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馮夢龍
在一個夏日的午后,幾個朋友趁著午餐的酒勁驅(qū)車直奔河口。穿過曲曲彎彎的鄉(xiāng)間小路,走過幾個綠樹環(huán)繞的村莊,遠遠看見一片高大的楊樹林,就知道快到目的地了。
河口,就是河流的交匯之地,一般是指河流匯入大海、湖泊或更大的河流的地方。我們抵達的河口是潘、趙二河交匯之地,發(fā)源于伏牛山東麓余脈的潘河和趙河逶迤而來,在此完成了華麗轉(zhuǎn)身,匯流成唐河。潘、趙二河是中原地區(qū)極其平常的小河,徑流量不大,有滋潤之功卻無洪澇之害,匯山間泉水溪流潺潺而下,奔流百里而于此相會,他們仿佛是一對青年男女,按照宿命的安排,來此完成自己的使命。
兩水交匯,河面瞬間變得開闊,水流頓時深沉起來,深綠色的水面平靜如鏡,聽不到慣常的流水聲,惟有旋轉(zhuǎn)的波紋提示著平靜的水面之下有深流涌動。潘、趙二河分別從西北、東北方向一路流淌,于賒店古鎮(zhèn)東南兩公里處交匯成唐河,三河呈“丫”字形分布,趙河向西北蜿蜒,潘河向東北伸展,猶如丫字的兩片枝葉,唐河則一路南下,仿佛是枝葉下面的枝干。趙河古稱赭水,源于方城縣西北的廣陽鎮(zhèn)酈山東麓,匯數(shù)股山泉漸流成河。據(jù)說當年,數(shù)源并發(fā),涌騰若沸,故名沸騰書。向南依次流過廣陽、柳河等鄉(xiāng)鎮(zhèn),出方城趙河鎮(zhèn)境,進入社旗。北宋年間,唐州知州趙尚寬組織人力興修水利,疏浚河道,排澇驅(qū)旱,消除水患,百姓感念其恩,隨將當年整修過的河流稱為趙河,此為該河得名之原因。潘河源于方城縣城北10公里處楊集鄉(xiāng)境內(nèi),七峰山南麓黑龍泉,因小河流過一個潘家世居的村莊,因而得名。河流自上游而下裹挾大量的泥沙,至交匯地水流平緩,泥沙自然就沉積下來。因此,河流的交匯地往往多有或大或小的淤積地,黃河有黃河三角洲,海河有海河平原。這里自然也不例外,河邊淤積著大片的灘涂。灘涂被老農(nóng)墾成荒地,播種了小麥。收獲季節(jié)剛過,荒地上的麥茬在陽光下泛著白色的光芒。
芒種已過,夏至未至,午后三點的陽光尤其毒辣,我們選擇這個時候來訪,顯然酒精在其中發(fā)揮了重要作用。不過我們并不孤單,不遠處的河面上一群白鷺上下翔集,還有一群水鴨子自在的鳧水,他們或許是怕這群醉鬼孤單,特意來陪我們。一個家伙隨手撿起一塊石頭朝著白鷺擲去,只見幾只白色的影子直飛青天,復(fù)又落到更遠處的水面上,不時的還朝著我們嘲笑幾聲。仿佛在抗議我們這些不速之客,侵擾了他們家園和自在的生活。白鷺是前幾年才重新出現(xiàn)的,他們姿態(tài)優(yōu)雅而俊美,剛出現(xiàn)時曾一度引起這座小城的極大關(guān)注。關(guān)于白鷺,社旗本土詩人薛松爽更是把他們看做城市的靈魂守望者,他在《我們時代的白鷺》一文里寫道:潔凈的雪原上,鶴以自己更細瘦的腿骨,更悠長的頸項,更清白的翅尖,起舞盤旋于回風飄雪之中。趾尖破雪,輕盈騰起,羽毛張開合攏,姿態(tài)無與倫比。它們讓我想起,歷史的洄流里,凝結(jié)的典籍中,那么多的詩人:屈原、李白、王維、蘇東坡、龔自珍、黃景仁……起舞弄清影,遺世而獨立,超拔高舉于人群之上。他們是人群中的鶴。屈原仰首問天,阮籍窮途痛哭,太白舉杯邀月,陳子昂登樓浩嘆,龔自珍療養(yǎng)病梅……他們的姿態(tài),疊印著雪野之鶴的一縷縷清傲之姿。我們只是俗人,沒有詩人的境界,但我們一樣喜歡這些世間的精靈。
河水靜靜流淌,河邊幾個人直立在慘白的太陽光下,姿態(tài)各異。春明兄一手托著相機,一手舉著望遠鏡,他不但是一位勤奮的習作者,也是一名極有品味的攝影愛好者,他在追尋著白鷺的蹤跡。洪波兄來回踱著步,口中念念有詞,推演著乾坤八卦,他最近對風水頗有興趣,每到一處必會觀察一番。馬濤兄則尊在河邊的岸堤上,尋找老碼頭的遺跡,順著他的目光看去,果見河岸的對面,幾塊灰褐色的石條隱沒在蒿草中,或許這幾塊石條就是當年古碼頭的臺階,或者是當年船家的浣衣石。
這條名叫唐河的普通的河流,源出賒店古鎮(zhèn)后,經(jīng)源潭,穿郭灘,過新野,與白河交流,匯入漢江,直通長江。在舟楫時代,這個小小河流,便是通江達海的高速通道,靠著它,賒店古鎮(zhèn)成為“北走汴洛,南通荊襄,南船北馬,總集百貨”的清代中原著名商埠。清乾嘉時期,賒店古鎮(zhèn)街道密布,商號林立,劃市經(jīng)營,鋪面相連,藥材、“三粉”、布匹、煤炭、茶葉、食鹽等各種物資匯集于此。賒店古鎮(zhèn)隨成為貫通南北的水陸交通重樞,全國最富有的商業(yè)貿(mào)易中心之一。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這里是萬里茶路的水陸中轉(zhuǎn)站。萬里茶路是與滇藏邊境茶馬古道齊名的另外一條茶葉貿(mào)易之路,來自福建、江西、兩湖的茶葉經(jīng)水路運抵賒店,在這里轉(zhuǎn)乘馬車北上,經(jīng)洛陽,到晉中,過燕堂關(guān),走黃花梁,向西出殺虎口(走西口的西口),穿過蒙古,繞經(jīng)貝加爾湖,直達俄羅斯的西伯利亞、莫斯科和圣彼得堡,行程兩萬多里。相比于茶馬古道的熱鬧,萬里茶路顯得籍籍無名。直到2010年,習近平主席訪問俄羅斯,提及萬里茶路,這條古老的貿(mào)易之路才重新進入社會視野。這些年,關(guān)于萬里茶路,爭論很多,主要是起點之爭和線路之爭,爭吵最熱鬧的是關(guān)于萬里茶路的起點。有起源于武夷山下梅村的說法,也有起源于湖南安化的說法,還有起源于湖北安陸的說法。但惟一沒有爭論的是賒店乃萬里茶路的水陸中轉(zhuǎn)樞紐。這些年,在政府的扶持下,萬里茶路研究漸入佳境,萬里茶路的重新開張或許指日可待。
時光流逝,一如河水的流淌,無聲無息,它帶走了歲月的煙塵,也帶走塵世的繁華更替。但河口是幸運的,他就像一位隱居者,見慣了秋月春風,如今悄無聲息地過著悠然見南山的生活。白鷺也是幸運的,這條失去繁華的河流卻是它們可以棲息的恬靜家園,它們可以守著這片寂寥的土地自在的飛翔、唱歌,生兒育女。
海南有個潭門鎮(zhèn),千百年來,潭門鎮(zhèn)的漁民在一份名叫《更路薄》的“路書”指引下,捕魚三沙,他們穿梭在南沙、中沙和西沙之間,為那些星羅棋布的島嶼、暗礁命名,并用羅盤定位,計算每個島礁與海南的距離?!陡繁 吩敿氂涊d了南海的海況、季風、洋流,以及行船的路線、暗礁險灘的分布、給養(yǎng)的補給等情況?!陡繁 穼嶋H上是潭門鎮(zhèn)漁民的航行南海的作業(yè)圖,是這些于漁民基于長期實踐經(jīng)驗總結(jié)出來的具有指導(dǎo)意義的航海路線圖。在沒有GPS和導(dǎo)航儀、沒有海圖的年代,依靠這樣一本路書,可以準確定位,把握航向,避免誤入歧途,可以有效的規(guī)避風險和損失。
在山西祁縣,也有一本類似的路書,它的使用者是晉商,是山西祁、太、平地區(qū)的茶商們行走萬里茶道的路線圖,真實地記載了晉商買茶、做茶、運茶、銷茶的詳細情況,完整記錄了祁縣茶商南下武夷山、北到俄羅斯恰克圖行茶萬里的經(jīng)商圖景。
《行商遺要》三分之一的篇幅記載了水路行商的情況。據(jù)其記載:“賒至襄計水路三百四十五里。自賒南行15里至埠口……”埠者碼頭也,埠口即碼頭之意。賒店南十五里之處的埠口不僅僅是一個碼頭,還是一個村莊,一個集市,一個古寨。碼頭就在唐河西岸,沿著唐河,可以北抵賒店,向南經(jīng)源潭、過新野、經(jīng)襄陽、入漢口,匯入長江,逆江而上,可南通瀟湘,西達巴蜀……這個小小的碼頭其實是走向世界的樞紐和跳板。埠口位于裕、唐二州交界之地,本是一荒野小村,就是依著這樣的一個不起眼的小碼頭,埠口逐漸聚集成集市,進而發(fā)展成為名聞四方的古寨。據(jù)說,當年繁盛時期,市廛櫛比,店鋪鱗次,百藝雜耍齊全。
碼頭就在埠口古寨的東門外,河堤同時也是寨墻,出了東寨門,沿著青石條堆砌的臺階,一路走到河邊。說是碼頭,其實就是個半月形的回水灣,灣前的臺地也是青石鋪就的,南來北往的帆船就在臺地上裝卸和搬運貨物,有專門的挑夫沿著石條路將貨物運到集市上,運到附近的店鋪里出售。與賒店大碼頭不同,在這里卸載的多是南方運來的日用品,點燈用的洋油,打制家居用的洋鐵、洋釘,堆砌房屋用的洋灰,或者是制作衣料的洋布。在今天看來極其簡單的日用品,在當時卻是極其少見的稀罕物,最早是從西洋或者東洋舶來的,所以冠著“洋”字,自從張之洞在湖北開辦洋務(wù)以來,這些東西大多來自漢口。
據(jù)老輩人介紹,這里最早叫劉莊,是幾戶劉姓人家的居住地。劉莊何時改為埠口,已不可考。但確定的是埠口的名字一定與碼頭有關(guān)。最早這里就是橫穿唐河的渡口,當年唐河河寬水闊,又沒有橋梁,為了抵達彼岸,只能借助舟楫橫渡。這或許就是當初成碼頭的原因。清乾嘉年間,晉商鑿?fù)颂坪雍降?,北方的糧食、煤炭順流而下,荊楚之地的茶葉、山貨逆流而上,寂寥的河道頓時熱鬧起來,帆檣林立,槳聲燈影,白天千帆過,夜晚萬盞燈。埠口小小的村街碼頭升級為貨運碼頭,依托川流不息的碼頭,村莊逐步變?yōu)闉榧?,這個偏居一隅的小村落漸漸的熱鬧起來。據(jù)埠口《重修關(guān)帝廟碑》記載,熱鬧起來的埠口街,修建了規(guī)模龐大的關(guān)帝廟、奶奶廟和祖師廟,其中關(guān)帝廟最負盛名,共塑神像千余尊,左為財神殿,右為藥王殿,關(guān)圣殿為主殿,東西二廊房、鐘鼓二耬、客堂、經(jīng)堂、祖堂、膳堂、道院、戲樓、山門等,房舍數(shù)百楹,全真道華山派道人十余人,二十世弟子吳傳道為主持。因埠口關(guān)帝廟道人字輩居上,其弟子遍及豫西南大部分。其下屬廟觀有何廟、東岳廟、大馮營火神廟、南陽玄妙觀、、三賢山祖師宮、泌陽花山玉皇廟、南召祖師宮、賒店北關(guān)帝廟、賒店火神廟、馬王廟均由此管轄。
據(jù)當?shù)乇浻涊d,清咸豐十一年,中原地區(qū)大旱,唐河上游潘、趙二河水量逐漸減少,水路運輸收到了極大限制,尤其是到了冬季枯水期,稍大一點的船只都難以通行,航道逐漸蕭條。再加上陸路運輸?shù)牟d和江漢鐵路的開通,水運更加式微,唐河航道漸次恢復(fù)了平靜。埠口這個曾領(lǐng)一時風氣之先的河道逐漸恢復(fù)了村落的面貌。
我是在夏日的一個早晨,抵達這里的。寬闊的河床上碧草如茵,河水緩緩流淌。一個放鴨的老人叼著煙卷站在河邊,成百上千只麻鴨將整個河面鋪成了褐色。對面的河岸上,幾十只山羊在低著頭吃草,猶如綠毯上流動的云朵。放鴨老人告訴我,寨墻早已傾圮,碼頭都被埋在地下了。隨著河水消退、航道不興,再加上幾次洪水的沖擊,河道向?qū)Π哆w移了30多米,古寨已是蹤跡難覓。
佛家講,諸事隨緣,萬事萬物無不是因與“緣起”,消于“色空”。埠口這個“緣起”于水的老碼頭,最終也彌散于水,復(fù)歸為本元。站在高高的河岸上,望著岸堤下的村莊,我放佛看見一位滿面風霜的老人,少小離家,老大返鄉(xiāng),過往的傳奇化作額頭的道道皺紋,在時光的云煙里延展,一如身邊的唐河水,緩緩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