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侃侃

《熱風》雜志是曹聚仁、徐訏和李輝英等在香港創(chuàng)辦，由創(chuàng)墾出版社出版的一本文史半月刊雜志，1955年《熱風》雜志陸續(xù)刊載了郭增愷20余萬字的關(guān)于西安事變的文章《一個沒有交代清楚的問題——西安事變十八周年感言》。文章以一個全新的視角使西安事變的真相第一次系統(tǒng)地公布于世。一石激起千層浪，近二十年來一直被國共雙方諱莫如深的西安事變此時被重新提起，不僅在海內(nèi)外引起強烈的反響，也引起國共雙方高層蔣介石、周恩來的震動，與此同時讓早已淡出公眾視線、處在幽居生活中的西安事變主角張學良再一次陷入這一歷史漩渦之中。

郭增愷是何許人也，他為何要撰寫此文章？此文章為何能引起如此大的震動？這中間又隱藏了哪些不為人知的秘密？文章的出現(xiàn)給蔣介石、張學良帶來哪些影響？帶著疑問，筆者查閱了相關(guān)資料，對這一事件的來龍去脈加以系統(tǒng)梳理，力爭客觀公正地還原歷史真相。

郭增愷其人

郭增愷（1902—1989），出生于河北農(nóng)家，早年就讀于北平師范學校。學生時代結(jié)識周恩來、趙世炎等進步人士，接受了新思想。參加五四運動并因此被當局逮捕，釋放后被注銷學籍。1920年他加入李大釗創(chuàng)辦的“工讀互助團”，并在北京大學旁聽哲學系、中文系的課程，繼續(xù)尋求知識，同時為上?！秶袢請蟆犯笨瘜懜遒嵢∩钯M。1924年他投筆從戎，先后擔任西北通訊社社長和馮玉祥的秘書。1933年，經(jīng)馮玉祥介紹到楊虎城部隊，擔任西北綏靖公署參議。受楊虎城指派專門去做聯(lián)系宋子文的工作，逐漸得到宋子文的信任，被宋任命為全國經(jīng)濟委員會西北專員。

1936年，郭增愷因為《活路》事件被特務秘密逮捕，送往南京，關(guān)押在憲兵司令部中。1936年12月12日，震驚世界的西安事變爆發(fā)，蔣介石被扣在西安。為了方便協(xié)調(diào)各方面關(guān)系，宋子文在臨去西安之前特意到軍統(tǒng)監(jiān)獄里把曾是楊虎城部下與張學良熟悉的郭增愷“借”出來，和另外兩位秘書一起于12月19日下午2時，乘飛機趕往西安。經(jīng)與張學良、楊虎城多次會談協(xié)商后，宋子文帶著郭增愷返回南京，向有關(guān)人士介紹了西安方面的立場、態(tài)度以及蔣介石的態(tài)度，1936年12月22日，宋氏兄妹力排眾議，率領端納、蔣鼎文、戴笠等飛往西安，開始與西安方面進行正式談判。

宋氏兄妹代表蔣介石與張學良、楊虎城、周恩來進行了兩天談判，最后達成了經(jīng)過蔣介石首肯的六項共識，12月25日蔣介石離開西安回到南京。在西安為和談出力的郭增愷隨宋子文回到南京后不但沒有受獎，反而被戴笠收回監(jiān)獄繼續(xù)關(guān)押。南京方面把郭當成了一個制約楊虎城的人質(zhì)。

1937年七七事變后，在宋子文的斡旋下，郭增愷獲得自由?？箲?zhàn)期間郭增愷被胡宗南聘為十七軍團顧問，實際上被寬禁在西安。1945年抗戰(zhàn)勝利后，郭擔任宋子文的秘書、上海招商局顧問、國民黨廣東省顧問。1946年郭增愷去了香港，擔任永安藥堂和《星島日報》的顧問，1948年后從事專欄寫作。

隨著國民黨政權(quán)在大陸的失敗，宋子文于1949年1月去香港，隨后僑居美國紐約。郭增愷作為宋子文與中國共產(chǎn)黨之間的重要聯(lián)絡人居留在香港，擔負著周恩來與宋子文之間的政治聯(lián)絡工作，文革時期也沒有間斷。

周恩來對郭增愷這位老朋友十分重視，從1956年起到70年代近20年間，只要郭來到北京，周恩來幾乎每次都要接見他，通過他了解宋子文的情況和臺灣其他人的情況，傾聽海外人士對大陸的看法。宋子文也十分清楚郭增愷的“大陸”背景，常通過郭轉(zhuǎn)達對周恩來的問候。

《西安事變十八周年感言》

1955年，郭增愷出于對老友楊虎城、張學良的情感和對歷史的責任，以少有的知情者身份寫下長達20萬字的《一個沒有交代清楚的問題——西安事變十八周年感言》，在香港《熱風》雜志上連載。文中寫道：

“事變得到和平解決，真的像蔣先生所公布，是由于張、楊等閱讀他的日記及重要文件，才受其偉大人格所感動，因而幡然醒悟那樣簡單嗎？倘不是那么簡單，則雙方所協(xié)議的內(nèi)容是什么？其經(jīng)過又是怎樣的……

蔣先生與張、楊間在西安的成交，宋子文和蔣夫人是保證者，見證人一個是我，另一個是周恩來，誰料他竟行不顧言，終于使我等幾個參與其事者，迄今在痛深愧疚呢！

我也常常想，以民主大道期諸蔣先生那是糊涂的妄想，但讓他做皇帝吧，做皇帝也該兼聽及于士夫，做皇帝的秘訣，無非是天下是我的，老子的事你們都給我辦好，可惜蔣先生只懂得這秘訣的上半句，于是總理‘我生則國死那句名言，就應驗在蔣先生身上了?！?/p>

“至于蔣先生所謂對張、楊‘時加愛護的善意，在他的日記中，倒沒有片言只字的表示。有之，只有在某某兩日的日記中，無頭無尾地寫著‘東北軍問題‘東北軍問題十個字而已。我不知道張漢卿看到這幾個字時有什么感想。但我確知若干東北軍將領則曾為這幾個字而發(fā)生驚懼的行動，而更覺得蔣先生‘待人不公更可能另有陰謀?！?/p>

郭增愷的文章首先否定了蔣介石所謂的“張、楊閱讀蔣氏日記及重要文件后，才受其偉大人格所感動，因而幡然醒悟”的這一提法。

在文章中郭增愷鄭重表示，“茲愿負責任指出，蔣先生所公布的，不但是隱藏了許多事實，也是在公然說謊，偽造了許多故事?！彼^的《對張、楊的訓詞》，“完全是蔣先生事后編造的。當時根本就沒有什么訓話。”

文章語言犀利、措辭強硬，不僅對蔣介石背信棄義的做法表達了強烈的不滿，并且嚴厲譴責蔣介石“公然說謊、偽造了許多故事”，在以見證人身份為張學良深感愧疚的同時，公然為張學良鳴不平。文章嚴重超出蔣介石的底線，引起他極大“震怒”。

蔣介石“震怒”殃及張學良

當郭文擺在蔣介石面前時，他如何震怒我們不得而知。張學良立刻被要求針對郭增愷的《西安事變十八周年感言》，寫一篇駁斥文章。

眾所周知，事變后張學良送蔣歸京，隨即失去自由。隨著事變二十周年日子的臨近，張學良的生活不再平靜。蔣介石想起給他帶來莫大恥辱的張學良，遂于11月13日單獨召見了看管張的保密局少將劉乙光，詢問張學良的讀書、身體狀況及年齡情況，并讓劉乙光向張學良宣布兩項禁令：一不準張學良收聽大陸中共的廣播，二不準張學良與警衛(wèi)人員接近。15日回到井上的劉乙光，立即向張學良轉(zhuǎn)達了蔣總統(tǒng)的旨意。兩天后的17日，劉乙光再次接到蔣總統(tǒng)召見命令，連夜返回臺北，這次是命令張學良“寫一篇西安事變同共產(chǎn)黨勾結(jié)經(jīng)過的事實。再三囑咐要真實寫來，并說此為歷史上一重大事件?！眅ndprint

盡管張學良曾“下決心永世不談此事”，“不愿自尋苦惱，曾自勉連回想亦不再回想”。但身在幽禁之中，又不得不寫。他“前思后想、反復追思”，決定“不計個人利害，詳述前因后果”。為了完成任務他埋頭寫了10天。初稿給劉乙光看，劉乙光看過說蔣先生要求寫至離陜時為止，并建議加上“事變后詳細述說”。12月5日晚，張學良“將上蔣總統(tǒng)之回憶書，連日夜繕就，今交熊仲青給老劉送至臺北……”劉乙光帶著張學良的回憶書去了臺北，蔣介石不在，將文章交給蔣經(jīng)國。蔣經(jīng)國看后要求將西安事變一段續(xù)上，劉乙光將原件帶回讓張學良補充。“余真不知如何下筆，不能不寫真實，又不能不為長者諱。夜中未得好睡，再三思量，已得寫法，真而可諱也?！睆垖W良在煩惱、糾結(jié)、無奈中度過了一整天。12月17日劉乙光接到蔣經(jīng)國命令，要他第二天到臺北。他催促張學良趕快將文稿寫好交他帶去。

12月20日，劉乙光從臺北返回，文稿呈蔣總統(tǒng)留閱。同時帶回蔣的另一道命令。蔣交給他一份郭增愷所寫的《西安事變十八周年感言》，囑張學良針對這篇文章駁之，加入回憶文稿中。劉乙光還轉(zhuǎn)達了總統(tǒng)對張學良的表揚，說張學良對共產(chǎn)黨認識已有進步，蔣總統(tǒng)甚感安慰，還說張學良將來對革命還可以有貢獻。蔣介石強調(diào)說，“這篇東西（指郭文）對我們倆都有關(guān)系，必須有所辟明，以示后人?！?/p>

聽了總統(tǒng)的“表揚”，張學良卻高興不起來，一封信被再三地要求修改?！肮鶠楹稳耍嘁淹?，要把他插入，甚難寫……”張學良在當年的日記中如實記錄自己的情境。劉乙光卻堅持要張增改信件并坐等，張學良只好“修改兩小段，另寫一張（封）信和一駁文”交給劉乙光。在21日《慨中國文人之無形》的駁文中，張學良寫到：“郭某《西安事變十八周年感言》閱讀之下，可氣亦殊可笑，中國文人多無行，多如此輩。此人為誰，良誠已忘卻，假如良所指的那人是對，彼乃一小丑角色。他不是共黨，他是屬于共黨尾巴的第三黨，在第三黨中恐也不是什么重要者。當年曾為楊虎城嬖幸，官僚政客之流也……”“中國無聊之文人，素以自高身價為職志，捕風捉影、胡說八道，譬如有郭增愷其人者，當年在西北公路局任職，為楊虎城之嬖幸。后因案被捕送京（1936年），當西安事變之初，戴雨農(nóng)（戴笠）來西安時偕同前來，期其奔走于楊虎城、戴雨農(nóng)之間，在當時彼何人斯，恐亦早已無人憶記，亦許因此之故，而彼亦來一套西安事變感言，更自高其身價，自大夸為什么見證人，儕與當代聞人蔣夫人、宋子文、周恩來并列，此人真不知恥者……就是有見證人的話，恐亦輪不到該郭增愷名下，假如不是他寫這篇感言，我早已把郭增愷是誰已竟忘記了？咳！文人之無行，郭增愷可以當之矣……”

張學良的這篇駁斥文章，是在“郭為何人，余已忘記”的情況下，在劉乙光坐等中匆忙完成的，此時張學良還有一個心愿——參加“國民黨將官培訓班”，以期復出。這也不難理解張學良為何對幫自己說話的郭增愷如此鄙視、言語如此刻薄，大罵其為“小丑角色”、“官僚政客”的原因了。

劉乙光第二天將信送去臺北，24日回到井上。晚飯后，劉乙光對張學良說，蔣總統(tǒng)親手讓他帶來了“禮物”，一是《解決共產(chǎn)主義思想與方法的根本問題》，二是民國46年日記本。劉乙光還傳達了總統(tǒng)兩句重要的話：“共產(chǎn)黨必敗”，“對反共抗俄他（張學良）有貢獻處”。張學良接到“禮物”后，“中夜反復自思，下決心擬上總統(tǒng)及夫人各一函?！痹?2月25日的日記中，張學良記下“早起，寫了上總統(tǒng)及夫人信交老劉，請他派人送去。老劉看后認為他要自己親送，于是我同他談了我的心愿，彼愿傳達，恐言錯誤事，請我寫一簡略給他。”

劉乙光12月26日再去臺北，當天晚上9點被總統(tǒng)召見?！皢査惺裁词拢思磳⑿懦书?，又說出愿受訓事，總統(tǒng)立刻應允說好的。劉追問一句何時乎？總統(tǒng)則答，容須布置布置?！眲⒁夜饴犃藵M心歡喜。27日一早尚未起床，即被總統(tǒng)召見。“總統(tǒng)言，受訓事，因恐外間之人有些不了解，貿(mào)然從事，萬一引起誤會，甚或引起風潮，或有人對我侮辱，反而壞事，須先有步驟。叫我先寫一本書，把我的經(jīng)歷、抗日情緒及對共產(chǎn)黨的觀感，對外發(fā)表，變換外間觀感，然后方可進行。余聆聞之下，深為難過。一則感總統(tǒng)立即答允，可見其愛護親切，再則佩服審就周詳，不過因外間問題令我寫書，我心中十分難過。一夜未能成眠?！?/p>

張學良在當天日記中記下了蔣介石對受訓一事的答復。張學良領教過蔣介石的出爾反爾，對此并不吃驚。他原想借“受訓”之機離開井上溫泉，但這一個月的“文字”之苦剛解脫，又被要求寫書，因而心中十分難過，一夜未眠。寫書對于軍人出身的張學良來說，是一種無形的精神折磨，煩躁和怨氣，終于使張學良脾氣爆發(fā)。28日一早“蠢性又發(fā)，在老劉處大發(fā)牢騷?！睆垖W良情緒失控，趙四只能婉言相勸。劉乙光見狀不好，也苦苦勸說，才使張學良慢慢平靜下來。

不是尾聲的尾聲

耐人尋味的是，郭文未出現(xiàn)之前，張學良在宋子安的廣東銀行開有專戶，存下大筆存款。郭文《熱風》事件出現(xiàn)后，張學良在美經(jīng)紀人伊雅格以密信、隱語與張學良聯(lián)絡，由張學良簽下美金6100元，由廣東銀行撥出用以斡旋此事。張學良的財務總管喬特并不愿意使用這種方法，而且擔心對方得錢后不守信用，不過這一文字引起的風波，悄然平息。這一大筆錢究竟是潤筆費、酬庸，還是封口費？在這一事件中，張學良究竟是事件的主導者還是郭文止筆者，還有待知情者的進一步披露。

（選自《炎黃春秋》2014年第4期）endprint