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謀
旱冰場
十多年前,我第一次來到南方的一個工業(yè)區(qū)打工,下班以后,我去的最多的地方就是旱冰場。一張票三塊錢,可以不限時地玩到冰場關門,從下午6點開始到深夜12點,當時對我來說這是最經濟劃算的娛樂項目。
我不知道自己是從什么時候起喜歡上溜旱冰的,只因為我喜歡B拉的一個女孩子。那時候我在包裝拉上班,將產品一件一件裝進保利龍,也就是泡沫箱,然后過膠封箱。有時候包裝拉上斷貨無事可做,就去別的拉幫忙。我去的就是邊上離的最近的B拉。我就坐在那個女孩子對面,她的眼睛大大的,人長得特別漂亮,我從心底里喜歡她,常常偷偷地看著她,看得忘記了手上的工作。就這樣靜靜地凝望著她,仿佛整個世界在我眼底都是美麗的,可我跟她幾乎沒說過話。坐在旁邊的工友看出我的心思,常常取笑我,或者拿我開玩笑。工友是個大大咧咧的人,也在她面前常說我喜歡她不敢說之類的話,每當這時,我總是紅著臉,不知所措。日子在悄無聲息地流動著。有一天,工友說下班了去外面玩,便帶著我去了旱冰場,同時也幫我約了那個女孩子。第一次穿上溜冰鞋,我站都站不穩(wěn),只能扶著邊上的欄桿慢慢走動,就是走動也是險象環(huán)生,常常摔跤??粗鴦e人在冰場圈里快速地移來飄去,別提有多羨慕。那個女孩子會溜冰,她拉著我的手教了我一會,我心跳加速,特別的興奮。從那天起,我下定決心要學會并溜好旱冰。在連續(xù)好幾天的堅持不懈下,我終于可以穩(wěn)穩(wěn)地溜在冰場上,我暗自竊喜著。
在往前溜沒什么問題后,我開始玩花樣,先是倒溜,然后是側溜,左側,右側都可以溜了以后,我嘗試著更多的花式,雙腿交叉往后等,慢慢地我也成了半個溜旱冰高手。那段時光無疑是令人懷念的,我拉著她的手一圈一圈地溜著,心里既緊張又興奮。進旱冰場我才敢拉她的手,因為在冰場里幾乎所有人都是手拉手的。在平時,我是不敢的,也找不到借口。因為她并不是我的女朋友,我只是打工大軍里的小小一員,流水線上的活機器。來到這個陌生的城市,做著最底層的工作,我不敢有什么奢望。我知道我和她之間有一條無法逾越的鴻溝,她是那么的美麗,甚至有些招搖,注定了跟我只是一次偶然的相遇。我們就只能是工友,連朋友都不算。在當時那種環(huán)境下,我和她的關系甚至連關系這個詞都無法觸及。在我調到返修組——另一個車間后,我們的聯(lián)系徹底地結束了。在她眼里,可能只把我當作幫她買票進溜冰場的工具而已。即便如此,我還是身不由己地迷戀著她。我時常回想起我拉著她的手飛快地溜在旱冰場上的情景。
我慢慢喜歡上了溜旱冰,不為別的,只是一份記憶也罷。但后來,我知道更多的是為了釋放,或者說無約無束的自由,飛奔向前的感覺。我才20歲,正值青春年華,我有著一顆想要飛翔的心。白天,我在工廠里忙著手里的活計,筋疲力盡,夜晚,我把汗水灑在冰場上,跟著喧囂的人群,一圈又一圈,不知疲倦地飛馳著,直到衣服濕透,頭發(fā)上也滿是汗水,才坐下來休息一會,喘口氣。等有了點力氣,又再次沖向那個旋渦。無數(shù)次地摔倒,爬起,不怕別人的恥笑,也不在乎疼不疼,只為了飛奔的快感,把無處釋放的激情燃燒,在挫折中慢慢成長。
旱冰場也是個是非之地,開始時我并沒有想那么多,剛踏入社會的我很單純,甚至有些傻。在冰場里相互碰撞倒是會經常發(fā)生的事,大多數(shù)人都能理解,但就有些人會因此生事。我曾經不小心撞倒過一個陌生的女生,她的男朋友非要我賠錢,還想動手打我。好在這個冰場我們廠里的人多,大多是下班后吃過飯就過來的,所以工衣都沒有換,很多認識的不認識的工友都站出來幫我說話,他們才不敢怎么樣。所以有時覺著穿著這難看的像囚服一樣的工服也是一種印證。我也目睹過流血事件,也是因為冰場里碰撞倒或者為爭拉一個女孩子的那些破事兒,過來幾個人手執(zhí)尺長的砍刀,二話沒說,就把一個穿著冰鞋的男生砍得全身是傷??惩炅司团艿袅?,等警車開到,人早就沒影了。在這個大雜燴的人群里,各色人等都有,城市讓人變得陌生。操著不同口音,不同習俗,不同身份的人都融到了一起,沖突在所難免,有時會因為一句話的歧義而發(fā)生口角,甚至大打出手。
離開那個工業(yè)區(qū),已是一年多以后,唯一不變的是我最喜歡的還是溜旱冰,盡管去的次數(shù)越往后越少。我記憶最深的一次是一個大年夜的晚上,那是我人生第一次在外過年,我的選擇是不睡覺,像在家時要守歲一樣。我的兩個工友也是無處可去,就選擇溜旱冰溜通宵。我們去了一個較遠的鎮(zhèn)子上,在廣場邊上有一家旱冰場,是玻璃地板的,非常大,能容納兩三百人。那個晚上,溜通宵的大有人在,冰場邊上放著錄像,也有打臺球的。反正溜累了就坐下來看一會錄像,或者打一桌臺球,再接著溜。這一溜就從一年溜到了另一年,時光就這樣流逝了。
這么多年過去了,我依舊能回想起那個女孩子的臉龐,美麗依然,也能憶起當時陪伴著我的工友們的面容。有的工友只是著了廠服在冰場里臉熟,并不相識,有些人的名字還能叫出口,有的早已忘記。而如今,他們都去了哪里?旱冰場,盛容了我與他們最后的狂歡,在那段不知名的時光里。
生產車間
我人生第一次走進生產車間的時候很緊張,因為那次是試工,如果合格將被錄用,如果不合格將失去工作機會。盡管是個流水線普工的工作,但在那個年代還是擠破腦袋才能有的。我記得我和幾位同來的老鄉(xiāng)走進生產車間,被生產車間主管帶著,指派著去替換一些現(xiàn)有的工位,做他們的工作,他們站在一旁指導。為了獲得那份工作,我們拼了命地放快手腳,頭都沒敢拾一下。在幾分鐘的測試后,我們幾個留了下來,去辦工牌,領工衣等,第二天正式上班。
整個工廠在工業(yè)區(qū)占了四幢大樓,都是四層高的,算比較大型的廠。待遇雖然只有五六百塊錢,但在當時已經算是高的了。生產車間占了整整一棟大樓,分有五個拉,有一位生產車間主管,配一文員,然后是五個拉長、助拉。每條拉也配有QC,也就是質檢,有檢測半成品的,也有檢測成品。在生產車間一角有質檢部,也就是QA,隨時抽查樣品合格率。每個拉也相應地配有幾名修理工。我們當時生產的是游戲機,有主機,手柄等,塑膠殼子都是本廠注塑部生產出來的,各線路板也是本廠制板部生產的。一些小的裝配,如螺絲、火牛、線等都是從外面采購的。生產車間給我的感覺就是機器,各式各樣的機器。雖然有很多人的存在,但在我眼里,人也算是一臺肉機器,只知道按部就班地完成機械式動作。一條拉從頭到尾都坐著人,每個人做一道工序,拉條是不停地走動著的,所以做不過來就要先從拉上撿出來。你不可能這道工序沒做,就讓它進入下一道工序,你如果慢了就會撿多了在面前堆積起來。我覺得這種發(fā)明就是坑人的,就是讓人不停地工作,讓你沒有時間喘息。每個人裝配上一件配件,到最后一個工位就變成成品流出去。
拉的出現(xiàn)在工業(yè)化進程中有著不可忽視的推動作用。如果不開拉條也可以做,這個做完了交給下一個人做就可以了,但要來回跑,有了拉就可以坐在原地不動,自動流到你的面前,省去了許多時間。還有就是你不能慢,工位十多個,或是20多個都是平均分配勞力的,你一個人如果慢了,別人都快,你面前就會堆積如山。這個時候不用多說,只能證明你手腳慢,偷懶了。拉長自然會出現(xiàn)在你面前,看著你做,或者批評你。就是因為有拉,拉長的管理就簡單的多了,看著最前面一個人的速度就行,要不就到最后一道工序去數(shù)成品。一個小時一般出多少成品,拉長心里自然是有數(shù)的。所以拉長就是拉長,一條拉在一個人的監(jiān)督下,得已快速的良好的運轉。
生產車間除了機器、人,就是各種配件,堆積在拉條兩邊。當配件數(shù)量不多時,自有物料員從倉庫供上來,以保證拉條上的正常運轉,所有的工作都是為了讓拉條不停下來。只有拉不停止地運轉,才能源源不斷地創(chuàng)造出效益。助拉在這個時候發(fā)揮了作用,他總是在第一時間盤查清點配件,并與物料員取得聯(lián)系,讓物料員及時把配件供上來。這個環(huán)節(jié)一環(huán)扣一環(huán),直到倉庫、采購。生產車間最多的還有凳子和燈。干活的凳子從來沒靠背,也許為了行動方便,而且,凳子面也是硬邦邦的,也許就是不想讓人舒服。這本來就是最底層的工作,不可能像辦公室一樣,放的是靠背椅。燈是每條拉上方標配的,一盞接著一盞從拉頭到拉尾。手工活全憑眼力,所以燈光不能暗。
在生產車間說話聲幾乎是聽不到的,基本上都是機器開動的聲響,各種工具的聲音。比如電批的轉動聲,電鉻鐵燙錫線發(fā)出的嗞嗞聲,推拉配件,半成品,箱子的各種聲響交織在一起,這就是工業(yè)。我所認識的生產車間有著這么多的硬件設施,然后就是各種各樣的人。主管很少直接參與生產車間的事情,大多都是聽拉長的,拉長無疑是風光的。不用做任何事,只用動動嘴皮子,別人就得累趴下。我所在的拉是包裝拉,拉長個頭很高,聽說他哥給老板當司機,所以他才混了個拉長,人比較蠻橫,常常躲在生產車間角落睡覺。我還記著她的女朋友是我們生產車間最漂亮的一個女孩子。所以在當時,我很羨慕拉長。但我知道,憑著自己想做拉長是很難的。因為沒關系,生產車間里的拉長或多或少都是這個關系那個關系的。我有一個老鄉(xiāng)在拉上干了六年,還是普工一個。所以不敢奢望什么,做好自己的事,拿點工錢就好。
在生產車間里,每個人都如同一臺機器上的一個齒輪。
草坪
我上班的工業(yè)區(qū)離機場不遠,在那些夏天的夜晚,天氣悶熱,我和工友們常常會去到機場邊上。機場周邊是大面積的草坪,每到晚上,坐滿了乘涼的人,大多都是在工業(yè)區(qū)上班的人。坐在草坪上的人們都是三五成群,圍坐在一起談天說地,有的也打撲克,也有情侶選一處角落抱在一起親密無間。人在草坪上散落,就像夜空中星羅棋布的星星。
我第一次去草坪,是一個叫輝的工友帶我去的。他當時大概30多歲,他坐在草坪上對我說起他的過去。他以前在老家做煙草生意,賺了很多錢,買了小車,娶了個很漂亮的老婆,生了一個兒子。后來因為賭博輸了,輸了擁有的一切,所以不得已才跑出來避難。他對我說起這些時,我不知道該如何理解,他總是用疑惑的眼神看著我,說他說的都是真的。我其實沒有想過是真的假的,只是我當時年紀尚小,聽不懂那么多內容。我和輝坐在離機場防護網最靠近的一塊草坪上,我看著飛機起飛,飛向深邃的夜空,唯有飛機上的夜燈一閃一閃、忽明忽暗地往更高、更遠處延伸。我想著那個方向是不是家的方向,我是不是迷失了自己。我知道在我老家的村子里,有很多人一輩子都沒有看到過飛機,而我現(xiàn)在,就站在機場邊上。在我想這些事的時候,我的心思沒有逃過輝的眼睛。他說他問我一個問題,其實很簡單,你覺得是家里好還是外面好。一時之間我有些語塞,我不知如何作答。在當時,我心里想的是各有各的好吧。這么多年過去了,這個問題我一直記得,我仍舊找不到答案。我記起那天的夜空很透徹,星光,月光都是亮堂堂的。
我和工友們在草坪上打過撲克,也曾買一包瓜子嗑著,玩累了就躺在草坪上發(fā)呆,望著深邃的夜空和一眨一眨的星星,我也總是會想家。第一次離家這么遠,又這么久,對我來說是一種挑戰(zhàn)。我不由地想起家鄉(xiāng)的夜晚,我躺在麥場上看麥,也是這樣平躺著,躺在蘆葦編的那種磨得光滑的竹席上,下面墊上麥草。在空曠的麥場上,除了麥草垛,四周一片黑暗,那些都是田地。經常是望著夜空出神,想起嫦娥奔月,天狗吃月亮的民間故事。在這里的草坪上,就沒有了這些想法,四周都是路燈和大燈箱體廣告牌,還有高樓大廈里明亮的燈光。雖然暢亮無比,但對于我來說顯得冰冷異常,遠沒有一把麥草墊在身下所帶來的溫情。
也有的時候,躺在草坪上,和身邊的工友小聲說著話。工友讓我看星空,他說,你看,那個星星走得那么快,一會又說,你看,那片云像匹奔騰的馬,像只飛翔大鳥……我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到的都是虛無縹緲的浮云。我曾經不止一次看到過流星,關于流星流傳著很多的說法。有人說,流星劃落就要帶走人間的一條生命;也有人說,流星劃落時許個愿望就一定會實現(xiàn),能夢想成真;還有人說,看到過流星的人會一生幸福,無災無難。我曾經在流星劃過時默默地許過愿,但最后并沒有夢想成真,所以,我什么也不再相信,尤其是命運。在草坪上,我也曾沉沉地睡去,等到工友叫醒我,我才知曉自己身處何地。
我和一位工友曾經順著草坪無意間走進了邊上的一家大型高爾夫球場。我們順著草坪走到鐵網前,發(fā)現(xiàn)有一處是開口的,我們便好奇地走了進去。開始時我們并不知道這是一家高爾夫球場,以為也只是草坪。我們進去沒走多遠,就被遠處開來的一輛車攔住了,看那人的樣子是球場的保安員。他厲聲喝住我和工友,誰讓你們進來的,我和工友感覺莫明其妙,因為我們走著走著就進來了。保安用對講機向別處報告了情況,并詢問了處理意見,然后高高在上地對我們說,沒看到客人在打球嗎?說著指了指遠處,我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到幾個人拿著高爾夫球桿站在草坪上。工友一邊道歉,一邊拉著我從原路返回,退了出來。我第一次知道了高爾夫的存在。從保安的氣勢上,我知道了那是達官顯貴們的娛樂方式。草坪不僅用作綠化,還可以用來踩踏。
在草坪上,我和工友們也會玩一些小時候玩過的小把戲,長大了再玩一下也是挺有趣的。比如最簡單的翻跟頭,或是打車滾輪,玩摔跤,有的還會鯉魚打挺。在學校的操場上,老師帶著我們玩老鷹捉小雞的游戲,可這里不是操場,我們當一回又何妨。總是覺得時間如流水,一下子就過去了那么多年。
包裝拉
我第一次進到工廠里是一名包裝工,我所在的拉叫包裝拉。車間里其他的拉有A拉,也叫主機拉,是生產主機的。也有B拉,也叫手柄拉,是生產游戲機手柄的,就是經常我們看到電視里有人玩的那種。還有其他的兩個拉,C拉,D拉,但已經記不清楚生產什么了。我們包裝拉的人數(shù)不算多,加上拉長,助拉,最多時也就不到20個人。我們拉是不滾動的,是一長條的平板桌面,長大約15米,寬兩米,離底近一米,唯一特別的是平板桌面中間偏后面的位置裝有一臺機器,叫過膠機。
我們拉上十多個人一般一排坐開,也是工位制。從最前面第一個人開始,先把一大包塑膠袋子的保利龍,也就是泡沫箱,都是量身定做的,里面的各個位置都是事先設計好的,成型的,我們只要把相應產品放在相應的位置就可以了。第一個工位先把保利龍一個一個拿出來,里面放上產品說明書就流到第二個工位。第二個工位不用說,先裝最大件,游戲機的主機,裝完后流至第三個工位。第三個工位裝的是第二大件,兩個游戲機手柄,裝完后流至第四人工位,裝上火牛,也就是變壓器,第五個工位數(shù)據(jù)線,第六個游戲卡……保利龍里的空位裝完了,就要套袋子過膠封口。這道工序稍慢,一般由兩個人完成,后面就是折包裝盒子的兩個人,和裝盒子的兩個人,另有裝大紙箱一人,封箱一人,直到擺上插車,被搬運工運至倉庫,這是一條完整的產業(yè)鏈。在這條鏈中,拉長是高高在上的,不用做任何事,只分配工位,助拉是打游擊的,有時協(xié)助配下料,這有物料員負責,他只是臨時機動下,不至于讓拉停下來。
一條拉得源源不斷地運行下去,才有成品入庫,才能創(chuàng)造出利潤,包裝是成品的最后一道工序。我們包裝拉的工人,學不到任何東西,這個活是個人都會做,沒有任何技術含量,只是熟悉了就會越來越快,只分得出快慢,沒有會不會。所以包裝拉是最沒有水平的拉,工資普遍低于其他拉,好在我們是計時的,沒有計件,否則我們只有死路一條。我們是忙時忙死,閑時閑死。沒事做的時候有時去別的拉上幫忙,要不就是去倉庫理貨,甚至有時還幫著搬工裝貨柜出貨,那可是賣大力氣的活。
我們包裝拉除了包裝各種游戲機套機,有時也做其他的,比如組裝游戲機卡帶,一條12厘米長,寬兩厘米的線條板,以及注塑部發(fā)上來的塑膠殼子。塑膠殼子分正反兩塊,先把線條板放在一個面上,再把另一個面合上去,兩手用力擠壓,卡嚓一聲響就合上了,然后再往正面貼一張不干膠的宣傳畫就大功告成了。我記得第一次組裝卡帶時,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一個也沒有扣上去。這個是有竅門的,用蠻力根本行不通,捏合得太用力會壓斷合口釘,造成斷裂,這樣卡帶盒就成了廢品,線路板也會掉出來。剛開始掌握不好力度與竅門,壓得手掌心生疼。我還記得是一個漂亮的女生教會我的,她不是我們包裝拉的,她是QA,是品質部的,可以隨時抽查每個環(huán)節(jié)的樣品??赡芪覄傔M廠,是個新員工,她對我也特別照顧,雖然有時眉毛橫著,但我覺得這只是她的工作態(tài)度。我組合卡帶是她手把手教會的,當時的我才18歲,她比我稍長,像姐姐教弟弟一樣的教我,這讓拉里的其他成員看著取笑我,我的臉一下子就紅了,她有時也會被其他人給說紅臉。
包裝拉的流水工位是比較隨意的,不像其他拉工位比較固定,當然這也是拉長定的。有時拉長讓你做這個工位,有時又換一個工位,最后基本上哪個工位都能上手,這樣對一條拉的整體與長久來說是好事,可以臨時補上別人的空缺,比如有人請假了,或者離職了,不至于手忙腳亂,跟不上整條拉的速度與節(jié)奏。
包裝拉做的事情也相對雜些,不像其他拉那么純粹。無所事事時,就坐在工位上折產品說明書,折成比較好看的樣式,這也算是創(chuàng)新。我們包裝拉有一半是女生,而且婦女占大半,在這方面可是老手,能把產品說明書折得像花一樣的好看。打掃衛(wèi)生時,她們都很勤快,一般不用我們男生動掃把,我們頂多把凳子和拉邊上的箱子整理搬開。
包裝是所有環(huán)節(jié)最后一道關,有時也會因為一些原因出錯,比如包裝盒子裝錯,兩種盒子上印的文字不一樣,這樣都會導致返工,重新來過。一般不是小數(shù)目,成千上萬個裝錯盒,大多數(shù)是物料出的錯,我們一邊埋怨著,一邊無精打采地換著盒子。人有時就是這么哿隆,寧愿包裝新產品,就是不愿意接受做過的做錯了,又重新做過。其實對于工作而言都是在做事,但心里的坎過不了。
工業(yè)區(qū)
我所在的工業(yè)區(qū)名叫下十圍工業(yè)區(qū),近處國道邊上,國道高出整個工業(yè)區(qū)的水平面,國道邊上有一條大斜的下坡路,坡度30度左右,緩長。這條路把工業(yè)區(qū)一分為二,左邊偏多,右邊夾在國道和路之間,比較狹窄,地勢落差在此也顯得比較大,所以廠區(qū)都建在近兩丈高的水泥打造的同一平臺上,一幢連著一幢。我們廠也有宿舍樓在這里,這里環(huán)境較好,可能是因為是后建的原因。地方政府就在工業(yè)區(qū)的中間位置,前面是個開闊地帶,像操場,中間有一家電影院,電影院左右兩邊都是廠房,而后面就是街道集市區(qū)了。
工業(yè)區(qū)沒有大門,各處路口均可出入,格局并不規(guī)范。但廠區(qū)集中的地方是沒有街道和集市的,這一點則有著明顯的分界線。第一次進工業(yè)區(qū)是坐著中巴車進來的,所以沒有任何方位感,等從廠區(qū)出來,才順著別人給指的工業(yè)區(qū)路口出來左轉,就有很多家經營小炒的快餐店,當時一份現(xiàn)炒的快餐三塊錢,一盤菜,飯隨便吃。剛從家里出來不知道可以加飯,吃了一小碗飯沒飽,只好把剩下的菜吃了個精光。后來知道了就撐死了往飽里吃,最多的時候能吃下四五碗飯。廠里的飯?zhí)迷O的比較遠,里面的菜也是葷腥都很少,常常難以下咽,所以有時還是要出來吃飯才覺得能吃飽。但就是三塊錢一份的快餐也讓人不得不盤算著吃幾次,一個月最多就三五次,多了怕是心疼辛苦賺的工錢又花得多了,心里不忍。
工業(yè)區(qū)的廠房靠路的一排,最下面一層外圍都開著小商店,這些小商店主要經營一些桶、盆、毛巾、拖鞋、草席、被子之類的生活用品,方便進來工業(yè)區(qū)打工的人。每一個從老家出來的人都不可能帶齊這些東西。所以可以說每一個來到工業(yè)區(qū)的人,都曾在這些小商店里買過生活用品。最好賣的當屬草席了,工廠的宿舍床位只有一張硬床板,所以一床草席是必不可少的。這些小商店的東西大多陳列的極不規(guī)范,門口周邊都擺得亂蓬蓬的,每天的擺檔都是隨意的,今天放這里的東西,明天不知放到哪里去了。
每天早上上班的時候,工業(yè)區(qū)的各個路口,或是各廠門口周圍,都有著很多來賣早餐的人,我最喜歡吃的則是一位老頭子做的腸粉。老頭子推著一輛破舊的自行車,每天都停在廠門口左側的同一位置上,自行車后座上綁著一個大泡沫箱子,里面整齊地排列著一根根做好的腸粉,一塊錢一份,用方便盒裝滿,然后再加佐料。調好了就地可享用。如今,我仍然很懷念那種腸粉的味道,想起來都覺得美味,雖然那只是白腸粉。后來,我很難吃到那樣的腸粉,也許我在乎的已不是味道,只是想找回當時的一種感覺。十多年過去了,等我再吃到與那種味道似曾相識的腸粉,我終于如愿以償了,不同的是我的身份發(fā)生了變化,我已不屬于任何一個工業(yè)區(qū),但廉價的腸粉依舊只在廠區(qū)門口擺賣,我不知道如何去理解。我知道不是這個層次的人喜歡吃腸粉,而是腸粉選擇了這類人群,這當然也包括當年的我。很多時候,我們都無從選擇,只有面對被選擇。
我又得說到工業(yè)區(qū)的那條緩長的大斜坡,我所在的工廠老板娘在國道邊上下車,帶著全廠工人的十多萬工錢被攔路搶劫了,后背挨了一刀,臉上也被一刀破了相。在我最后離廠時,從老板娘手里接過我工資時,我看到了那條深深的疤痕,從額頭,眼角,一直到鼻子,嘴唇,是斜著的。因為老板娘被搶劫的事件,廠里四個月沒有發(fā)工資,弄出了不小的動靜,工人們在幾個帶頭大哥的煽動和率領下,開始集體罷工,在工業(yè)區(qū)的路上串街游行,搞的過路的人們爭相觀望,我也混在游行的隊伍里,不知所措。最后隊伍闖進了地方政府大院,喊的什么口號早已記不起來了,但確實有喊口號,每個游行示威的隊伍似乎都是要喊口號的,這從來不曾改變。好在后來事情解決了,拖欠的工資在一個月內補發(fā)了四次,清了,就是帶頭的那幾位大哥在工業(yè)區(qū)再也沒有露過臉。
在這條大斜坡上,我和一位同鄉(xiāng)曾橫穿馬路時,被一輛中巴車差點撞到,就是因為坡度的原因,司機根本剎不住車。車的輪子順著我同鄉(xiāng)的腳后跟碾了下來,還好只是把鞋碾掉了,我嚇得出了一身冷汗。我也曾幫一位蹬三輪車的老大爺推過車,他拉的東西實在太重了,好像是收廢品的,滿滿的一車紙皮,我剛好走在斜坡邊上,他蹬車蹬得很艱難,眼看就要上不去,退回去了,我再不伸手幫推,怕是要出事兒,我一直幫他推了上去,聽到幾聲謝謝,心里也挺滿足的。我一直記得這件事,是因為我發(fā)現(xiàn)我是個良心未泯的人。這個形容也許不恰當。也許在此之前我在別人的印象里,一直是個無惡不作的壞人,只是相較而言吧。
工業(yè)區(qū)的電影院有著我太多的記憶。電影院能容納100多人,兩塊錢可以看四場電影,我曾經坐在電影院的倒數(shù)第二排吻過一個女孩子,也曾在出廠后沒地方住的時候,花五塊錢看通宵電影,在里面睡過兩三個晚上。在電影院外面的操場角落,我曾經和一個女孩子對話,那是個夏天的夜晚,有涼爽的風,還有她說過的那些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