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可旺
雨天的糖葫蘆
●張可旺
穆家禾站在對面的街上抽煙,神色憔悴,頭發(fā)也沒梳理。珠珠看了一眼,沒再看第二眼。那個和她同床共枕了八年的穆家禾,一直都是神清氣爽的,而眼下他一臉萎靡之色。
1
此刻,母親正拿拐杖敲打著院子里的那個水桶,那一下一下的敲打聲似乎在發(fā)泄內(nèi)心的不滿。珠珠不知道母親為何對自己這樣,她回到家來住,早晚伺候著母親,可母親對她的態(tài)度卻不冷不熱。母親的不滿不止是針對那只叫小虎的狗,珠珠知道自從她帶著小虎回到家里,母親對她是大不如從前了。過去對珠珠的關(guān)愛全然不見了蹤影,似乎是在一夜間,她變成了一個喜歡嘮叨,而且言語暗含譏諷的女人。
早晚會被人打死的!母親說。
珠珠擱下剪刀,朝窗外看了看,她知道母親在說小虎。母親佇立在院子的那棵石榴樹下,頭發(fā)被風(fēng)吹得有些亂。四月的陽光懶洋洋的,石榴樹綻開的花瓣在風(fēng)中搖曳。母親停止了敲打,她在躺椅上坐下來,氣喘著,含糊不清地說著什么。母親對小虎構(gòu)不成威脅,即使她拿著拐杖。
當(dāng)初珠珠回到家里,母親只是說了句,來了。那口氣,對珠珠來說是陌生的。珠珠嗯了一聲。母親還想說什么,扭頭看到了那只叫小虎的狗。怎么還帶回家一條狗?母親說,你知道我不喜歡狗的!母親的口氣含著厭惡,看也不看珠珠,轉(zhuǎn)身走出門去。走到院門口了,母親才說,你要是餓了,自己弄點(diǎn)吃的。那一刻,珠珠的眼睛突然就一熱,她以為母親會安慰自己,像小時受了欺負(fù)一樣,被她摟在懷里。小虎靠著珠珠的腿,不安地看著她。是在回家的路上,珠珠發(fā)現(xiàn)跟在身后的小虎的,她停下來,叫了一聲小虎。小虎聽她叫自己,歡快地跑過來,搖晃著尾巴,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把珠珠看得心頭一熱。其實(shí),母親不像她說得那樣厭惡小虎,珠珠上班后,母親會逗小虎玩,但她一回家,母親對小虎的態(tài)度就變得截然相反了。珠珠知道那是母親在給自己臉色看。
珠珠已沒心情再裁剪那塊要做中山裝的布料,她走出屋來,卻不知道要對母親說什么。母親一只手拄了拐杖,另一只手按在躺椅的扶手上,想站起來,可她試了兩下,沒能如愿。珠珠去攙扶母親,卻被母親用手擋開了。珠珠站在那里,她知道這是母親故意讓自己難堪。母親神色黯然,說了聲你忙去吧。珠珠猶疑了一下,最后還是回到了裁縫店。坐下后,她心緒不安,對正在裁剪的那塊布料再也提不起興趣。過去珠珠在一家服裝廠工作,去年廠子效益不好,半年多沒發(fā)工資,想想與其在廠子里耗著,還不如自己干點(diǎn)什么。于是,她開了這個裁縫店。店門對著大街,是找人在后墻開的一個門,對她開裁縫店,母親抱著置之不理的態(tài)度。裁縫店開張后,生意不好不壞,每天掙個零花錢還是綽綽有余的。生意不忙,時間過得似乎就緩慢了,不像當(dāng)初在服裝廠上班,每天忙忙碌碌,總覺得時間不夠用。
現(xiàn)在誰還穿中山裝呢,滿街上看不到一個穿的。但那個五十多歲的男人卻帶來一塊布料,說要做一件中山裝。珠珠從沒做過那種衣服,在服裝廠,都是流水線作業(yè),即使是服裝廠的職工,也不見得會做衣服。珠珠本想拒絕的,裁縫店剛開業(yè),就遇到這種難題,她有些不知如何是好。那個男人見她面有難色,笑了笑,對她說他跑了好幾個裁縫店,都沒有人會做中山裝。珠珠說,是嗎?你要不等著穿,我來做。那個男人說,不等著穿,你慢慢做就是了。珠珠點(diǎn)點(diǎn)頭。那個男人并沒有要走的意思,他站在店門口,猶豫了一下才說,我結(jié)婚那天穿。就這樣,她把那塊布料留下了。為了做這件中山裝,她看了不少服裝書,還特意去城北的一個裁縫店學(xué)了半個月。那是一個老裁縫,做衣服慢,生意卻不錯。留下那塊布料后,那個男人似乎消失了一樣,一直都沒來,眼看三個月過去了,他也沒出現(xiàn)。他是不是忘了?珠珠這樣想著,朝街上看了一眼。
母親還在院子的躺椅上,一個人的時候,她喜歡自言自語。珠珠最害怕母親自說自話了,因?yàn)槟赣H所說的總是與她有關(guān)。有時,母親會說,真是便宜了他!你這樣回來,街坊鄰居還以為是被他掃地出門了。珠珠聽不得母親嘮叨那些事,只要母親一說,她的頭就會變大。當(dāng)初把穆家禾和那個女的堵在房間里,她沒有想到會離婚。她只記得自己當(dāng)時腦子一片空白,有著一種眩暈的感覺,嘴唇不停地打著哆嗦,想說什么卻說不出來。那個女人的年齡不大,居然一點(diǎn)都不驚慌,她漫不經(jīng)心地穿上衣服,瞟一眼珠珠,嘴巴還發(fā)出哼的一聲。穆家禾沒說話,等那個女人走出門,他點(diǎn)上了一根煙。
你們多久了?這是珠珠在那天下午說的唯一的一句話。
穆家禾坐在沙發(fā)上抽煙,對珠珠的問話,一副懶得回答的神態(tài)。
珠珠看著漫不經(jīng)心的穆家禾,那一刻她感覺這個家是全然陌生的。
穆家禾說,你都看見了,這事你看著辦好了。
穆家禾居然叫她看著辦。珠珠想所謂看著辦,無非是要么離婚,要么原諒他。但是那個女人的不屑卻叫她無法容忍。穆家禾說如果離婚,孩子他帶著。其實(shí),穆家禾那么說只是在試探珠珠的態(tài)度,他沒想到珠珠會說,那就離吧。那天晚上,珠珠說,如果我沒看見,還可以容忍你。穆家禾一時無語,他沒想到珠珠會說答應(yīng)離婚,更沒想到珠珠什么都沒要,可以說是凈身出門。
離婚并不像珠珠想得那樣復(fù)雜,兩人去辦離婚手續(xù),那個工作人員唔了一聲,不到十分鐘,就把手續(xù)給辦完了。從民政局出來,站在街上,珠珠才意識到自己是一個離婚女人。她看著來往的車輛和路人,招手叫住一輛出租車,上車后頭也沒回。倒是穆家禾,站在那里,看上去茫然四顧。從后視鏡里看到的穆家禾,怎么看都像一個失魂落魄的男人。珠珠嘆了口氣。再去看時,穆家禾已不見了蹤影。那一刻,珠珠對自己的反應(yīng)感到奇怪,一段開始幸福,后來平淡、乏味,但也說得過去的婚姻就這么輕易地結(jié)束了,而她居然一滴淚也沒掉。
對珠珠的婚姻,母親一直不看好,她不喜歡穆家禾。有一次,母親甚至說,他們不會長久的。說這話時,珠珠不在場,是大哥告訴她的。不想母親一語成讖,珠珠果真離婚了。
不知在什么時候,母親離開那張?zhí)梢?,回到了屋里。那張?zhí)梢问歉赣H在世時買的,吃過午飯,父親會在躺椅上打個盹。似乎是一眨眼,物是人非,昨日恍若一個夢。珠珠收回目光,她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做好那件中山裝。每次拿起剪刀,她都會猶豫不決,擔(dān)心一剪子下去把布料剪壞?,F(xiàn)在已很難見到穿中山裝的人了,珠珠還記得那個個子高高,瘦而清癯的男人。在珠珠的記憶中,父親年輕時就是這個樣子。只是,到了后來父親開始發(fā)福,肚腩起來了。因?yàn)榕?,連五官似乎都變形了。父親死于中風(fēng),珠珠記得父親去世那天,天下著雨。當(dāng)時她正在班上,聽到父親去世的噩耗,半天沒反應(yīng)過來。那天的雨下得不大,飄飄灑灑,卻下了一整天。
在珠珠看著門外的大街發(fā)呆時,小虎回來了。小虎低吠了兩聲,尾巴晃來晃去,去蹭珠珠的褲腿。
不能再叫小虎出去了,萬一咬了人怎么辦!母親在屋子里說。
小虎安靜下來,趴在珠珠的腳邊。
聽見了嗎?珠珠說,以后不要到處亂跑!
2
是在一天晚上,母親去廣場跳舞,把腿摔斷的。那是珠珠回家住后不久,得知母親被送進(jìn)了醫(yī)院,她險些連人帶車掉進(jìn)路邊的水溝。在醫(yī)院見到母親時,母親的腿上已打了石膏,看到珠珠,母親只是說了句你來了。珠珠忍住了眼淚,扭頭問醫(yī)生什么情況。醫(yī)生說是骨折,不過沒什么大礙,用不了幾個月就可以下地走路。
第二天大哥和嫂子才來。
怎么會摔斷腿了呢?大哥說,看一眼珠珠。又說,幸好有珠珠在。
嫂子說,是??!是啊!珠珠,你哥指望不得,他那么忙,整天到處跑,天南海北的。
珠珠沒說話,她知道哥嫂是指望不上的。
還是大哥慫恿母親去學(xué)的跳舞,大哥說一個人在家呆著,時間長了會悶出病來的,不如去廣場學(xué)學(xué)跳舞。開始母親不愿意去,大嫂幾乎是綁架般把母親帶到廣場。想不到?jīng)]過一個星期,母親居然喜歡上了跳舞,甚至達(dá)到了癡迷的程度。母親的舞伴是一個白發(fā)男人,六十歲左右,氣色很好。有一次,那個男人還被母親帶回了家,他坐在石榴樹旁的躺椅上打瞌睡。珠珠看到他后,差點(diǎn)把他當(dāng)成自己的父親,忍不住啊了一聲。那是一個陽光很好,令人恍惚的下午。小虎趴在那個男人的一旁打盹,聽到珠珠的聲音,它抬起頭,晃了一下腦袋。
你是珠珠。那個男人欠起身,笑瞇瞇地看著珠珠。
珠珠嗯一聲。
母親說,這是你魏伯伯,跳舞跳得很好。
看那個男人的眉眼,年輕時也是風(fēng)流倜儻的。那個男人,說話抑揚(yáng)頓挫,但珠珠對他的印象卻不怎么好。等他走后,珠珠拿抹布,把那張?zhí)梢尾亮擞植?。母親站在一旁沒說話,等珠珠擦完,母親才說,你魏伯伯,他說要和我結(jié)婚。
什么?珠珠愣了一下,說你答應(yīng)他了?
他對我很好。母親說,甚至還羞澀地笑了笑。午后的陽光照在母親的臉上,珠珠看到母親容光煥發(fā),那眼神讓珠珠看到了母親年輕時曾有過的嫵媚。
珠珠說,只要他對你好就行。
母親說,我還沒拿定注意。
珠珠沒再說話,母親不是一個優(yōu)柔寡斷的女人。但她卻說還沒拿定注意。
在母親住院期間,那個男人去看望過兩次,之后直到母親出院,沒再見著他的人影。醫(yī)生說不會留下后遺癥,等母親下地走路后,珠珠發(fā)現(xiàn)母親的腿恢復(fù)得并不理想,走路時看上去甚至有點(diǎn)瘸。在珠珠的陪伴下,母親去醫(yī)院找過那個醫(yī)生,找了兩次卻沒找著。后來才聽說那個醫(yī)生調(diào)走了。那些日子里母親的脾氣變得煩躁不安,動不動就發(fā)火。珠珠知道就母親的現(xiàn)狀來看,她不可能再去廣場跳舞了。母親的活動范圍也變成了院子那么大,她有時在院子里走一走,有時坐在那張?zhí)梢紊稀V灰橹榕み^頭去,她就可以看見坐在躺椅上的母親。母親坐在那里,并不安靜,總是嘮嘮叨叨,也不知道在說什么。人到了這個年齡,大抵如此吧,話多、喜歡絮叨。
大嫂倒是經(jīng)常來,每次都帶來一些補(bǔ)品。
遇到合適的再找一個。大嫂不止一次地說。
珠珠說,這樣過也挺好的,可以照顧媽。
大嫂說,還是珠珠孝順。女兒是媽貼心的小棉襖,這話一點(diǎn)都沒錯。
大嫂說,穆濤呢?你沒去看他?
珠珠說,昨天去學(xué)??催^他了。
大嫂說,穆濤學(xué)習(xí)還好吧?
珠珠點(diǎn)了點(diǎn)頭。
大嫂說,男人沒有不犯錯誤的,既然你不想再找,我看你們還是復(fù)婚吧。穆家禾找過我好多次了,你就原諒他一次好了。得饒人處且饒人。大嫂看了一眼母親,壓低了聲音說,你以為你哥就什么事都沒有,他在外面干的那些事,我是不去計較的,一旦認(rèn)真起來,這日子就沒法過下去了。
男人??!大嫂說,野起來就跟小孩似的。與其你管他,還不如放開他。
珠珠說,穆家禾不一樣,他居然把那個女的帶回家。
想到那個女的,特別是想到那個女人的神情,珠珠就不能按捺自己內(nèi)心的憤怒。她怎么可以對我視若無物,甚至還用哼的一聲來羞辱我?當(dāng)時,真該給她一耳光,用盡全部的力氣,給她一耳光。
那個女人,并不是真心和穆家禾好,她才二十多歲,比穆家禾小十多歲呢。穆家禾和珠珠離婚后,他找到那個女的,誰知那個女的卻說,你說什么?你離婚了?穆家禾說離婚了。那個女的說,你們干嘛要離婚,我又沒說嫁給你。那時,穆家禾才徹底清醒,那個女人同他上床,與和他結(jié)婚毫無關(guān)系。后來,穆家禾帶著穆濤來找過珠珠幾次,他站在街上,半蹲著身子和穆濤說話。穆濤不時地點(diǎn)著頭。天有些冷,穆濤走進(jìn)裁縫店的時候,珠珠看到他凍得紅彤彤的兩頰,心里一酸,忙伸手捧住了穆濤的臉,卻一時說不出話來。穆濤兩手各拿了一串糖葫蘆,笑瞇瞇地說,媽媽!你吃糖葫蘆。
珠珠接過穆濤給她的糖葫蘆,但她沒吃,放在了窗臺上。
穆家禾站在對面的街上抽煙,神色憔悴,頭發(fā)也沒梳理。珠珠看了一眼,沒再看第二眼。那個和她同床共枕了八年的穆家禾,一直都是神清氣爽的,而眼下他一臉萎靡之色。
那天,大嫂那么說的時候,珠珠的心變得有些松動。為了穆濤,她覺得應(yīng)該復(fù)婚。但是,母親卻說,好馬不吃回頭草!他姓穆的不是有本事嘛,有本事再找一個就是了。有本事還被人耍了……
大嫂說,珠珠,這是你自己的事,你自己拿主意好了。
珠珠說,我沒主意可拿。
大嫂說,你要不是因?yàn)槟莻€子宮肌瘤做了手術(shù),穆家禾也許不會做出那種事。
母親說,別再提那個穆家禾!提起他我就來氣。
珠珠生穆濤時被醫(yī)生發(fā)現(xiàn)了那個子宮肌瘤,摘除肌瘤不是大手術(shù),為了確保以后不再復(fù)發(fā),醫(yī)生建議摘除子宮。珠珠拿不定主意,征求穆家禾的意見。穆家禾說還是聽醫(yī)生的,醫(yī)生救死扶傷,是不會害自己的病人的。讓珠珠沒有想到的是之后她對夫妻之間的事失去了興趣,甚至有些害怕穆家禾提那種要求,日子也因此過得寡淡無味了。
后來,過了不久,珠珠聽說穆家禾結(jié)婚了。穆家禾在政府工作,剛提了個科長,在仕途上卻是順風(fēng)順?biāo)?。穆家禾結(jié)婚那天,穆濤打電話來,說他不想活了。兒子才七歲,居然說出那種話,這讓珠珠的心猛地一抽,就像有一把刀子刺穿了胸膛。珠珠叫了一聲兒子,說你等著,我這就接你去。
不要!兒子說,然后掛了電話。
當(dāng)初我是不是該原諒穆家禾呢?這婚離得跟十年前結(jié)婚時一樣草率。珠珠還對著手機(jī),她聽到的已是嘟嘟聲。
同穆家禾結(jié)婚的那個女人比他小,是一個未婚姑娘。珠珠對穆濤以后的生活有些擔(dān)心,那個女人是不會像她一樣去關(guān)心穆濤的,因?yàn)橐院笏龝⒆拥?。誰身上掉下來的肉,誰心疼。珠珠決定哪天和穆家禾談?wù)劊涯聺舆^來,由自己撫養(yǎng)。
3
母親的話不幸言中,小虎真的把人咬了。被小虎咬了的是一個女人,四十多歲。女人的丈夫在市場上賣肉,他找來時,甚至還拎著一把剔骨刀。那把刀油光光的,在陽光下,刀子直晃眼。那個男人叫珠珠看女人被小虎咬傷的小腿,咬牙切齒地說,你看看!都咬到骨頭了。這哪是一條狗,簡直就是一只狼啊!女人則夸張地嚎啕著,一邊哭一邊說,要是一條瘋狗,我會死的。那個男人兇神惡煞地說,你說怎么辦吧?
珠珠慌了手腳,她感到自己大腦一片空白,連話也不會說了。
那個男人瞪著眼,手中的剔骨刀晃來晃去。
裁縫店門口圍滿了人,卻沒有一個人站出來說話。他們只是看著,一會看看珠珠,一會看看那個男人手中的剔骨刀。
先去醫(yī)院!是母親,她拄著拐杖,走出裁縫店的門,大聲說,殺人不過頭點(diǎn)地,狗咬了人,我們掏錢給你看。
那個男人的囂張氣焰被母親的話給壓下去了,他不再晃動那把剔骨刀,母親拐杖戳地,說收起你的刀子,你拿一把刀子嚇唬誰?你以為你拿著刀子我們就怕你了,有事說事!
那個男人也是外強(qiáng)中干,他不僅收起了刀子,連說話聲也變得近乎囁嚅。那你說怎么辦?他看上去一副無助的樣子,目光求救般看著母親。
母親說,先去醫(yī)院!你沒看見你老婆的腿在流血嗎?
聽母親那么說,那個男人似乎才意識到女人的腿在流血,他把手伸進(jìn)口袋,一邊嘟噥著,我的手機(jī)呢?我沒帶手機(jī)。
母親看了一眼珠珠,說你打120。
那個男人看一眼母親,說你是徐老師?你是徐老師吧?你教過我的,我叫馮國華。徐老師,你不記得我了?
母親沒有想起她曾有個叫馮國華的學(xué)生,她搖了搖頭,說快點(diǎn)把你媳婦送醫(yī)院吧。醫(yī)療費(fèi)住院費(fèi)我們給你包著。
那個男人嘴巴發(fā)出嗯嗯聲,點(diǎn)著頭,彎腰抱起了那個女人。
母親說,你也跟著去。
珠珠嗯了一聲。
母親看一眼圍觀的人群,擺了擺手,說大家都散了吧。
珠珠知道母親是一個要面子的女人,即使她記起了這個叫馮國華的男人曾是她的學(xué)生,她也不會承認(rèn)的。母親一生桃李遍天下,她的學(xué)生都很出息,她怎么能當(dāng)眾承認(rèn)那個賣肉的人是她的學(xué)生呢。
那天,在醫(yī)院,母親的那個學(xué)生說什么也不讓珠珠掏住院押金。女人打了狂犬疫苗后,不再嚷著要死要活。母親的那個學(xué)生甚至還向珠珠道歉,說自己當(dāng)時不知道珠珠就是徐老師的女兒,要不然他是不會那樣的。
小虎咬了那個女人后,沒再回家。有時,珠珠正在做衣服,聽到街上狗叫聲,她會停下來,朝門外張望。但那不是小虎在叫。說不定小虎死掉了。一天下午,母親自言自語地說。聽母親那么說,珠珠禁不住打了個哆嗦。母親總會一語成讖,她的話在日后十有八九會得到應(yīng)驗(yàn)的。
母親坐在院子里的躺椅上,午后的陽光照在她的臉上。有那么一刻,珠珠聽見母親打呼嚕的聲音,她走出門來,把毛毯蓋在了母親的身上。母親的眼皮動了一下,唇角掛著一縷涎水,可她沒睜開眼,雙手捧著的那杯茶已經(jīng)涼了。珠珠站在母親身邊,陽光下母親的表情是安詳?shù)?。院子里很靜,那一刻似乎連時間都靜止了。珠珠嘆了一口氣。母親老了,用不了多久,我也會像母親這樣,躺在躺椅上睡思昏沉,在午后的陽光下打盹。這么想著,她回到了裁縫店,坐下后,她朝門外的大街看了一眼。
小虎!母親突然驚喜地叫了一聲。
聽到母親叫小虎,珠珠從裁縫店跑出來,她不僅看到了小虎,還看到母親正把小虎抱在懷里。母親輕撫著小虎的脊背,滿臉笑容,這是珠珠回家以來第一次看到母親笑得這樣開心。小虎一聲不響,蜷縮在母親的懷里,享受著母親的輕撫。有那么一刻,珠珠恍惚覺得不是小虎在母親的懷里,而是小時候的她。陽光變淡了,院子里安靜得能聽見一根針落地的聲音。珠珠悄無聲息地回到店里,她不想打破此刻的安靜。
4
午后的大街上,一個女人,腳步緩慢,邊走邊東張西望,當(dāng)她看到裁縫店的招牌后,她停下了腳步。
珠珠以為那個女人是來做衣服的,就欠起身,對她笑了笑。
那個女人,她是來拿衣服的,就是珠珠剛剛做好的那件中山裝。
女人把衣服疊好,裝進(jìn)包里,說,他過去也有這樣的一件中山裝,后來找不到了。
珠珠說,現(xiàn)在穿中山裝的人不多了。
女人說,是啊。
珠珠說,這是我做的第一件中山裝。
女人唔了一聲,說你手真巧。
珠珠已不記得那個男人的相貌了,不過她記得,那個男人是她的第一個顧客。為什么他不自己來取衣服呢。珠珠忍不住說,你先生呢?我還以為他會來取衣服?女人已走出店門,聽珠珠那么說,她回過頭來,說他在醫(yī)院呢。肺癌晚期……珠珠想起來了,那個男人曾說過他要結(jié)婚。他那么說的時候,臉上的表情是羞赧的。珠珠終于想起了那個男人的模樣,身材挺拔,很精神的一個人。這個來取衣服的女人就是那個和他結(jié)婚的人嗎?女人已走到街上,她走得很慢,一條不長的街,她走了二十多分鐘。珠珠目送著她蹣跚的背影,在午后的細(xì)雨中,她的背影是單薄的,就像一張紙片,一點(diǎn)點(diǎn)被打濕了。
珠珠收回目光,驀然間看到了兒子留下的那串糖葫蘆。她想起兒子來那天,兩手各拿了一串糖葫蘆,一個勁地叫她吃。她不吃,兒子就撅了嘴巴,說為了買糖葫蘆,他和爸爸跑了好遠(yuǎn)的路。冰糖葫蘆外酥、里嫩,凝固的糖稀閃爍著誘人的光澤。那串晶亮的糖葫蘆,已變得黯然,串在一起的山楂,因?yàn)槭ニ侄砂T了。珠珠捂住臉,無聲地哭起來。她不清楚自己為什么要哭,是為了自己,還是為了那個得了癌癥晚期的男人。她的哭聲透過指縫滲出來,水一樣漫延。
是母親把手撫在了她的頭上,接觸的一瞬,她的身體為之一顫,但她沒有抬起頭來,而是任由母親輕輕撫摸著。母親什么話都沒說,她看著裁縫店外面的大街,神色淡定。珠珠感覺自己恍若又回到了過去,回到了小時候的日子,身體在一點(diǎn)點(diǎn)變小,如襁褓中的孩子。母親嘆了一口氣,看著店門外。
有時間去看看穆濤。母親說。
珠珠嗯了一聲,又看了一眼那串糖葫蘆。
雨還在下,空氣中彌漫著梧桐花的香氣,淡淡的,甜絲絲的。春天似乎是眨眼間到來的,讓人一點(diǎn)準(zhǔn)備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