消瘦,卻連軸會見各個群體的同學、校友,每次聚餐必然放談社會與理念,有時還受到“莫談國是”的婉諷。除了同學聚會,曹思源又到南京去看望生病的小女兒,去浙江參加一個企業(yè)家邀請的會議,兜轉一圈之后回到景德鎮(zhèn)。

離開景德鎮(zhèn)之前,曹思源扭傷了腳,卻仍然由黃河浪陪同,去看望了一個80多歲的網友李西林老太。兩人通過電子郵件認識,觀念相投,成為忘年交。黃河浪的電動車無法載著曹思源直達李家,兩人不得不步行一段,3人隨后又去找飯館,腳傷的曹思源行步艱難,“幾百米的路程走了半小時”。李西林至今“一想到就難受,感覺是害了他”。

回京之后,癌細胞指標再次飆升。但曹思源并沒有停下來。11月15號的一次聚會座談,成了壓倒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這又是一個重度霧霾天,陳彬彬后悔的是,這天自己沒有同去,結果曹思源很晚才回家,神態(tài)極其疲倦。一位在場者保存的會議記錄顯示,曹思源當天的發(fā)言紀要密密麻麻占了一大張紙。這是他最后一次宣講憲法理念。

第二天起床,曹思源胸悶氣短,夫人陪他到人民醫(yī)院檢查,從此再也沒能回家。

11月27號早上,被隔離在重癥監(jiān)護室的曹思源給妻女發(fā)了一條手機短信,以一貫的樂觀口吻說:“勝敗兵家常事,我的病也有兩種可能。當然我們要全力爭取勝利!”這成了他留在世上的最后信息。中午,曹思源陷入昏迷,第二天凌晨去世。他的沖刺走到盡頭,勝負已無關緊要。

12月2日,受同學會委托來京吊唁的項英芬趕到八寶山殯儀館東廳,見到的是一別兩月躺在棺柩里的老同學。她在悲傷之余稍感意外,現場籠罩在圣歌和電影插曲寧靜的音樂中,家人、親友神情平靜安詳。在舒緩的音樂中,她的心也漸漸安寧下來,和緩緩移動的人群一起,向靈柩中的曹思源告別,“最后一眼看他時,我的心情非常平安,感覺他是睡著了”。

詩人葉匡政也在告別的人群之中。最后一次目睹曹思源平和安詳的面容,他想到了兩行外國詩人的名句:

他的一生像鱒魚在藍色激流中跳躍,

最終卻安寧地走入那個良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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