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鶯
你未看此花時,此花與汝同歸于寂;你來看此花時,則此花顏色一時明白起來。——
王陽明
從馬來西亞內觀中心去關丹機場的路上,同座的馬來西亞女子彭繽霖拿過我的本子,在上面寫下:《時間是假的》?!斑@是凈空法師的一本開示,很值得一看。”她叮囑。
就在此殷殷之情相距不到24小時的翌日,在檳城極樂寺的大雄寶殿內,在一只木質的法器上,那整整敲過了一個多世紀,于每個晨昏相伴一聲聲誦持走過無數(shù)歲月的大殿內,在那一只斑駁陸離的木魚頂上,卻分明有著俗世光陰的印記。
依山而建的寶殿堂下,木魚沉冷侍立。堂前,有遠到的香客頂禮,久久匍匐,他們并不急于起身。堂上,三間皓月一般的玻璃罩內,金身的釋迦、阿彌陀佛、藥師佛,具禮相候,一候便百年。
我拉過一旁憶著大姐的手,一同放在上面。
毛毛糙糙的木魚頂上,露著白森森、且有些腐朽的樹木肌理,異樣的觸感,異樣的粗糙,歷史的傷口,也仿佛在被撕裂……
天災人禍。民不聊生。歷史長河中的那些年成,為謀生,與西太平洋一海之隔的馬來西亞對岸的中國最南邊,沿海的華人子民們相約在等船。他們這是要下南洋,去到海的另一邊。作別父母前,年輕的他們去附近的祠堂請上一尊護身佛,包一包香灰,不忍回頭故人與故土。一去兩個多月又十天,有的生命注定抵不了岸,而能抵岸時,那些生靈將佛像和一包包的香灰從懷里掏出,供奉在岸邊,或者某一株標志性的大樹下。感念佛祖保佑他們平安抵達。那是不是游子于南洋最早的“寺”,最初的情感依歸呢?那“寺”裝滿離恨別愁。
碎銀一般的海面,在海面星星點點漂泊的船只里,也坐著一些弱女子。她們不曾有家,歲月走到那一年不知為何不再允許女子隨心“落發(fā)”。于是私下里,這些弱女子開始不著痕跡地修持。帶發(fā)修行的她們也上了那一只只的船,上船那一天,她們于岸邊咂嘴念佛,不知那日天上是否有月,不知她們的行囊里除了一把剪子用以防身,是否還留有母親和兄弟姐妹的舊照片?后人們喚她們作“齋姑”。
下船后,齋姑們在吉隆坡或者在檳城擇一間民房,相約簽下租約,僦居一處。
傳說中,平日里她們做一些手工,偶爾也對外做一些簡單的針灸等中醫(yī),以此來換取最基本的生活與香供支應。傳說她們的堂上,供諸佛,也供她們認為所有能保佑她們的諸神,比如九黃大帝、關公等等。還有一些姐妹,她們只是抱團取暖,年長姐姐或者老媽,守著這個共同租下的“家”,小姐妹們便外出做工。在異鄉(xiāng),鄉(xiāng)音聚合在一起的“家”才有故國味。
這又會不會是那個時期,馬來西亞華人另一層意義上的“寺”“庵”,或者“觀”的雛形呢?
差不多同一時期,此時一雙手正摩挲著木魚滄桑傷口的憶著女士的祖父,是否也正好從海南島上的某一個港口星夜出發(fā)。船上沒有方向儀,只是一葉帆船。她的祖父抱起一床草席上了船。草席墊在船艙,一張緊挨一張,都是鄉(xiāng)音。一船的人順風漂泊,到岸后才知是泰國。年輕的祖父上岸轉道至馬來西亞檳城,在鶴山之下的檳城街頭,開起了第一間“海南咖啡館”。
人生如漂萍,肉身上了岸,可那些驚魂,以及驚魂深處的歡喜、寂寞與濃愁又該停泊何處?萍散萍聚,后來有華僧游化至此,再后來,有了規(guī)模不等的華人寺院。
極樂寺于1904年落成,據(jù)史料記載,此寺的落成典禮是檳城華人的一件盛事。奉命興建此寺的福建鼓山滂泉寺妙蓮法師踅返福建,再又心急如焚地北上京城。據(jù)稱那一瞬,光緒皇帝特別開心,御賜了其《龍藏》兩部、紫袈裟一件。此外,皇帝還御筆題贈了“大雄寶殿”四字。慈禧太后并贈了“海天福地”墨寶。
臨行前,妙蓮法師故鄉(xiāng)同時還捎帶了一兩件法器,一鼎銅鑄的磬,另一件,便是這件紅色油漆浸染過的法器木魚。
極樂寺從歷時多年的修建到落成到如今,一個多世紀以來,作為馬來西亞最負盛名的名剎之一,見證著一座城市的成長一個國家的興衰,也見證著無數(shù)大的歷史事件發(fā)生,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馬來西亞淪陷,同時,在歲月的寂然無聲之中,它也無時無刻不在傾聽著膝下游子們的一樁樁細微心事。
憶著的爺爺輩在他鄉(xiāng)有了子嗣之后,漂泊在外的這位赤子做出了一個大膽決定,留下其他兒子于南洋念書,獨獨讓憶莙的父親回海南結婚生子傳宗接代。池魚思故淵。
傳宗接代是國人根深蒂固的宗祠情節(jié)。那年,18歲的憶莙的父親遵囑回到了祖輩們的故鄉(xiāng)海南。在那里,這位出生異國長在異國的華人長子娶了故鄉(xiāng)的女子為妻,并育下三女。
大約在憶莙父親30多歲那一年,歷史停留在了那個清晨,曾被迫服過一段時間兵役的父親從外面歸來,疲憊的他還未靠近家門,遠遠地在巷口行。那一刻,正要去井里汲水的同族婦女攔住了他,“快跑,有人來抓你了”。
憶莙父親轉身向海邊奔跑,舊厝夾道的泥淖之中,留下一串慌亂的腳印……
上船后他聽到了槍響。后來知道,報信的同族婦女被當場擊斃在井邊。血水與雨水瀚染著1948年的海南文昌縣德清鄉(xiāng)東田村的那個寧靜清晨。三個人,兩個家庭,同樣處于這段歷史時期一代人的無數(shù)個類似家庭,從此夢碎。
昔年華人闖南洋起因林林總總不一而足,謀生、募款、游化、迫不得已等,憶著祖父屬于第一種,憶莙說,父親屬于最后一種。
憶莙是她父親逃亡到檳城再婚后誕下的孩子。作為長女,冰雪聰明的憶莙還記得,童年的自己,時常在陪伴馬來西亞籍的生母做著三件事:將肥豬肉炸成油,然后把炸好的豬油裝進鐵桶;米煮至半熟,烈日下暴曬至干打成包;裝面粉和白米的棉布口袋,拆去縫頭使堿水長時浸泡并清洗曬干,然后將翻新過后的這些上好“衣料”迭成疊……再之后等待時機,托“水客”捎給中國大媽(父親前妻)一家。
天涯羈鳥,一邊是父親至死沒有再見過那位大媽。另一邊,大媽一世以這些“信物”相依,生死契闊。
我們在檳城的時間很短,很想一見那些最后的“齋姑”,想知道昔年,那些一頭青絲綰在頭頂?shù)呐釉鯓由习叮诋愢l(xiāng)又有怎樣飄零生涯。
帶著我要找的地址上路:普華堂、善化堂、白衣堂、法華庵、天靈堂、大圓堂。
“差不多都找不到了?!?/p>
“差不多都往生了?!?/p>
“差不多……差不多……”
“讓我想想……”
一扇一扇的門被關上。最后,在阿依淡路上的普華堂,進得山門,一位尼師揖禮以迎,“差不多,她們后來都落發(fā)為尼了?!薄拔覀冞@里都是出家眾。你們可以去車水中路的大圓堂試試?!?/p>
在檳城繁華的車水中路,在一段有著許多夜市名小吃的道路旁,我們如愿以償。
半圍的白色水泥柵欄內,荒草蔓長,無人的院落深處,一棟呈“人”字形的白屋,靜靜佇立。
“人”字屋宇下的門額上,一排繁體漢字“大圓佛堂”。此堂名“大圓佛堂”并非不少資料中提及的“大圓堂”。兩側的廂房,錯落相依,門欄深鎖。
聽到廂房里傳出的犬吠,一旁的正做修理工的男子出來解圍。半個小時后,大圓佛堂的“主人”被從遠處叫回來。
男子名羅崇輝,他遞過一張名片,同時一疊復印的資料。他是這里的齋姑收養(yǎng)的其中一個女兒的女婿。他的眼神告訴我們,我們終究是沒有趕上,后來得證,這里最后一名齋姑去年往生了。男子相告,佛堂已閑置多年,他主要負責此寺“廟產”善后事宜。
“關于她們——我只知道一點皮毛……可能也沒有其他人……知道了?!绷_崇輝一再致歉。
我們是從右?guī)窟M入佛堂的。一間巨大的櫥窗讓我們留步。黑色燙金的靈牌列滿櫥窗,一排一排一直封頂,令人窒息。足足約50個吧?有同行仰面細數(shù)。張善緣、張素貞、張景意……有同行試著辨認靈牌上的那些模糊的字跡。
一側墻上,是一幀孤零零的素凈的民國女子人物照。短發(fā)、靜好,淡淡地斜睨著人世。
男子遲疑半天,他說已無人能廓清她是靈牌里的哪一位了。
佛堂大殿是一間很尋常的堂屋:兩壁掛滿十八羅漢像,正中三間櫥窗內,果然如傳說中的佛神共供。金身的釋迦、觀音、阿彌陀佛,還有關公,張飛等諸神。遠處,兩扇向內洞開的大彩大繪的一對門神,燦然炫目。
那份復印的資料是美國一所大學某副校長的兩篇論文,其中一篇提及2007年,他有幸見得這里最后一位齋姑,也是這里最后的主持。當時老人從神座下取出一口鐵箱,里面盛滿清光緒年間的書刊,還有齋姑們昔年手抄和木刻的典籍經卷。
沉甸甸兩頁歷史還在,女子們被母親納入懷里的感動仿佛還在;當年她們供奉過諸佛諸神、用過的雕花椅、雕花凳還在;天井兩側,兩塊鐫刻在黑色大理石上的捐款功德碑還在,而這里曾經的主人,那些傳奇女子們,已然人去屋空,物是人非。
男子隱約記得,這些神奇女子的手里,曾會生產出一種素食調味品,名“—苔拉煎”,遠近聞名。還生產過一種“水粉”面霜。那面霜一點在臉,全身溽熱會頓消……
斷得了前塵,為何了斷不了一縷青絲?這是歷史對這群奇女子的永遠詰問。
蜘蛛在天井的角落結著網,嘆息間,兩旁的兩塊捐款功德碑上,那些捐款人的名字驀地引起了大家的興趣:
謝有娘、張玉娘、林月娘、洪腰娘、
方嬌娘、江窗娘、李和娘、謝明娘、
魏伴娘、劉水娘、林綢娘、邱惠娘……
以“娘”為名的名字占據(jù)了樂捐人名字的近一成。我想問的問題是,這里可曾是這些柔弱女子安身立命之重要場所?200元、100元,50元,那時節(jié),這不是一個小數(shù),樂捐人與此堂是何關系?她們是常來此禮佛的同修、同鄉(xiāng),還是只因同是天涯淪落的女子?
陰差陽錯,發(fā)心修行,做不了母親,會不會是她們曾擊掌為約,一如當年相約帶發(fā)修行、相約同赴他鄉(xiāng),她們是要相約以“名字”的名義,共做一回人世的“娘”?
男子用抹布蘸水去拭石碑,一團一團,力圖讓我們能拍到更清晰一點的照片。我們一個名字一個名字地一邊念、一邊拍:謝有娘、張玉娘、林月娘……
仿佛歷史可以逆流之后的那一次樂捐現(xiàn)場的點名。
一位位女子雀然有應,歡聲盈耳。
走出大圓佛堂,大雨傾盆。馬來西亞的雨說來就來,有如那些美麗魂靈忽然醒來,嚶嚶如泣。
我們拱著一雙手做帽檐,在佛堂外左廂房鐵欄桿外的屋檐下避雨?;仨g,屋內一群黑貓被驚動,它們倏地從積滿塵埃的雕花椅上躍起,古老的椅榻面上,塵埃默默留白,光陰再次成謎。
無論是在人口密集的城市還是廣袤田園鄉(xiāng)村,一百多年來的歲月里,華人寺廟已然成為華人在馬來西亞國漂泊生涯中不可或缺的、或最美好的一個部分。賀歲、祈福、安太歲、助念、擲箋同卦,以及特殊時期臨時的醫(yī)院、學堂、食堂、會議廳,每一樣,馬來西亞國的華人早已習慣于以它為依附,承載歲月。
“感覺到什么了嗎?”撫摸木魚的馬來西亞著名華人作家憶莙大姐問我。
“氣場很足。”我說。
我們所言的“氣場”還指,這古剎,曾有緣見證與無緣見證,無論唐人時期還是華人時期,無論是憶莙的祖輩父輩們,還是那些永遠遠去的齋姑,這座馬來西亞最負盛名的華人寺廟里,儲得滿滿當當?shù)臍v史與過往。那些時光永遠無法帶走的、附著于縱跨多個世紀、每分每秒都真真實實的光陰皺紋里的,氣息與過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