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立松
那一年,張權17歲,從家鄉(xiāng)宜興坐一夜的船,到杭州考國立藝專。張權的家人都不贊成她考學。因為喜愛,更因學習機會來之不易,張權格外珍惜。不久,她因出色的嗓音被選去學聲樂兼修鋼琴。這樣的女孩子,就是一首春天的詩。追她的男孩子都被她擋在千里之外,她是同學眼中的“冷美人”。
一天,張權正從學校操場走過,飛來一個排球,砸得她眼冒金星,險些倒下。這時,她跌進一個溫熱的懷抱,待睜開眼,立即被眼前一張放大的男人臉嚇了一跳。
后來,男同學也轉到聲樂部,與張權同班。慢慢地,她知道他一些事。他叫莫桂新,廣東南海人,生在天津的一個文藝家庭,也酷愛音樂,大她兩歲,與她同年考進藝專,專攻油畫。
蒙蒙■■的愛情,是一層未捅破的窗戶紙,有些揪心,卻又美好。
不久,日軍逼近杭州,藝專被迫遷往后方。學校師生分批離開,張權和莫桂新并不在同一批。到達湖南沅陵時,他們遭遇土匪,在一個破廟里,他們相遇了。張權如一只剛逃過虎口的幼獸,身子不自覺地顫抖。莫桂新心疼極了,上前緊緊地握住她的手。
沅江發(fā)生洪災,他們匆匆逃離,在炮火中輾轉來到昆明,后來又千里迢迢到四川青木關。在青木關,學校改名為國立音樂學院,張權和莫桂新鉚足了勁兒學習聲樂。1942年元旦,借畢業(yè)之機,她舉辦了首次個人獨唱音樂會。掌聲和鮮花的背后,只有她知道,他灑下了多少汗水:曲目是他與她幾番商討擬定的,伴唱是他組織的,排練時他不離左右時刻陪伴。沒演出服,他當?shù)舾赣H留給他的手表,買了一塊蠟染花土布,給她做了一件衣服和一塊頭巾。
也是這一天,他們攜手走進了婚姻的殿堂,開始了新的人生旅程。
抗戰(zhàn)勝利后,他們帶著兩個女兒,同在天津耀華中學擔任音樂教師,此時的莫桂新已是一位蜚聲樂壇的男高音歌唱家。1947年,張權考入美國羅城納薩瑞斯學院,主修聲樂,又選修哲學、心理學、文學和神學。4年后,獲得音樂文學碩士學位和音樂會獨唱家、歌劇藝術家的學銜。她本可以留在美國享受優(yōu)厚的待遇、舒適的生活,卻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回國。
張權進入中央實驗歌劇院。莫桂新在華北軍政大學學習結束后,也到了中央實驗歌劇院。他們在北京東城無量大人胡同15號一個四合院里安了家,度過了一段溫馨、安寧的歲月。
然而,噩夢開始了。
先是莫桂新。那天,中央實驗歌劇院通知他們去院里開會。離家時兩人同行,晚上回來時卻只剩張權一人。他們做夢也沒有想到,這竟是兩人最后一次同行。莫桂新被認定為“歷史反革命”,不久又被扣上一頂“右派”的帽子,被囚禁在北京半步橋勞教所。組織上讓張權與莫桂新劃清界限,她斷然拒絕。后來,因說了幾句肺腑之言,張權也被劃成“右派”,在劇院打掃衛(wèi)生、洗演出服。
1958年,陰雨綿綿的8月,因食物中毒,莫桂新走了,遙遠的亂葬崗收容了這位年僅41歲的音樂家。消息傳來,張權暈倒了。后來,她被逐出北京。因為種種原因,張權始終沒去過亂葬崗——他的埋骨地看一眼。她不去,他的那一縷月光就會一直在。
張權用歌聲祭奠他,籌辦音樂節(jié)、與女兒同辦“母女合唱音樂會”,她含著一眶熱淚、一腔溫情,將生命的最愛唱給那一縷不同時的月光。她唱,他便在。她堅韌地活到74歲,唱到再不能唱。
女兒將母親的遺體和父親的遺物一起火化,合葬于頤和園的天主教墓地。在另一個世界,他們終于團聚了。月華如水的夜,聽他們合唱一首愛的歌。
(摘自《黃河黃土黃種人》)(責編 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