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在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鄉(xiāng)下,那里是生長五谷和野菜的地方,是生長山歌和希望的地方。一天天,一年年,老兩口就住在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鄉(xiāng)下,住在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老家。
老兩口命好,先后生了大妞二妞和平兒兩女一男三個孩子。大妞二妞和平兒,是老兩口給三個孩子起的乳名。三個孩子都生在老家,長在老家。老兩口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他們拉扯成人,圖的不是回報(bào),圖的是他們?nèi)蘸蠖加谐鱿?,能混出個人樣來。
就像硬了翅膀的鳥兒,三個孩子早已長大成人,一個接一個遠(yuǎn)走高飛了。大妞高中畢業(yè)那年,正趕上國家恢復(fù)高考,大妞成了村里的第一個大學(xué)生。大學(xué)畢業(yè)后,大妞被分配到省城濟(jì)南的一家供電公司工作。二妞大學(xué)畢業(yè)后被分配到煙臺一家旅行社,現(xiàn)擔(dān)任旅行社的副經(jīng)理。平兒是老兩口最小的孩子,也是老兩口唯一的兒子,今年也四十好幾了。三個孩子數(shù)平兒離家最近,在百里外的縣城,任縣歌舞團(tuán)團(tuán)長。
三個孩子都有出息,老兩口心里甜絲絲的,美滋滋的。甜透了。美極了。
可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老兩口的心里隱隱有了那么一絲苦澀和酸楚,時常還會有那么一種孤寂和失落的感覺。隨著時間的推移,這種無以言說的孤寂和失落感越來越強(qiáng)烈了。
大妞忙,二妞忙,平兒也忙。三個孩子都忙。忙,真是太忙了。忙得不像樣兒,忙得不可開交。三個孩子除了年節(jié)能回家一趟,在家里呆個三天五日的,平常都很少回來。
老伴心里總是掛著三個孩子,不是今天怕這個冷,就是明天怕那個熱。一天到晚,嘴上總是念叨著三個孩子的名字。起初,聽著老伴翻來覆去的念叨,老漢心里有些煩。后來慢慢就聽習(xí)慣了,再后來老漢竟跟老伴一起念叨起三個孩子來。一時不念叨,就覺得這日子就像一鍋沒放油鹽的湯,過得清湯寡水沒有滋味。老兩口吃飯前把三個孩子念叨一遍,會覺得飯菜是那么可口那么好吃;睡覺前把三個孩子念叨一遍,睡起覺來會覺得覺也香夢也甜。老兩口一天到晚念叨著三個孩子,可說是不厭其煩樂此不疲。
其實(shí),老兩口每天念叨的基本上也就是那些內(nèi)容那些話。但每念叨一遍,老兩口心里就像又多打開一扇窗戶,又多透進(jìn)來一縷陽光,心情也就會隨之燦爛明亮許多,覺得這日子過得才更像日子。老兩口的心思全在三個孩子身上。三個孩子是老兩口的全部希望。是啊,過日子過得就是孩子。
三個孩子在外面都忙。不管多忙,也不管離家多遠(yuǎn),春節(jié)的時候,他們都會領(lǐng)了各自的愛人和孩子,回老家跟老兩口一起過。一大家子人也只有在春節(jié)這個特殊的日子里,才能聚到一起熱鬧那么幾天。幾天的熱鬧過后,就是戀戀不舍的分別,就是長久的等待和沒有盡頭的掛牽。
大妞小時候做起事來毛手毛腳,連走路也急三火四的像個假小子。為此,大妞可沒少跌過跤。過完年,大妞臨走時,老伴拉著她的手,叮囑說:“大妞啊,以后走路慢著點(diǎn),前面沒有金子銀子等著你去撿。記著,走路的時候先邁一只腳,等站穩(wěn)了,踏實(shí)了,再邁另一只腳。跌一跤就不輕?!?/p>
大妞握著老伴的手,久久不愿松開。她看一眼老伴,笑道:“媽,我都這么大歲數(shù)了,難道還不會走路?猴年馬月都過去了,你還記著我小時候跌跤。再說你都跟我說過多少遍了,聽得我耳朵都起繭子了?!?/p>
老伴一本正經(jīng)地說:“怎么,又嫌我念叨?以后不管干什么,都要沉著點(diǎn),千萬別那么粗心大意的。不聽老人的話,早晚要吃虧的?!?/p>
大妞說:“媽,我記下了。你和我爹年齡越來越大,你們在家里要好好保護(hù)身體,等跟著我們姊妹三個享福。”
老伴就歡喜地笑道:“好,我和你爹在家里好好保護(hù)身體,等著跟你們姊妹三個享福?!?/p>
二妞從小愛吃魚,小時候吃魚被魚刺卡過好幾次。有一次被魚刺卡著,在衛(wèi)生院里醫(yī)生費(fèi)了好長時間才給取了出來。過完年,二妞臨走時,老伴對她又是一番囑咐:“二妞啊,你嗓子眼兒細(xì),吃魚的時候千萬小心點(diǎn),別再讓魚刺卡著。一個大人讓魚刺卡著,人家會笑話的?!?/p>
二妞聽著老伴的話,忍不住點(diǎn)頭笑道:“媽,你的話比圣旨還圣旨,我一字不落全在心里記著呢。你呀,把心就放進(jìn)肚子里吧?!?/p>
老伴說:“記著就好。魚有什么好吃的?腥氣那么大。”
二妞說:“就是,魚有什么好吃的?媽,你放心吧,我以后不吃魚就是了,等著饞死算了。”
老伴說:“我只是給你提個醒,又不是不讓你吃魚?!?/p>
平兒臨走的時候,老伴說:“兒啊,在外面好好上你的班,別惦記著家里,我和你爹都還沒老,再活個十年二十年沒問題?!?/p>
話是這么說,可這才幾年光景,老兩口就老了。真的老了,老得不像樣了。這不,背也駝了,腰也彎了,頭發(fā)也白了,臉也變得跟核桃沒有什么兩樣了。
人一老,什么病也就跟著來了。
老伴的病來得非常突然。清明節(jié)的頭一天早晨,老伴跟往常一樣,早早就醒來了。就在她準(zhǔn)備到街門口拿草回來燒火做飯的時候,突然就暈倒在院子里。多虧老漢發(fā)現(xiàn)得早,往醫(yī)院送得及時。要不,老伴說不準(zhǔn)會撇下老漢一個人走了呢。
老伴患的是現(xiàn)在最常見的那種病——腦血栓。
又是打針又是吃藥,老伴在縣醫(yī)院住了一個多月,病情才總算有了好轉(zhuǎn)。醫(yī)生說老伴的命算保住了,可得了這種病,再怎么治也就這個樣子了,花再多的錢,住多長時間的院都不管用。好好的一個人,怎么就得了這種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病呢?老伴雖未成為植物人癱瘓?jiān)诖玻戎参锶艘埠貌坏侥膬喝?。不僅說話不利落了,就連走路也一瘸一拐的須由老漢攙著才行。不只是這樣,老伴的神志也大不如從前了,時而清醒時而糊涂。
老伴住院時,三個孩子再忙也都請了假,輪流著到醫(yī)院里照顧她。什么山珍海味、時鮮水果,變著花樣讓老伴吃好的,就連用藥也找醫(yī)生給她用最好的。老伴是個節(jié)儉慣了的人,沒病的時候什么好吃的也舍不得吃。這一病,別說什么好吃的也不想吃,就是想吃也吃不下去。住在同一個病房里的病人,看著三個孩子跑前跑后伺候老伴,都羨慕老兩口有福,說大妞二妞和平兒是三個難得的孝順孩子。
老伴出院后,老兩口就回到了鄉(xiāng)下老家。
辦理老伴出院手續(xù)那天,三個孩子都想把老兩口接到自己的家里住。可老兩口誰家也不去,執(zhí)意要回他們的鄉(xiāng)下老家。
大妞說:“爹,你跟我媽到濟(jì)南吧,我家里房子大,我給你們收拾一個大屋子?!?/p>
二妞說:“爹,你們到我家里吧,煙臺海邊風(fēng)景好,不忙的時候我?guī)愫臀覌尪嗳ズ_吙纯??!?/p>
平兒說:“爹,你們還是到我家里吧,我家里的條件雖然不如大姐二姐,可縣城畢竟離老家近,老家的親戚朋友哪個想來看看你們也方便。”
老漢說:“你們別爭了,我和你媽誰家都不去,我們回家!”
平兒說:“爹,你們住在我家,我可以經(jīng)常帶我媽到醫(yī)院里來做個檢查……”
老漢打斷平兒的話,說:“你們什么也別說了。俗話說,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草窩。在誰家里,也不如我們在老家!我和你媽在老家,愿躺著就躺著,愿坐著就坐著,自由自在的,那有多好!今天,就算你們說得鋤柄開花鐮刀結(jié)果,我們也要回家!”
見老漢主意已定,大妞對二妞和平兒說:“那就聽咱爹的吧?!?/p>
老漢和三個孩子的話,老伴聽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她躺在病床上,用力揮動著手腳,啊啊呀呀說著什么。老伴雙眼一眨不眨地瞅著病房頂棚上的吊燈,好像要把吊燈瞅出無限光亮來。
老漢俯下身來,問老伴:“他媽,你說什么?”
三個孩子也圍攏過來,一起俯身在老伴病床邊。
“家……家?!崩习殡p眼還是那樣一眨不眨地瞅著頂棚上的吊燈,吼叫似的說??蠢习檎f話的樣子,像是用盡了渾身的力氣。而從老伴嘴里發(fā)出來的聲音,卻是那么細(xì)小和微弱。就像一只蒼蠅飛進(jìn)老伴喉嚨里,她想用力把蒼蠅吐出來,蒼蠅卻拼命向喉嚨深處飛,并在喉嚨里發(fā)出嗡嗡的聲音。大妞二妞和平兒姊妹三個仔細(xì)聽了半天,也沒聽清老伴說了些什么。
平兒直起身來,嘆一口氣,對大妞和二妞說:“大姐,二姐,我看咱媽以后也就這個樣兒了?!?/p>
老伴的話三個孩子沒聽清,沒聽懂。老漢卻聽清了,聽懂了,而且聽得真真切切明明白白。
老漢轉(zhuǎn)過臉來對三個孩子說:“你媽說,她要回家!”
老漢把老伴的意思準(zhǔn)確無誤地轉(zhuǎn)達(dá)給了三個孩子。老伴躺在病床上,深為老漢能夠聽懂她的話,能夠理解她的心事感到欣慰。老漢話音剛落,老伴就咧嘴笑了。
老伴年輕的時候笑起來那才叫迷人呢,老漢看也看不夠。那是大妞剛學(xué)會走路后不久。一天,老伴正得意地看著自己給大妞做的一雙小紅鞋,一轉(zhuǎn)臉突然發(fā)現(xiàn)老漢正美美地看她。老伴吃吃笑著,說:“看你美得!我就那么好看?”
老漢嘿嘿笑著,說:“好看。你比天上的仙女還好看。”
老伴說:“去你的,你就會笑話人。就我這個樣子,還敢跟天上的仙女比?”
老漢說:“你比仙女好看多了。”
老伴說:“你看見仙女了?”
老漢又嘿嘿笑了,說:“我看仙女干什么?我就看你。你的眼睛又黑又亮,鼻子和嘴也都長得那么周正。你的臉那么白,太陽怎么曬都曬不黑。還有你笑起來的樣子,比喝白糖水還甜。”
老伴聽了,忍不住又吃吃笑道:“以后我就叫你天天喝白糖水!”
自住院以來,老漢這還是第一次看見老伴笑呢?,F(xiàn)在,老伴咧嘴笑的樣子比哭還要難看,不僅不能給人哪怕一點(diǎn)點(diǎn)喝白糖水的感覺,反而讓人覺得像是在喝一碗苦口的草藥。比草藥還要難喝。
見老伴咧嘴笑了,老漢俯身對老伴說:“他媽,聽你的,咱哪兒也不去,咱回家!”
其實(shí),老伴有一個很好聽的名字:蘭花。記得第一次跟老伴見面的時候,老漢說:“蘭花這個名字真好聽?!?/p>
老伴羞答答地說:“是嗎?我倒沒覺得有多么好聽?!?/p>
老漢說:“不光好聽,還好看好聞呢。蘭花這個名字真好,又順口又響亮?!?/p>
在大妞出生之前,老漢總是蘭花蘭花地叫著老伴的名字。生下大妞后,老漢還叫老伴蘭花,只不過叫的次數(shù)漸漸少了。而用以替代蘭花這個名字的,就是“他媽”兩個字。
老漢喊一聲:“他媽,沙子瞇了我的眼了,你過來給我看看?!崩习榘ヒ宦暰瓦^來了。老漢上山干活回來,一進(jìn)家門就喊:“他媽,做好飯了嗎?”老伴急忙走過來,拍打著老漢身上的塵土,說:“早就做好了,正等你回家吃呢?!崩习橥瑯尤绱?,她直呼老漢名字的次數(shù)也漸漸少了起來,“他爹”這兩個字也就逐漸替代了老漢的名字。
老伴躺在病床上,吃力地對老漢說:“他……他爹,咱回……回家?!?/p>
老伴要回家,要回那個屬于她和老漢兩個人的鄉(xiāng)下老家。老伴住不慣城市,老漢更是住不慣城市。
大妞二妞和平兒城里的家,老兩口以前都去住過,只不過住的時間都不長。就像生長在鄉(xiāng)野上的一棵草,老兩口的根已經(jīng)深扎在鄉(xiāng)下的那片土壤里。那里有他們賴以生村的陽光、雨露和空氣,有一片他們熟悉和喜愛的無邊藍(lán)天。不管在哪個孩子家里住,老兩口都不習(xí)慣。天一亮,孩子們上班的上班,上學(xué)的上學(xué),都屁滾尿流各忙各的去了。老兩口整天憋悶在家里,出不了門,下不了樓,像關(guān)在籠子里的兩只只能叫喚不能飛翔的鳥。
平常,老兩口只能趴在孩子們樓房的窗口看外面的光景??赏饷娴墓饩?,除了一片片高樓還是一片片高樓,再就是甲殼蟲一樣尾巴咬尾巴的車輛,還有螞蟻一樣擁擠的人群。天空沒有一丁點(diǎn)兒的藍(lán),沒有悠悠飄蕩的白云。沒有白云的天空,沒有一丁點(diǎn)兒藍(lán)的天空還是天空嗎?整個天空甚至窮得連一只小鳥也沒有,一天到晚灰蒙蒙的,哪里有什么看頭??墒?,再沒有看頭也得看,老兩口從早到晚都得趴在窗口往外看。看著看著,老兩口就想起老家來。一想起老家,老兩口就打開了話匣子,就有了說不完的話,就你一句我一句說起老家的好來。
在老家,老兩口用不著出門,坐在炕頭上就能看見窗外連綿起伏的青山,看見山腳下那條小河,看見那條進(jìn)出村子的道路。老家那條小河,清澈見底細(xì)水長流,一年四季嘩嘩啦啦像一首唱也唱不完的歌謠。每當(dāng)說起老家的小河,老兩口就要說起老伴年輕時捉魚的故事來。
那是一個夏天的下午。那個夏天的下午已經(jīng)走得很遠(yuǎn)了。如果沒有老伴捉魚的那段故事,恐怕老兩口早就把那個下午徹底忘記了。那時候,老伴剛嫁給老漢不久,還是個新媳婦呢。新媳婦在家里睡了一會兒晌覺,醒來后拿起她和男人換下來的幾件要洗的衣裳,風(fēng)擺楊柳般來到河邊。坐在河邊的青石板上,新媳婦一邊洗著衣裳,一邊哼著小曲兒,一會兒就把衣裳洗完了。就在新媳婦洗好衣裳,端起洗衣盆準(zhǔn)備轉(zhuǎn)身回家的時候,她發(fā)現(xiàn)幾步外那個平常看上去只有膝蓋深淺的水灣里,有好大好大的一群小魚。新媳婦第一次見到這么多小魚,心里有一種說不出來的興奮和激動。新媳婦覺得這群小魚比男人捉回家里的那些小魚都要大。新媳婦抬頭看看天色,心想離做晚飯的時間還早,便脫了鞋子,挽了褲腳,走進(jìn)水灣捉起魚來。魚群游到哪里,新媳婦就追到哪里。歡快的魚群游到水灣深處,興高采烈忘乎所以的新媳婦就追到水灣深處。直到太陽落山,新媳婦也沒捉住一條小魚,自己倒成了一只落湯雞。
回到家里,男人見新媳婦的樣子大吃一驚,忙問她怎么了?新媳婦一邊脫著渾身濕透的衣裳,一邊吃吃笑著把捉魚的事說給男人聽。新媳婦說:“看水灣里的水剛好能沒過膝蓋的樣子,不會很深的。下去后才發(fā)現(xiàn),水灣里的水竟有齊胸深?!蹦腥寺犃耍滩蛔⌒χ嬖V她,水太清的時候用肉眼往往看不出它的深淺。
那些快樂的時光不知不覺就隨河水一起流走了。流走了,就再也流不回來了。老兩口只能常常沉浸在對那些美好歲月的幸?;貞浝?。
老漢常常感慨地對老伴說,他媽,你嫁給我,虧了啊。
老伴聽了,就笑,可不是嗎?我虧大了呢。
老漢說,那時,你那么年輕,那么俊俏,該嫁給個當(dāng)官的才是呢。
老伴說,就是,我怎么就嫁給了你呢?不過,話又說回來,嫁給你,我真的很知足了。誰叫你對我這么好呢。
老漢說,那個時候多好啊,我們都那么年輕。你呢,還到河里捉魚。一個年輕俊俏的新媳婦到河里捉魚,是件多有意思的事情啊。
老伴說,可惜,那天我連一條小魚都沒捉著,弄得渾身都濕透了。你呢,還站在一邊幸災(zāi)樂禍地笑,還色迷迷地看人家換衣裳呢。
現(xiàn)在,村前小河里的水比以前明顯少了,連個魚蝦的影子也找不到了。河水少是少了,可還是那么清。清得能洗凈人心呢。
自從三個孩子到外面工作了以后,老兩口常常在沒事的時候,到門前的小河邊走一走,轉(zhuǎn)一轉(zhuǎn)。老兩口走在河邊,常常會生出三個孩子并沒有離開他們很遠(yuǎn)的感覺,好像是小河把他們和三個孩子連在了一起,拉近了他們與三個孩子之間的距離。老兩口不知道河水的流向,只知道平兒離家最近,大妞離家最遠(yuǎn)。所以他們就錯誤地認(rèn)為,河水出了村子后,先是流經(jīng)平兒工作的縣城,然后再流經(jīng)二妞工作的煙臺,最后流到了大妞工作的省城濟(jì)南。他們不知道小河出了村子后,先是匯入一條叫清水河的較大的河流,后又匯入一條叫五龍河的更大的河流,然后又一路千回百轉(zhuǎn)浩浩蕩蕩流進(jìn)了黃海,根本不經(jīng)過三個孩子所在的城市。
村前的小河雖小,但河水白天黑夜一刻不停地流也流不盡。老兩口認(rèn)為,三個孩子走到哪里,小河就能跟著流到哪里。就像他們沒有盡頭的牽掛。
老兩口在城里念念不忘老家的好。老家好。好極了。
老家不只是小河好,大山也好。從春天到秋天,老家的山上鮮艷地開著杜鵑花、百合花、婆婆丁、山菊花……還有很多很多老兩口叫不上名字的野花。老家的山上有麻雀、喜鵲、布谷鳥、斑鳩……還有很多很多老兩口叫不上名字的鳥雀。在老家,老兩口沒有煩惱,沒有憂愁,天天有山花為他們綻開笑臉,有鳥雀為他們唱歌,渴了喝幾口清涼甘甜的泉水,餓了有自己種下的蔬菜和糧食,還有什么好煩惱和憂愁的呢?在老家,老兩口心里永遠(yuǎn)都那么快樂,那么敞亮。
老兩口尤其喜歡老家的秋天,喜歡秋天的群山。秋天的群山像一群豐滿的山里女子,散發(fā)著醉人的泥土氣息和莊稼成熟的味道。這一面青山上長滿了金黃的谷子、火紅的高粱和腰里掛滿一串串小刀的大豆;那一面青山上長滿了茂密的蘋果樹,壓彎枝頭的蘋果,紅彤彤的,一個蘋果就是一個甜蜜的笑臉,惹人愛憐。還有柿子溝那一大片柿子樹上,一只只熟透的柿子,就像一盞盞高高掛起來的燈籠,把整個大山和整個村子都照得那么熱鬧和喜慶。
更重要的是,老兩口在老家有他們朝夕相處的老街舊鄰。他們頭頂著同一片藍(lán)天,有著共同的語言,甚至連喜怒哀樂都那么相似。城里馬路上的人雖多,可沒有一張是老兩口熟悉的面孔。趴在窗口看著樓下馬路上匆匆來去的人群,老兩口不知道城里人整天都在忙些什么。在感嘆一番城里人沒有鄉(xiāng)下人悠閑和自在之后,老兩口越發(fā)想念起老家來。
老兩口不愿在城里住還有另外一個原因,就是他們舍不得多花孩子們的錢。老兩口是土里刨食的鄉(xiāng)下人,知道過日子的艱難。在老家,可以十天半月甚至一兩個月也不花一分錢,而日子還可以照樣過。在城里行么?不行!在城里什么都得花錢,沒有錢的日子寸步難行,是一天也過不下去的。老兩口不能在城里久住,因?yàn)樗麄冎篮⒆觽儝陚€錢不容易。
老兩口最早到城里住是二十多年前,大妞在濟(jì)南結(jié)婚安家后不久。那時候車少,老兩口先是步行十幾里到鄉(xiāng)駐地乘車到了縣城,然后又在縣城汽車站乘車到了省城濟(jì)南大妞的家里。
都是第一次進(jìn)城,老伴對城里的生活適應(yīng)的就快,老漢適應(yīng)的就慢。大妞家里衛(wèi)生間的座便器,老伴很快就習(xí)慣了用它,還說它比老家的茅廁要好上一百倍。老漢卻一直不習(xí)慣用它,五天了,他都沒大便一次。老漢嫌大妞家里的衛(wèi)生間太干凈,四周的墻壁亮得能照出人影來,防滑處理過的地面一塵不染,里面不僅沒有半點(diǎn)屎臭尿騷味兒,而且還有一種好聞的香噴噴的鮮花的味道。座便器更是白得耀眼,里面永遠(yuǎn)都有那么一小灣水。那一小灣水,跟老家小河里的水一樣清。
第六天早晨,大妞和女婿吃了早飯匆匆忙忙出門上班去了。老漢忽然覺得肚子憋脹得慌,就急忙跑進(jìn)了衛(wèi)生間。老漢剛剛坐上座便器,忽然就覺得肚子不憋了。待老漢一走出衛(wèi)生間,卻又覺得憋得慌。這樣進(jìn)去出來好幾次,老漢心里就不耐煩了。
老漢高聲高氣地對老伴說:“他媽,你說這城里到底有什么好,怎比得上咱在老家?在城里,我連拉屎的地方都沒有?!?/p>
老伴忍不住笑道:“你個老東西,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拉不出屎來怪茅廁不好?!?/p>
老漢說:“當(dāng)然是茅廁不好。你看里面那么干凈,是叫人拉屎撒尿的地方嗎?”
老伴笑道:“那不是叫你拉屎的地方,那是叫你吃飯的地方?!?/p>
老漢氣呼呼地說:“我正憋得慌,沒心思跟你開玩笑。他媽,快幫我想個辦法呀,我坐在座便器上拉不出來?!?/p>
這個時候老伴才覺出事情的嚴(yán)重,忙說:“他爹,你快點(diǎn)下樓去看看呀,看哪里有公共廁所,還能讓屎尿給憋死不成?”
老漢忙說:“我這就下樓去看看。”
老伴催促說:“你快點(diǎn)吧?!?/p>
大妞樓下就是一條寬闊的馬路。老漢打聽到馬路斜對面不遠(yuǎn)處就有個公共廁所。
穿過馬路,老漢一路小跑直奔公共廁所。廁所外面擺放了一張桌子,桌子前坐著一位四五十歲的白胖女人。到了近前,老漢直奔男廁所而去。
這時,白胖女人對老漢大喝一聲:“你回來!”
老漢嚇了一跳,忙轉(zhuǎn)過身來,問:“大妹子,你是喊我嗎?”
白胖女人說:“不喊你喊誰?這里又沒有外人,明知故問?!?/p>
老漢問:“大妹子,你喊我干啥?”
白胖女人站起身,用手指著掛在廁所外面墻壁上的一塊小黑板,對老漢說:“你眼睛看不見還是怎么的?交錢!”
老漢問:“什么錢?”
中年女人說:“上面寫著。”
老漢看一眼小黑板,念道:“為保持廁所衛(wèi)生,每位上廁所的人員須交衛(wèi)生費(fèi)兩毛?!?/p>
中年女人說:“看清楚了嗎?交錢!”
老漢說:“怎么上廁所還得交錢?”
中年女人說:“一次兩毛?!?/p>
老漢討好地笑著,說:“大妹子,我就上一會兒,就一會兒,一會兒我就出來?!?/p>
中年女人仍然面無表情地說:“誰進(jìn)去不是一會兒?難道誰還想永遠(yuǎn)住在里面不成?”
老漢不愿花這兩毛冤枉錢。老漢想轉(zhuǎn)身返回大妞家里,無奈肚子不爭氣,只得交上兩毛錢,跑進(jìn)了廁所里。
上一趟廁所花兩毛錢。兩毛錢在老家買咸鹽能吃半個月呢。老漢在廁所里越想越生氣,越覺得不能讓這兩毛錢白花。堅(jiān)決不能。他想,既然花了錢,就要在廁所里多呆一會兒,而且愿呆多久就呆多久。老漢蹲在廁所里,看著進(jìn)出廁所的人們,心里說城里的人都算不過賬來,既然花了錢,怎么不在廁所里多呆一會兒?況且大多數(shù)人匆匆忙忙進(jìn)廁所不是為了大便,就是為了撒那么一丁點(diǎn)尿液。不值。太不值了。
老漢在廁所里一直蹲了足足一個多小時,覺得夠本兒了,才得意地站起身來??赡苁嵌椎臅r間太長,起身又太急,血液一時供不上來,老漢忽然覺得眼前一片漆黑,一跟頭倒在糞便池里。
回到大妞家里用香皂洗了好幾遍,老漢身上還是臭烘烘的。
老伴出院那天,三個孩子把老兩口送回了鄉(xiāng)下老家。把老兩口送回老家后,他們就又各自回去上班了。老漢跟老伴在老家又過起屬于他們的那種安靜的生活。
老伴這一病,再也不能自己下炕活動了,吃喝拉撒都得由老漢伺候著。
以前老伴沒病的時候,洗衣、做飯、喂雞、喂豬……這些雜七雜八的家務(wù)活,都是老伴一個人來做。老伴從來不用老漢插手家里的活,她嫌他笨手笨腳的,怕他幫倒忙?,F(xiàn)在老伴病成這個樣子,家里所有的事情也只得由老漢一個人來做了。剛開始學(xué)做家務(wù)的時候,老漢常常丟三落四,只幾天的工夫,一個窗明幾凈很有條理的家,就被他搞得亂七八糟茫無頭緒。不過這種日子很快就過去了,因?yàn)槔蠞h很快就學(xué)會了做家務(wù),很快就把家料理得像個家的樣子了。
早晨,太陽還沒醒來,老漢就醒來了。老漢醒來后,輕輕穿上衣裳下了炕。老漢不想把老伴驚醒,他想叫老伴再多睡一會兒。老漢以為老伴還在熟睡,他不知道在他醒來之前,老伴就已經(jīng)醒來了。
老伴說:“你……起……起來了?”
老漢說:“我睡夠了。怎么你也醒了?再睡會兒吧,你看這天,還早著呢?!?/p>
老伴說:“我不……不睡了?!?/p>
老漢說:“他媽,早飯想吃什么?我做給你?!?/p>
老伴說:“吃啥……都……都一樣?!?/p>
老漢說:“要不,還熬小米稀飯,再煮上兩個雞蛋?”
老伴說:“好。”
老漢拉開電燈開關(guān),屋子里一下子亮堂起來。這個時候,老漢才猛然發(fā)現(xiàn)老伴臉上掛著亮閃閃的淚珠。老伴哭了。從老伴住院到現(xiàn)在,老漢這還是第一次看見老伴流淚。
老漢不解地問:“他媽,你怎么了?你哭什么?”
老伴說:“我對……對……不住你?!?/p>
老漢擦著老伴眼角的淚說:“他媽,你怎么能說這樣的話呢?你說這話可就生分了。都老夫老妻的,有什么對住對不住的。你呀,盡說傻話?!?/p>
老伴難過地說:“我不……不能……伺候你,倒……倒叫你……伺候我?!?/p>
老漢握著老伴的手,說:“他媽,以前,咱家里什么事情不是你做?以前你可沒少伺候我,現(xiàn)在讓我來伺候伺候你。”
老伴說:“我的病……怕是……好不了了。”
老漢說:“他媽,你的病一定會好的!”
老伴雙眼又淚汪汪的,說:“你……真好?!?/p>
老漢給老伴掖了掖被角,說:“再睡會兒吧,我去做飯?!?/p>
早飯做好了。院子也清掃干凈了。老漢從灶間端起一盆溫水走進(jìn)來,準(zhǔn)備伺候老伴梳洗。老伴仰躺在炕上,側(cè)著頭,看著窗外。
此時正值初秋,秋光把村子和村子四周連綿的群山,以及被群山支起來的整個天空都已照得大亮了。
老漢將盛了溫水的臉盆放在炕沿,對老伴說:“他媽,來,我給你洗把臉?!?/p>
老伴是個干凈人。從結(jié)婚到現(xiàn)在跟老漢過了大半輩子,再忙再累她也總是把家拾掇得干干凈凈。再冷的天,晚上睡覺前她也要用毛巾蘸了溫水擦拭身子,熱天就更不用說了??墒牵詮纳『?,老伴卻變得不愿洗臉洗腳了。老漢每天早晨給她洗臉,都得像哄孩子一樣哄她。聽了老漢的話后,老伴仍然一聲不吭面向窗外。
老漢說:“他媽,聽話,洗了臉咱就吃飯。我熬了你愛喝的小米粥。我還煮了兩個雞蛋,你一個,我一個。吃了飯,咱還到街門口曬太陽、看光景。”
老伴慢慢轉(zhuǎn)過頭來,說:“還曬……曬太陽,看……看光……光景?”
老漢說:“看!我抱你出去看?!?/p>
老伴咧嘴笑了,說:“我……我抱你。嘿……”
老漢說:“你抱不動我。”
老伴說:“能……我能抱……抱動你?!?/p>
老漢說:“好,你抱我?!?/p>
給老伴洗了臉,梳了頭,又喂她吃了飯,吃了藥,老漢就抱著老伴來到街門口,把她抱在街門口的那張床上。只要天氣晴好,老漢總是要把老伴從屋子里攙扶出來或是抱出來,讓她躺在街門口的床上曬太陽,看光景,透透新鮮空氣。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街門口的那張木床,一直放在那里。傍晚,老漢用一塊塑料布將床蓋好,第二天早晨再將塑料布掀開。這樣就省去了老漢很多麻煩,不用搬來搬去來回折騰。
山上的土地和果園,前些年三個孩子就不讓老兩口種了,讓他們都交給別人種著??衫蟽煽谏岵坏脤⑼恋睾凸麍@交給別人,說自己種著不僅能增加收入,吃個五谷雜糧和蘋果什么的也方便,還可以鍛煉身體呢。自從老伴生病以后,老漢就把土地和果園都交給別人耕種了。老伴病成這個樣子,他要寸步不離地照看她。再說,三個孩子都有出息,都孝順,他們給的錢已經(jīng)足夠老兩口花的。真的花不完呢。
老兩口一年到頭天天在一起,再多的話也有說完的時候。實(shí)在無話說了,老漢就會把不知說過多少遍的話頭兒撿拾起來,再一次說給老伴聽。老漢不給老伴說話的時候,就給她唱歌。老漢年輕的時候就愛唱歌,可是那時老伴卻不愿聽他唱。她說他五音不全,唱起歌來像驢叫。管他像驢叫還是像馬叫呢,老漢一天到晚還是哼哼呀呀地唱。閑著的時候唱,忙著的時候也唱。老漢愛唱歌,可會唱的歌卻不多,翻來覆去也就是《洪湖水浪打浪》、《太陽最紅,毛主席最親》和《誰不說俺家鄉(xiāng)好》這樣一些老歌。這些歌,老伴早在年輕的時候,就聽老漢唱過幾百遍了,可現(xiàn)在聽起來卻覺得老漢唱得是那么好聽。唱完一首歌,老漢停了下來。就在老漢思考著下面該給老伴再唱首什么歌的時候,老伴常常會急不可待地催促說:“他爹……唱……還唱。”
于是,老漢又繼續(xù)一首一首往下唱。
老漢小時候家里窮,只上了幾天學(xué),識字不多。但老漢的記憶力卻非常好,他能把這幾十年來聽到的故事一字不落地全記在心里,講起故事來也有板有眼頭頭是道。
老伴真是做夢也想不到自己會得這種病,會像一個廢人一樣整天得老漢伺候著。更讓老伴想不到的是老漢竟然對她這么好,竟然能夠毫無怨言、無微不至地照顧她。雖說是在一起過了大半輩子的兩口子,可老伴還是常常會被老漢的好感動得想哭。
老漢把老伴從屋里抱出來。像往常一樣,把老伴放到床上后,老漢就彎腰從床下拉出來那個馬扎子,坐在老伴身邊。這個時候,老漢才想起老伴的奶瓶還放在屋里,忘了拿出來,便起身對老伴說:“他媽,你看我這記性,又把奶瓶忘在了屋里。你躺著別動,我回屋里去拿?!?/p>
老伴出院后頭幾天,喝水都是老漢用小湯匙一點(diǎn)點(diǎn)地喂給她。即使這樣,還常常會把水灑在老伴的臉和脖子上。后來,老漢到商店里買回來一個奶瓶。老伴什么時間口渴了,老漢就什么時間把奶瓶裝上溫開水讓老伴吸吮。老伴吸吮奶瓶的樣子,像一個很安靜很聽話的嬰兒。
老漢拿出奶瓶,問老伴說:“他媽,喝水嗎?”
老伴說:“不……不喝。”
老漢說:“你看這天,不冷也不熱,多好啊。”
老伴說:“我想……想大妞。”
老漢聽老伴說想大妞,趕忙拿起布娃娃,塞進(jìn)老伴懷里說:“他媽,給,給你大妞?!?/p>
老伴推開布娃娃,生氣地說:“她不……不是大妞,你騙……騙我?!?/p>
老漢說:“她是大妞,我不騙你。你好好看看,她是大妞?!?/p>
老伴雙眼直勾勾地看著老漢。在確信老漢不會騙她后,老伴咧嘴笑了。她緊緊抱著布娃娃,說:“是……她是……是大妞。我……我的大妞?!?/p>
老漢說:“他媽,大妞忙啊?!?/p>
老伴看著老漢,說:“忙?!?/p>
老漢說:“他媽,三個孩子離家都遠(yuǎn),他們上班都忙啊?!?/p>
老伴說:“過年……就……就回來了?!?/p>
老漢說:“他媽,你說的對,三個孩子過年就回來了。咱在家里慢慢等,等過年的時候,三個孩子就回來了?!?/p>
老伴說:“慢……慢慢等。”
老漢再也忍不住眼里的淚水,他緊緊握著老伴的雙手,聲淚俱下地說:“他媽,我也想三個孩子啊!”
這些日子,老伴天天纏著老漢說想念三個孩子,想念大妞二妞和平兒。老漢雖然讀書不多,但他卻是個明事理的人。他知道三個孩子都忙,離家都那么遠(yuǎn),他只能在一次次哄騙老伴安慰老伴的同時,也一次次哄騙和安慰自己。除此之外,他還能有什么更好的辦法呢?再說,村子里像他們老兩口這樣,孩子們都跑到城市去,只把老人留在老家的情況太多了??!現(xiàn)在的年輕人,還有誰愿意在農(nóng)村土里刨食?山上那些與我們相親相愛的土地,那些我們賴以生存的、肥沃的土地啊,眼看就要沒人耕種了……
今天的天氣很好,老漢的心情就像今天的天氣。這些日子,老漢欣喜地發(fā)現(xiàn)老伴的病情好像一天天漸漸有了好轉(zhuǎn)。老漢坐在床邊的馬扎子上,輕輕梳理著老伴花白的頭發(fā),說:“他媽,我唱歌給你聽吧?!?/p>
老伴今天的心情也很好。聽老漢說要唱歌,她咧嘴笑了,說:“他爹唱……快唱?!?/p>
老漢仰著臉,瞇著眼,張著嘴,看著天上的太陽,思想著該為老伴唱什么?是啊,唱什么呢?
秋日的太陽雖然也白晃晃的耀人眼目,但卻沒有了夏日的熾熱,給人的只是一種很舒服的暖洋洋的感覺。剛才,老漢明明看見太陽掛在前面那棵樹梢上,可現(xiàn)在它卻掛在眼前這棵樹梢上。從前面那棵樹梢到眼前這棵樹梢,多么遠(yuǎn)的距離?。【褪且徽Q鄣墓し?,它就過來了。它是怎么過來的?它是飛過來的呢,還是趁老漢不注意一步跨過來的?就像一個人的一生,想一想該有多么遙遠(yuǎn)的距離,可誰不是在不知不覺之間就一步跨過來了?一步就從小跨到了老!
老漢就這樣張大了嘴吧,瞇縫著眼睛,仰著臉,出神地望著頭頂樹梢上的太陽。這時,一只喜鵲不知從哪里喳喳叫著飛過來,在老漢的頭頂拉下一泡稀屎,然后又喳喳叫著向遠(yuǎn)處的林子飛去。老漢抹一把臉上的稀屎,使勁往地上一甩,狠狠地罵道:“該死的東西,敢在我頭頂上拉屎,哪天被我捉住了看我怎么收拾你!”
這樣罵著,老漢猛然想起小時候唱過的那首《山喜鵲》的兒歌。老漢擦凈臉上的稀屎,回過頭來握著老伴的手,說,他媽,我給你唱山喜鵲吧——
山喜鵲,尾巴長,
娶了媳婦忘了娘。
把娘背到山溝里,
把媳婦抱到炕頭上。
關(guān)著門,堵著窗,
一碗一碗喝面湯……
老漢癡情地唱著,忘我地唱著,唱著唱著就唱出了滿臉淚水。
老伴躺在床上靜靜地聽著,聽著聽著竟也聽出了滿臉的淚水。
老漢低沉、沙啞而又凄婉的歌聲,水一樣在老家的上空向四周蔓延,好像要把整個村子淹沒……
【責(zé)任編輯 柳小霞】
【作者簡介】子卯,山東棲霞人,生于上世紀(jì)六十年代,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詩人,劇作家,文學(xué)作品散見于《詩刊》《星星》《綠風(fēng)》《人民日報(bào)》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